QQ扫一扫联系
普通高中教科书教师教学用书 语文
选择性必修中册 第二单元 资料链接
提供doc可编辑文档下载:下载地址
关于《党费》
王愿坚
我学着写的几篇短篇小说,大多是革命斗争故事;我学习写作也是从听故事开始的。早在童年时候,就爱听故事。参加革命之后,只要有空,我总是缠住首长给我讲故事。稍后,因为在部队做报纸的编辑、记者工作,更获得了机会,看到和听到了战争中的一些动人的故事。自然,在听这些故事的时候,根本没有想要写它们,只是出于年轻人的好奇和为了从中受到教育。想到把它们写下来,那是以后的事。
1953年秋天,去福建东山岛采访的时候,路过第二次国内革命战争时期的老根据地,有机会接触了一些曾经经历过这段生活的老同志,听到了较多的革命斗争故事。他们向我谈起了1934—1937年间,他们在红军长征以后,留在老根据地山林里苦苦坚持三年游击战争的情形。
这些故事个个都是含血带泪、激动人心的。他们的生活艰苦得难以想象:常常不是几天、几十天,而是成几个月地吃不上粮米做的饭食;野菜、野果是家常便饭。没有衣服穿,只好把香蕉叶子捆在身上遮体。没有房子住,撑起把雨伞来挡风蔽雨。为了一口袋粮食或者一包用来给伤员洗涤伤口的咸盐,常常要付出很高的血的代价。但是他们却英雄地坚持着,把红旗牢牢地插在山头上。有这样的战士:为了弄到粮食和弹药而进行的战斗失利了,一个游击队员负了重伤,在临死的时候,他对政委只说了这么一句话:“派人到我家去,叫我妈妈把所有的粮食都拿出来给大家吃吧!”有这样的群众:为了给山上的游击队送粮食,在碰到巡逻的敌人时,父亲让自己的孩子舍上生命去用脚步声吸引敌人的注意。有这样的党员:自己跑到城里去给有钱人家当丫头,除了完成党的工作,还省吃俭用把薪水交给党作经费。有这样的家庭:父亲牺牲了,母亲领着儿子,推倒了一堵危墙,掩埋了亲人的遗体,然后把一个衣服包递到儿子手里:“去吧,接着干!”
在听这些故事的时候,我觉得自己不是在用耳朵听,而是用整个心去接受;它们给了我深刻的教育和强烈的感染。像“艰苦奋斗”这样一个不知见过多少遍的字眼,开始在我眼前变成了饱和着血肉和感情的、活生生的东西。原来我们的革命前辈是这样“艰苦”,这样“奋斗”的。更重要的是,通过这些故事,我开始认识了这些人。这些壮美的故事就是这些人以生命和鲜血创造的,是他们美丽的性格的历史。这些故事展现了前辈革命者的高贵品质,显示了人的最崇高的美;使你不能不怀着崇敬的心情去爱它,不能不去思索那些蕴蓄在故事里面的光辉灿烂的东西。
听了这样一些故事以后,心情就难以平静了。一些故事的片段经常在脑子里转来转去,一些人物的影子也伴随着故事情节闪现出来。慢慢地心里就起了这样一个念头:不是还有不少人没有听到这些故事吗?如果把这些故事用文字转述出来,让更多的人像我一样受到感染和教育不是更好吗?
于是,我打算试一试。这时,1954年“七一”快到了,《解放军文艺》需要发表宣扬优秀党员的作品,我便想到了卢春兰的故事。这是那次听来的故事之一。大致情节是这样的:山上的游击队没有盐吃,在村里坚持斗争的青年妇女卢春兰,便组织各家腌了咸菜,凑到一起,交山上的来人带去。不幸,半路上遇到巡逻的敌人,咸菜落到了敌人的手里。敌人把全村群众逮捕起来,用枪杀威胁群众,要查出这事的领头人。当然谁也不肯供出实情。就在敌人要疯狂地进行屠杀的时候,卢春兰领着自己才五六岁的男孩子,从容地迎着枪口站出来,说:“是我!”
这个故事是很动人的,可是我几次把稿纸铺到面前,却不得不再把它收拾起来。我写不出。我被两道难关挡住了。
第一道难关是:我从来没有写过小说,不知道怎样才能把这个故事记述得像个样子。就在找些短篇小说来阅读、学习的时候,凑巧听到编辑部一个同志调查读者意见回来之后的汇报,他谈到部队一个干部对《解放军文艺》刊登小说的要求。他的要求是:第一,要有教育意义,“使我读了之后能学到东西”;第二,要有点故事性,“使我读了之后能讲给别人听”;第三,要短,“最好使我在睡觉以前几十分钟能看完一篇,否则,第二天一忙,我也许顾不上再看了”。这给了我很大启发。我想:这意见也许还不够全面,但大致能代表大部分读者对短篇小说的要求。既然读者要这样的东西,我们为什么不“投其所好”呢?检查了一下卢春兰的故事,我发现这三个条件它大体上都具备,教育意义和故事性没问题,篇幅呢,有那么七八千字就够了。为了使读者读起来像听故事那样感到真实、亲切,写起来方便些,我选择了第一人称的写法。
比起来,第一关还算好过些,第二关就难了:卢春兰的故事发生在1935年,当时的斗争我没有亲身参加;摆在我面前的就这么孤零零的故事,怎么才能写得不失实,不歪曲,把故事所包含的动人的美表现出来?苦恼了好久,我想到这么个问题:红军时期的斗争,虽然和以后的抗日战争、解放战争有区别,但斗争形式、生活情景、人的精神状态等主要方面,还是有相通之处的。如果从我自己的生活经历中去找寻些相似的生活感受,来作为通向当时生活的桥梁,以理解听来的故事,是不是可以呢?我的革命战争生活经历不长,却也有些难忘的事情。顺着卢春兰的故事所显露的特点,我想到这么一件事:1944年秋天,我刚参加革命个把月,便碰到日寇的扫荡,当时因为年龄小,上级把我送到一个老乡家里去打“埋伏”,做了一个大娘的“大儿子”。记得有一次上山“跑反”回来,大娘家里仅有的一点高粱被鬼子喂了洋马了。没有东西吃。当时大娘揭开锅盖,把仅剩的两个地瓜面窝窝递给我。自己抱着才两岁的小妹妹到屋里去了。在我快吃完窝窝头的时候,忽然听到小妹妹哭得很厉害,进屋一看,只见大娘正从篓子里抓出花生壳子,嚼烂了,抹到小妹妹的嘴里去。还有一件事:1946年一次战斗中,我在战地收殓烈士遗体时,见到过这样一位烈士,他那僵屈的手指上,密密地缠着手榴弹弦,为了记下他的名字,我翻遍了他的衣袋,只找到了核桃般大的一块窝窝头和一个笔记本。笔记本里夹着两毛钱的北海币,钱下面写着:“要是我牺牲了,这钱就是我最后的一笔党费。”记得后来和同志们谈到这类事情时,一个同志说过:“我们的战士死得是那么不屈和无畏,生前却是这样地‘享受’!”
这两件事,以及其他一些类似的生活感受,当时曾经教育过我;在学习写作时,它们又使我找到了一条与听来的故事相通的道路,使我对自己所要描写的人物有了粗浅的却比较实在的理解。
这些直接从战争生活中得到的感受,和卢春兰的故事融合了之后,首先我觉得对原来的故事所包含的思想内容认识得清楚了些,理解到:它不只是一般的群众支援游击队的行动,而是在革命落于低潮、处于困危中时一个党员与党的关系问题。于是作品的主题明确了。原来故事中的卢春兰,我不知道她是不是共产党员,为了表达这个主题,我把她写成了党员。其次,我觉得故事情节更集中、更明晰了。我想,表现党员与党的关系,有形的东西莫过于缴党费了,于是便将送的咸菜改成缴的党费。这使得故事获得了一条主线,一切事件都围绕着缴党费(咸菜)这条线铺展开来。第三,随着这一番改造,我觉得人物的形象、性格在脑子里活了些,像见了掩护过我的那位大娘一样看见了自己的人物。表现人物思想感情的细节也自然涌现出来了。那位大娘把仅有的干粮给我吃,而让自己的孩子吃嚼烂的花生壳的情形,便成了小说中母亲从女儿手里拿下咸菜来的那个细节。此外,更重要的是,由于在构思中融进了自己的感受和激情,我对人物的爱和写出她来的愿望更强烈了。我所写的已经不再是听来的故事,仿佛变成了自己亲历目睹的事情;卢春兰这个人物距我也不再那么遥远,她仿佛就是掩护过我的那位母亲,从而非把它写下来不可了。
这样,便学着写成了我的头一篇短篇小说《党费》。
(选自《短篇小说》,吉林人民出版社1980年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