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关于《史记·屈原列传》
石声淮
(一)
屈原不但是伟大的爱国主义诗人,而且也是有影响的政治家;官至楚国左徒,地位华贵,仅次于令尹(楚国官制,令尹相当于后世的宰相)。令人感到奇怪的是,先秦书籍中竟没有提到他。屈原是坚定的合纵者,主张联齐抗秦;不但有议论,而且有实际行动。《战国策》记了屈原前后以及和屈原同时的许多纵横家,其中有一些人比屈原的作用小得多;但《战国策》没有记屈原。《战国策》录了荀子《赋篇》中的一首短赋,(见《楚四》“客说春申君曰”章),那篇赋无论从内容或是从艺术价值说,远比不上《离骚》;然而《战国策》偏不提到《离骚》。和屈原同时的学者如孟子、庄子等,著作中涉及不少的人,但都没有提到屈原。以后的战国诸子,著书立说,也未谈到屈原。
屈原死于公元前278年。一百年多一点之后,西汉著名青年学者、文学家贾谊于前176至前174年被派到长沙做长沙王吴差的太傅,在湖南作了一首《吊屈原赋》。这是一篇最早说起屈原的作品。《史记·屈原贾生列传》说:汉文帝曾采用贾谊的建议,作了一些改革,而且将重用贾谊。而绛侯周勃、滕侯灌婴、东阳侯张相如、御史大夫冯敬忌恨贾谊,向汉文帝诽谤贾谊,使汉文帝疏远了这位才华丰富的青年学者,派他做长沙王的太傅。《汉书·贾谊传》也这样说。《风俗通·正失篇》不尽相同,“孝文帝”一条中则说贾谊当众指责汉文帝嬖爱的邓通,因而被派到长沙。贾谊感到委屈,渡湘水,作《吊屈原赋》,借屈原的遭遇倾吐自己被谗谮的愤慨,指责“闒茸尊显兮,谗谀得志”。这篇赋叙述屈原的部分不多,只说屈原“自沉汨罗”和“逢时不祥”。
以后,汉武帝初年(前140—前135),淮南王刘安朝见汉武帝,武帝“使为《离骚传》。旦受诏,日食时上”(见《汉书·淮南王传》。汉武帝命刘安作《离骚传》,早上刘安接受命令,下午就作成交上去)。这是第二篇说到屈原的著作。刘安的《离骚传》已经失传,司马迁《史记·屈原贾生列传》中只保留了它的零碎片段。
第三篇说到屈原的著作是司马迁作的《史记·屈原贾生列传》(课文采用的是屈原部分,题为《屈原列传》)。从内容看,这是司马迁在公元前99年受宫刑(又叫“腐刑”,阉割;当时残酷的肉刑之一)之后而作,在屈原死后约两百年。
西汉后期大学者刘向(前74—前3)的《新序·节士》中有一条四百多字论述屈原。《新序》是刘向分门别类地钞辑各书而成书的。这一段文章的来源不可考。但它是我们现存的第四篇说到屈原的文章。它和司马迁的记载有同也有异。
(二)
如上所述,贾谊《吊屈原赋》中寄托了贾谊个人“逢时不祥”的怨怒。同样,司马迁在《屈原列传》中倾注了司马迁自己“信而见疑,忠而被谤”的愤慨。
《史记》中有许多篇列传具有明显的议论和抒情的成分;特别是《伯夷列传》(卷六十一)和这篇《屈原列传》(卷八十四),它们中的抒情和议论的成分,远超过记事和叙述,而成为全篇的主要内容。
为了说明《屈原列传》的议论和抒情,先交代一下“李陵事件”。汉武帝天汉二年(公元前99年),汉武帝派李陵带一支五千步兵的军队深入匈奴。行军顺利,汉武帝很喜悦。后来碰上单于(匈奴最高君主,相当汉的皇帝)大军,单于召多于李陵十六倍的骑兵攻陵,李陵一边向南撤退,一边反攻,斩杀上万的匈奴兵。但由于孤军深入,没有接济,没有援兵;加上有个叛徒名叫管敢的,把李陵军队情况告诉匈奴,匈奴知道李陵虚实,围攻加急,李陵在距国境百多里处被困投降。汉武帝知道以后,很愤怒。这是西汉时著名的李陵事件(见《汉书》卷五十四《李陵传》)。
李陵行军顺利时,汉的大臣们向汉武帝敬酒庆贺。李陵败降之后,那些原来敬酒庆贺的王公大臣归罪于李陵。汉武帝问司马迁。司马迁据李陵平日的表现,为李陵辩解,说李陵将要在匈奴中为汉立功;而且李陵虽损失了四千多人(五千人出塞,只有四百多人逃回),而斩杀的匈奴兵是汉损失的人数的一倍多,功大于罪。汉武帝以为司马迁替李陵“游说”,欺骗皇帝,加司马迁以腐刑。其实,司马迁和李陵没有私交,并没有欺骗汉武帝而为李陵游说的想法;只是汉武帝问他,他诚实地说了他的意见。司马迁说了诚实话而受刑,是很大的冤屈。因此,在写《屈原列传》时,为屈原忠君爱国而被楚国奸臣毁谤,被楚王流放,发了很多议论,寄托了自己“信而见疑,忠而被谤”的悲愤。《屈原列传》说到君主不分辨谁是忠臣、谁是奸邪,这样的君主将会“亡国破家”,十分慷慨激越。
(三)
《史记·屈原列传》主要的内容是抒情和议论。但全篇仍以叙事为线索。抒情和议论是由叙事引导出来,而且附着在所叙的事上的。再者,说抒情和议论的篇幅比叙事浓厚、强烈,不是说抒情和议论的篇幅比叙事长。从篇幅说,《屈原列传》叙事的篇幅比抒情和议论多些;但是读过《屈原列传》以后,所留下的印象,最深刻的是它的抒情和议论部分。先让我们摸清本篇的脉络:
A.从篇首“屈原者,名平”至“‘离骚’者,犹‘离忧’也”,这一段是叙述。楚怀王由“甚任之”,一变而“怒而疏屈平”,于是屈原“忧愁幽思而作《离骚》”。但司马迁说得很清楚,屈原作《离骚》不是计较个人受宠后失宠,而是“疾王听之不聪,谗谄之蔽明,邪曲之害公,方正之不容”而悲伤愤激的。
B.从“夫天者,人之始也”到“推此志也,虽与日月争光可也”,这一段是议论。它承A段屈原作《离骚》,先说《离骚》产生于“怨”,“怨”产生于“穷”;这段先说“穷”,再说“屈平之作《离骚》,盖自怨生也”。“《国风》好色而不淫”到“靡不毕见”五十四个字,概括《离骚》的内容。“其文约,其辞微”到“虽与日月争光可也”,是由对《离骚》的评价,发挥到对屈原的评价。这一段,是司马迁借屈原发抒自己“穷”和“怨”的情感,只是把“我司马迁”改为“屈平”了。附带说一句:“穷”是无路可走,是“劳苦倦极”“疾痛惨怛”之类,而不是“贫”。
据班固《离骚序》:
昔在孝武(汉武帝),博览古文,淮南王安叙《离骚传》,以“《国风》好色而不淫,《小雅》怨诽而不乱,若《离骚》者,可谓兼之。蝉蜕浊秽之中,浮游尘埃之外,釂然泥而不滓。推此志,虽与日月争光可也”。
南朝刘勰《文心雕龙·辨骚》也这样说。则司马迁这一段文章用了一部分刘安的《离骚传》。
C.从“屈平既绌”至“其后诸侯共击楚,大破之,杀其将唐眛”一段,是A段的继续叙事,记贪婪愚蠢的楚怀王,背弃屈原推行的卓著成效的合纵政策,在列国中孤立无援,以至屡次打败仗。
D.从“时秦昭王与楚婚”到“楚人既咎子兰以劝怀王入秦而不反也”一段,接C段,是叙事,记楚怀王不接受屈原的谏阻,而听信子兰的话,到秦国去,被秦王拘留而死在秦国。末“屈平既嫉之”一句,又是下面E段的开头。
E.从“屈平既嫉之,虽放流”到“王之不明,岂足福哉”一段,又是议论,根据C、D两段,说楚怀王听信奸臣邪人的话,以至兵败国危(如C段),被拘留而在外国(如D段);这样看来,昏君乱主的“亡国破家”,是咎由自取。这一段开头有些问题,下文再谈。
F.从“令尹子兰闻之大怒”到“于是怀石自投汨罗而死”一段,接D段而叙事,记屈原被楚顷襄王流放,最后作《怀沙》而死。本段开头“令尹子兰闻之大怒”的“之”,是代词,指D段末句(也是E段首句)“屈平既嫉之”这件事;F段紧接D段,中间被E段隔开了。
G.从“屈原既死之后”到结束。说楚国有些辞赋作家;但那些辞赋作家远不如屈原,因为他们“莫敢直谏”,只是以辞赋为君主取乐。后来,楚灭亡了。
(四)
司马迁借《屈原列传》抒发了自己的悲愤,也借古讽今,指出了君主“不知人之祸”,抒情和议论的成分很浓烈。但这仍是一篇史传,写了屈原,介绍了屈原的重要经历,表现了屈原的形象。
A段的“博闻强志,明于治乱,娴于辞令”是虚写,而下文有所照应。B段说屈原作《离骚》“上称帝喾,下道齐桓,中述汤、武,以刺世事。明道德之广崇,治乱之条贯,靡不毕见”照应“博闻强志”,也照应“明于治乱”。C段说“屈原既绌”之后,楚国外交上陷于孤立,战争则屡遭惨败,以至“大困”;这说明屈原当权(“王甚任之”)时,“与王图议国事,以出号令”,“接遇宾客,应对诸侯”的工作干得出色,如果屈原不“绌”,就不会这样挫败,照应“明于治乱”。《屈原列传》记屈原的话很少,看不出他“接遇宾客,应对诸侯”的辞令,但评论了《离骚》“称文小而其指极大,举类迩而见义远”的语言之美,又录了他的《怀沙》,显示了屈原书面语言高水平的艺术成就,这是“娴于辞令”之一端。
除虚写外,《屈原列传》更实写了屈原的斗争。A段“造为宪令”时和上官大夫斗争;C段屈原谏怀王“何不杀张仪”,这是为维护联齐的合纵政策向张仪斗争,向被秦国收买的楚国内奸靳尚、郑袖等斗争。D段屈原反对楚怀王入秦,是对王子子兰斗争。这些斗争,屈原都失败了。然而屈原认为自己是正确的,失败使他精神和肉体受到摧残,但他始终坚持真理,不向邪恶的势力屈服。《屈原列传》记屈原和渔父一段对话(全文见《楚辞》的《渔父》篇),表示宁可死,也不“以皓皓之白,而蒙世之温蠖”,保持了他的“独清”“独醒”。他写下他的遗言《怀沙》,“于是怀石,遂自投汨罗以死”,用此作为斗争,向世界宣告:“我始终坚持真理,没有投降!”
但司马迁写这篇列传,太过于着重抒情和发议论,屈原的形象不够丰满。B段虽有屈原“竭忠尽智”,F段虽有屈原“眷顾楚国,系心怀王”的话,而没有足够地突出屈原的爱国主义思想。正如1981年3月19日《人民日报》社论《爱国主义是建设社会主义的巨大精神力量》一文中指出的:“爱国主义在中华民族历史上从来就是巨大的精神力量。”屈原敢于斗争,敢于孤立,失败之后不动摇,不屈服,不妥协,是有一股巨大的精神力量支持他,鼓舞他。这股巨大的精神力量,来自屈原的爱国主义思想。伟大、崇高的爱国主义思想,使中国人作出豪迈的爱国事业,使诗人创作出最瑰丽灿烂的诗篇。如果抽掉爱国主义思想,屈原还剩下多少?和宋玉、唐勒等俳优文人有什么分别?司马迁虽把屈原作为正面人物而写,却没有明显地突出屈原这一最本质的精神,不免抑损了这篇《列传》的教育意义。
《史记·屈原列传》没有录《离骚》。是由于《离骚》篇幅太长吗?不是。《史记·司马相如列传》全文录了《子虚》《上林》那样长篇的赋,应该有理由录《离骚》。看来,这也是《屈原列传》的不足之处。介绍屈原,最好录《离骚》,让屈原自己说话。司马迁用一段文字概括《离骚》:“屈平之作《离骚》,盖自怨生也。”而“自怨生”,只是和“劳苦倦极”“疾痛惨怛”一样,是个人的遭遇。试想,《离骚》中表现屈原对楚国那样无限深情的恋慕,甚至“临睨乎旧乡”以后,天国都不愿游了,千秋万岁以后还激动着读者,这仅仅是个人的“穷”和“怨”吗?
这篇《列传》确是情感充沛,在于司马迁在全文发抒了因李陵事件受刑的怨。但这篇《列传》的不足之处,也在于司马迁借屈原的遭遇发泄自己的怨,因此在取材方面,只偏重屈原“信而见疑,忠而被谤”,遗漏了屈原更重要的方面;叙述是如此,只录《怀沙》而不录《离骚》也是如此。
(五)
司马迁这篇《屈原列传》供给我们以研究屈原的重要资料。但可能由于司马迁所据的史料不完整,《屈原列传》的叙述有不明白之处。
E段说屈原“虽放流,……不忘欲反”,是屈原已被流放在外,但念念不忘,想回到楚都(“反”,同“返”,指回到郢都)。但这句很突然。前面A段“王怒而疏屈平”,C段“屈平既疏,不复在位,使于齐”,只说屈原被“疏”,不是被“放流”。“疏”是疏远,不被亲信,而且能充当到齐的使者,出使回楚以后能向楚王说话,也不会是“放流”。这里说“虽放流”,为什么“放流”,什么时候“放流”的,《列传》中都没有交代。F段“顷襄王怒而迁之”,在“虽放流”之下,是以后的事,不指这时“放流”。“虽放流”没有说清,应是一个疏漏。
楚怀王动身赴秦之前,屈原还谏阻他,说“不如无行”(D段),可见屈原当时没有被流放。以后,楚怀王没有回楚国,屈原没有被楚怀王放流。E段说“顷襄王怒而迁之。屈原至于江滨”,到自沉汨罗而死;顷襄王放逐屈原于江南,是无疑的。问题在于D段楚怀王入秦以后,E段顷襄王迁屈原至江南以前,屈原被流放过没有。
据屈原的作品,屈原放流到江南之前,曾被放流到汉北。《九章·抽思》“倡曰”下:“有鸟自南兮,来集汉北。”又说怀念郢都,“魂一夕而九逝”地苦闷(这和《屈原列传》说的“不忘欲反”相合)。地点是汉北。又据《招魂》,楚怀王死在秦国,屈原作《招魂》招楚怀王的魂和他一同回到楚,“汩吾南征”,“路贯庐江”,“与王趋梦”从汉北到郢都,要“南征”,要“路贯庐江”(古代中庐县在今湖北省南漳、宜城一带。当是以庐江得名。庐江可能是蛮河,或是业已干涸的古代河流),然后“趋梦”(驰向云梦。今江汉平原是古代云梦沼泽地带),大队车马(“结驷千乘”)沿途驰骋围猎。楚怀王于公元前296年死于秦,屈原当时已在汉北,这年是顷襄王代楚怀王行政的第三年。屈原被放逐到汉北,当在怀王入秦以后,怀王死之前,这一事故,是据屈原作品推算的(参考郭沫若《屈原研究》和《今昔蒲剑》),大约史书没有记载,司马迁缺漏了,使我们读《屈原列传》到“虽放流”,感到上下文不相衔接。
据A段,屈原作《离骚》的时候,是“造为宪令”时和上官大夫斗争失败之后,而在C段张仪到楚收买楚国内奸之前。但刘向《新序·节士》没有“造为宪令”的事,而是张仪到楚收买了楚国内奸靳尚、令尹子兰、司马子椒(《屈原列传》中没有此人),夫人郑袖之后,这些内奸进谗言排斥屈原,“屈原遂放于外,乃作《离骚》”,和《史记》不同。到底《史记》对呢,还是《新序》对呢?我们根据《离骚》看:《离骚》是有司马迁说的“竭忠尽智以事其君,谗人间之”这个内容,可以解释为屈原起草宪令,拒绝上官大夫“欲夺之”以后,被上官大夫谣言中伤的事。而《离骚》中指责向楚王进谗的是“党人”,是“众”,那就不仅是上官大夫一人。《新序》说向楚王谗毁屈原的是一个内奸集团,《新序》似乎比较合理。而且,《新序》说的内奸之中,有令尹子兰和司马子椒;而《离骚》说巫咸降神后,屈原想到“余以兰为可恃”,而兰“委厥美以从俗”,“椒专佞以慢帽”,指责兰和椒,“览椒、兰其若兹”,和《新序》提的名单相合。《新序》可信的成分较多。至于《新序》说到张仪贿买,《离骚》没有(《离骚》说的“众皆竞进以贪婪兮,凭不厌乎求索”,不是指受张仪贿买),可能那些见不得天日的事,不为屈原所知。只是《新序》说“屈原遂放于外”,如果有这回放逐的事(被楚怀王所放),那决不是放于汉北(被顷襄王所放)。
(选自《语文教学与研究》1983年第3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