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篇名副其实的“过唐论”——欧阳修《五代史伶官传序》浅说【教师用书选择性必修中册第三单元】

【教师用书选择性必修中册第三单元】选自《宝鸡文理学院学报(哲社版)》1993年第4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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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篇名副其实的“过唐论”

——欧阳修《五代史伶官传序》浅说

党天正

 

朝代盛衰,兴亡相继,随着旧王朝的覆灭,新的王朝又代之而起,开始了新一轮的统治历史。前车之覆,当为后车之鉴。对刚刚取得政权的统治阶级来说,在推翻旧王朝的同时,又不能不反省自身,思考自己王朝的命运,及时总结历史经验,从前朝的败亡中汲取教训,引出戒鉴,从而较量长短,改弦更张,避败就胜,以维护自己统治的长治久安。汉代以降,大抵如此。

(一)

西汉方兴,汉高祖刘邦和陆贾有一段十分著名的对话。因陆贾“称诗书”,刘邦便骂道:“乃公居马上而得之,安事诗书!”陆贾反言相问:“居马上得之,宁可以马上治之乎?”刘邦受到顶撞,大为不悦。但当时正值立国之初,万事未安,百废待举,统治者尚未在国人中树立起自己的良好形象,还不便以“大不敬”来处置才士。刘邦虽未问罪于陆贾,却出了一道题目:“试为我著秦所以失天下,吾所以得之者何,及古成败之国。”此题一出,陆贾遂应命属文,撰成《新语》一书,论说秦代和前朝的成败得失。此后,一些文人学者都竞相在这个题目下面大作文章,以至总结“秦所以失,汉所以得”,以及历代兴亡之迹,成为汉初散文的共同特征,一时蔚为风气。陆贾之后,贾谊、董仲舒、司马迁等又继之而起,凡所立论,大都不出这个命题。其中最切题、最出色的文章,当推贾谊的《过秦论》。此文详尽地分析了秦所以能削平六国及其所以迅速灭亡的原因,简洁明确地得出“仁义不施而攻守之势异也”的结论。董仲舒虽也有作,但着眼点不同,方法自异,他力图以天人感应的观点来解释盛衰循环之理。司马迁立志要“究天人之际,通古今之变,成一家之言”,其史学巨著《史记》,更是在这个总题目下所作的大块文章。由此可见,汉代初年的散文,是皇帝出题目,文人们去作的,文章内容也是按皇帝的意旨写的。

(二)

北宋的情况和西汉自是不同,但著文以稽成败,撰书以垂鉴戒,却与汉代相近。北宋前期,一些关切国事的文人学者,一般都很注意研究前代治乱兴衰的历史经验,以警戒当世,欧阳修、尹师鲁、司马光等莫不如此。他们为文作史,其立足点都在治乱兴亡,政治得失,而不在其他方面。作为一代文宗,欧阳修又颇重治史,用力极勤。他留心前朝史事,历观成败得失,联系现实,借古讽今,用近三十年的时间著成《新五代史》,其目的在于总结历史经验,用相隔不久的五代之兴亡成败,给北宋的统治者提供鉴戒。如他自己所言:“昔孔子作《春秋》,因乱世而立治法;余述《本纪》,以治法而正乱君。”(《欧阳文忠公文集》附录卷五“事迹”)这不正是他治史的宣言和昭示吗?

《新五代史》总结前朝经验,引为鉴戒的事例很多,《伶官传序》之论伶人败政乱国,即是其中最具代表性的篇目之一。欧阳修之为史,极重得失存亡,对一些他认为特别值得后人警惕的事件,或发人深思的问题,都用序、论的形式阐明自己的看法,《伶官传序》就属于这类文字。文章通过总结后唐庄宗既得天下又失天下的历史教训,说明“忧劳可以兴国,逸豫可以亡身”,指出国家的盛衰主要决定于人事,而非天命。对历史的升沉,王朝的盛衰,能从人事方面加以考察,推究其因,其观察事物、论析问题的视点与角度无疑是正确的,识见是极为可贵的。这种看法,不但在当时富有现实意义,就是在今天也还值得我们深思。欧阳修之考究后唐的败亡,与贾谊之推论秦朝的破灭,直是如出一辙,略无二致。

(三)

《过秦论》是评述秦的过失,揭示其顷刻覆亡的原因。《伶官传序》是论说后唐的错谬,指出其迅速败灭的根由。两文从撰述背景到写作意图,从内容到形式,都有许多相同或相近的地方。据此,窃意《伶官传序》俨然就是一篇“过唐论”。为了说明问题,我们不妨作如下比较:

首先,从两文写作的背景和目的来看,如前所言,贾谊身处封建盛世的汉代,他的《过秦论》是在汉初统治者要求总结历史经验,从中汲取教训,进而采取新的统治政策,以巩固新生的封建政权这样一个背景下产生的。作为封建统治集团的一员,贾谊当然有维护自己王朝、维护自己阶级利益的要求,因而,他适应当时的政治需要,写出了《过秦论》这篇著名的政论散文,论述秦之盛衰,推究其“所以得,所以失”的缘由,使统治者有所警惕,引以为训,为维护西汉政权尽一点臣子之责。

欧阳修生当弱宋之际,和贾谊相去甚远,千年之间,几多变易,时移而势迁。北宋王朝建立之后,一直是最大限度地满足大官僚、大地主的政治经济利益,“不立田制”,“不抑兼并”,贵族豪强享有免役、免税等种种特权。随着土地和财富的高度集中,统治阶级日益腐化堕落,为了充盈贫竭日空的国库,维持自己骄奢淫逸的生活,支付连年战争的巨大开支,也为了满足外族统治者输款纳币的苛刻要求,求得暂时的苟安,他们对内则加紧搜刮民脂民膏,残酷压榨穷苦百姓,阶级矛盾日益尖锐。对外则忍辱求全,非但不力图振作,反而一味地妥协退让,不惜出卖国家民族的利益,民贫国弱,外族步步进逼,民族矛盾日趋激烈。在统治阶级歌舞享乐、粉饰太平的背后,潜藏着严重的社会危机。统治集团中一些思想敏锐、头脑清醒的有识之士,从关切王朝命运的立场出发,或者给统治阶级出谋划策,促使其采取相应的措施,调整统治政策,以缓和社会矛盾;或者身体力行,在得到最高统治者的默许和支持下,实行自上而下的政治变革,以挽救社会危机;或者著书立说,总结前朝的兴盛败亡,以为当朝之戒,警告和提醒统治阶级,革除弊政,励精图治,使国家走上复兴之路。欧阳修的《伶官传序》,正是这种历史条件和现实社会的产物。作为统治阶级的一分子,对统治当局的腐朽,对自己阶级的没落,欧阳修不可能漠然置之,无动于衷。他一方面积极参与当时的政治改革运动,一方面著述撰文,大声疾呼,从历史的烟云中撷取可资借鉴的经验教训,以垂示当世。

可见,《过秦论》和《伶官传序》,都是对前代盛衰兴亡的历史经验的总结和概括,其目的也都在于维护当朝的统治。所不同的是,《过秦论》是贾谊按皇帝拟定的题目写的,是应制之作。而在欧阳修的时代,统治阶级并未明确地向文人学者提出类似的政治要求,《伶官传序》的写作,则显然出自作者的自觉行动,带有一种自发的性质。

其次,从文章的思想内容来看,《过秦论》的主旨是总结、推究秦代灭亡的历史原因,在贾谊看来,秦朝所以迅疾覆亡,就是因为其推行暴政,不施仁义。像秦朝这样一个“席卷天下”、“威振四海”、举世无敌的强大帝国,却在率疲惫散乱之众数百的陈涉的奋臂大呼下顷刻瓦解。这就说明,农民起义的巨大威力,足以给封建王朝以致命的打击。统治者如若不向人民作些让步,施行一些仁政,那只有丧失民心,最终走向灭亡之途。文章表面上是论述秦的兴亡,实际上是提醒汉朝统治者应以秦为戒,推行仁政,争取民心,以免重蹈秦朝的覆辙。

《伶官传序》的中心思想是总结和寻绎后唐灭亡的历史因由,说明国家的“盛衰之理”,非关天命,实由人事,揭示忧虑勤劳能使国家兴盛,安逸享乐会使自身丧命的道理。作者认为,后唐所以兴盛,就在于统治者的“忧劳”,而其所以破灭,原因又在统治者的“逸豫”。同样,此文名义上是写后唐的盛衰之迹,实际上,作者托古讽今,对症下药,通过活生生的后唐兴亡史,提醒和勉励当今之主要努力做到“忧劳兴国”,防止和避免“逸豫亡身”,“得之难而失之易”,步后唐覆亡的后尘。后来的历史事实证明,北宋之亡于金人,南宋之灭于蒙元,其原因之一,就是由于宋朝统治者只求苟安享乐,不图振作,毫无进取之心。欧阳修早在北宋前期就能洞悉未来,明察事理,看到问题的严重性,这说明他是有一定的历史眼光的,不愧为一个深谋远虑、高瞻远瞩的杰出政治家由是观之,《过秦论》和《伶官传序》都是在评说历史,推究原因,总结经验,提供鉴戒,两文的思想内容不无相似之处。所不同的是,贾谊是论秦,欧阳修是说唐。

再次,从文章的写法来看,在谋篇布局上,《过秦论》先极写秦朝吞灭六国、统一天下的威势,可谓盛极一时。接着写陈涉起事反秦,天下云合响应,秦朝迅疾灭亡。最后据题立意,因叙而议,点明缘由,得出结论。文章结构严谨,剪裁得当,笔笔设伏,层层照应。《伶官传序》开宗明义,正面提出主张,以此作为全篇的总纲。继而叙写庄宗接受父王遗命和执行遗命的情况,以具体的历史事实作为论述盛衰之理的例证,通过记述后唐的兴盛破亡,进一步阐明成败由人的道理。篇末生发议论,探究因由,总结教训。文章逻辑严密,布局恰切,环环相扣,步步深入。两文的运思谋篇,大体相类。论述前代兴亡,由盛而衰,由叙写史事到议论说理,最后画龙点睛,一语破的。不同的是,两文虽然都是史论文章,基本上也都由提出论点、分析论证、揭示题旨这三部分组织成文,但相比之下,《伶官传序》更像一篇严密规范的政论文。

在表现手法上,《过秦论》善用衬托对比,极力渲染秦的强大,反衬它的易亡;虚张六国合纵的声威,反衬秦人的善攻;备言陈涉的卑微弱小,与六国的煊赫强盛构成鲜明对比,突显了秦朝灭亡的基本原因。对比反衬愈是强烈,文章的中心思想就愈加突出。《伶官传序》同样采用了对比的手法,主要是后唐的盛衰之比,先写庄宗极盛的史实,再写其极衰的场面,后面总言兴亡,喟叹不已:“方其盛也,举天下之豪杰,莫能与之争;及其衰也,数十伶人困之,而身死国灭,为天下笑。”一盛一衰,既扬又抑,交错成文。通过盛衰之比,作者意在昭示忧劳兴国、逸乐亡身这样一个发人深思的历史教训。

在语言方面,两文都大量地运用了排比、对偶的句式,又多用短句,音节紧促,一气流注,艺术感染力极强。《过秦论》铺陈夸张,文笔酣畅,感情充沛,气势磅礴,带有战国纵横之风;《伶官传序》辞气极盛,波澜迭起,沉厚淋漓,顿挫有致,见出哲人的才气。更值得注意的是,两文在论述前代衰亡之时,使用的语言亦极为相近。《过秦论》写秦的灭亡,说其发难者陈涉是出身低贱、才不惊人的平庸之辈,“而倔起阡陌之中,率疲弊之卒,将数百之众,转而攻秦;斩木为兵,揭竿为旗,天下云集响应”。文末,作者深有感慨地议论说:“一夫作难而七庙堕,身死人手,为天下笑。”《伶官传序》写后唐的衰亡,说其首先叛乱者亦是一介匹夫,然“一夫夜呼,乱者四应",议论后唐之主是“数十伶人困之,而身死国灭,为天下笑”。语言、文意的相似,达到了惊人的地步。

清人沈德潜曾盛赞欧阳修的《伶官传序》:“抑扬顿挫,得《史记》神髓,《五代史》中第一篇文字。”其实,《伶官传序》不独得力于《史记》,而且也深受《过秦论》的影响,两文在思想内容和艺术手法方面,颇多相同或相近之处,其间的传承关系,昭然可见。综上所述,我们完全有理由说,欧阳修的《伶官传序》,堪称一篇名副其实的“过唐论”。

(选自《宝鸡文理学院学报(哲社版)》1993年第4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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