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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为了忘却”,是不能忘却
——读《记念刘和珍君》和《为了忘却的记念》
李希凡
(一)
一谈到鲁迅的散文创作,人们脑海里立刻会浮现出《朝花夕拾》中那些纯朴的诗篇,浮现出幼年鲁迅的富于情趣的童心世界和多面的个性特征。譬如他对隐鼠的喜爱和同情,以及对媚态的猫的憎恶和仇视;对图书和绘画的爱好;对训练孝子的《二十四孝图》的怀疑与反抗;对迎神赛会的憧憬与向往;以至于对“鬼而人,理而情,可怖而可爱”的活无常的歌赞;包括他对百草园的抒情,三味书屋的“乐趣”。这一组使作者“时时反顾”的“还有旧来的意味留存”的回忆性记事散文,通过它们写的事和人,显示着作者的爱憎,闪烁着批判的锋芒,特别是由于作者不时地要向“帮助军阀”的文人学士投掷出匕首和投枪,所以渗透着那“思乡的蛊惑”的,往往在抒情中蕴蓄着讽刺的笔锋。它有率直的、尖锐的批评,如《狗·猫·鼠》和《二十四孝图》,但更多的是在亲切平易的叙述中寓有褒贬,在事实抒写里含着爱憎,如《五猖会》中写父亲强迫背诵《鉴略》,《琐记》里写衍太太的教唆使坏、散播流言,读者虽未听到直接的批评和揭露,却在这“回忆的记事”里看到了不满和憎恶。
这一切,都是有别于鲁迅杂文的写法,也有异于杂文的风格,而显示了散文的独特的个性。这种散文的个性特征,虽然在我国古代散文文学中就存在着,但它的取得独立的发展,构成独立的文学体裁,却是在“五四”以后的现代文学史上。鲁迅在《小品文的危机》一文中,就曾指出:“……到五四运动的时候,才又来了个展开,散文小品的成功,几乎在小说戏曲和诗歌之上。”这里当然是把散文小品作为一体说的,特别是包括在鲁迅笔下得到独创性发展的杂文在内。但是,我觉得,尽管鲁迅所讲的这个“散文小品”含义较广,他仍然是把记事散文看作独立的文体。他在《自选集·自序》里,讲到“可以勉强称为创作的,在我至今只有五种”的时候,十篇《朝花夕拾》正是其中之一,被称作“回忆的记事”,实际上也就是鲁迅作品中的散文代表作。我们所以说它是代表作,是因为这类文体的作品,鲁迅并非没有再写过,就以幼年时代的“回忆的记事”的题材来看,可以说直到晚年,他的写作还在继续着,如《我的种痘》《我的第一个师父》《女吊》等篇,有的是逝世前夕才写出来的。
此外,被作者编入杂感集的,还有别一种类型的作品,如《忆韦素园君》《忆刘半农君》《关于太炎先生二三事》等篇,因其记事怀人,密切地联系着当时的直接现实,它的记述与抒情,也就显示出与那种只是“回忆的记事”又不尽相同的风格特色,我们似可称之为抒情的记事散文,其中最有代表性的,是《记念刘和珍君》和《为了忘却的记念》。它们感情激昂而真挚,渗透着深沉的爱憎,满蓄着无限的愤激与伤痛,但又决不给人以消沉和绝望,而是强烈地打动和激励人们一定要继续战斗。
《记念刘和珍君》和《为了忘却的记念》,写于鲁迅思想发展的两个不同时期。前者题目已经表明,是纪念1926年“三一八”惨案死难烈士刘和珍的,而这篇悼文的深远的历史意义,当时又远不限于“记念刘和珍君”;《为了忘却的记念》则是追忆1931年2月7日夜或8日晨,惨遭国民党反动派杀害的“左联”五烈士的。
(二)
《记念刘和珍君》,是写于鲁迅正从革命民主主义向共产主义者跃进的路途中,或者也可称之为促成这伟大跃进的一个重要界标。如果说1927年上海“四一二”政变与广州“四一五”的血腥屠杀,曾“轰毁”了鲁迅“一向相信”进化论的“思路”,“二七年被血吓得目瞪口呆” (《三闲集·序言》);那么,这前一年的“三一八”的“血的重压”,也是曾经给予鲁迅一个新的“惊醒”的!围绕着“三一八”惨案,鲁迅写下了杂文多篇,如《无花的蔷薇之二》的四至九节,《“死地”》《可惨与可笑》《空谈》《如此讨“赤”》,以及散文诗《淡淡的血痕中》。
这里有不避锋芒地对段祺瑞政权的直面的痛斥与谴责,有血的经验的总结,也有深沉的哲理的探求。但在激怒、哀痛、思考的交织之中,又仿佛抑压着一种痛切之情,未能尽吐,或者说还没有找到完美的形式充分地释愤抒情。3月15日,国立北京女子师范大学,要为被杀害的刘和珍和杨德群两君开追悼会了。一位程君来催促鲁迅了:“先生可曾为刘和珍写了一点什么没有?”“先生还是写一点罢;刘和珍生前就很爱看先生的文章。”
于是,一切开始在这里汇集了!鲁迅就以此为《记念刘和珍君》的引子。文章写了七节,大致可以分为三个部分。第一部分,即第一、二节,可以看作文章的总括,它交代了写文章的原委,表明了作者的态度,总结了历史的经验,并以他所独创的诗意的重叠,强调了那必须继续战斗的召唤。他用血的事实警告人们,决不能再忘却。那火焰般的词句,如波涛一样涌上作者的笔尖,至今为人们所记诵,五十多年,毫不泯灭其激情的光泽。
……我也早觉得有写一点东西的必要了,……
可是我实在无话可说。我只觉得所住的并非人间。四十多个青年的血,洋溢在我的周围,使我艰于呼吸视听,那里还能有什么语言?长歌当哭,是必须在痛定之后的。……我已经出离愤怒了。我将深味这非人间的浓黑的悲凉;以我的最大哀痛显示于非人间,使它们快意于我的苦痛,就将这作为后死者的菲薄的祭品,奉献于逝者的灵前。
于是,作者充满激情地号召人们,决不能用“暂得偷生”,"维持着这似人非人的世界”,“真的猛士,敢于直面惨淡的人生,敢于正视淋漓的鲜血”。最后,是再一次用反语的重叠强调了“不能忘却”:“我们还在这样的世上活着;我也早觉得有写一点东西的必要了。离三月十八
日也已有两星期,忘却的救主快要降临了罢,我正有写一点东西的必要了。”
文章的第二部分,包括第三、四、五节,应当说是这篇记事散文的主要部分,它记叙了刘和珍在女师大学潮的战斗经历和牺牲的实况。对于刘和珍的性格,作者只抓住她的形象和个性特征,作了简单的勾勒,但一个崇高而可亲的中国新女性的形象,却栩栩如生地活现在我们眼前。她是那样地和蔼可亲——“始终微笑着,态度很温和”,又是那样地“不为势利所屈”,不畏强暴,而且勇于献身,鲁迅是怀着无限“悲哀与尊敬”的心情,来歌颂这些“为了中国而死的中国的青年”的。在第四、五两节里,作者具体而又详尽地描绘了刘和珍以及其他两位女性惨遭杀害与英勇就义的实况:
……刘和珍君,那时是欣然前往的。……但竟在执政府前中弹了,从背部入,斜穿心肺,已是致命的创伤,只是没有便死。同去的张静淑君想扶起她,中了四弹,其一是手枪,立仆;同去的杨德群君又想去扶起她,也被击,弹从左肩入,穿胸偏右出,也立仆。但她还能坐起来,一个兵在她头部及胸部猛击两棍,于是死掉了。
这“不但是杀害,简直是虐杀”的铁的事实,怎能不激起鲁迅的满腔悲愤!这血腥的现实,终于使作者发出了震撼人心的呐喊:
惨象,已使我目不忍视了;流言,尤使我耳不忍闻。我还有什么话可说呢?我懂得衰亡民族之所以默无声息的缘由了。沉默呵,沉默呵!不在沉默中爆发,就在沉默中灭亡。
“爆发”,就是指人们忍无可忍,只能奋起革命。同样的意思,在这一时期的其他杂文里,也曾多次出现过:“沉默而苦痛,然而新的生命就会在这苦痛的沉默里萌芽。”(《华盖集·忽然想到(十一)》)“我们听到呻吟,叹息,哭泣,哀求,无须吃惊。见了酷烈的沉默,就应该留心了;……这在豫告‘真的愤怒’将要到来。”(《华盖集·杂感》)
“三一八”惨案,使作者的激怒与悲愤达到了顶点,“我从未见先生那样悲痛,那样愤懑过。他再三提到刘和珍死难时的惨状,井旦说非有彻底巨大的变革,中华民族是没有出路的”(李霁野《三一八惨案前后》)。但也正是从这“血的重压”中,鲁迅看到了“爆发”的希望。
文章的第三部分,即最后两节,重点是在论述爱国青年死难的历史意义,看到革命的长期性和艰苦性,总结这次血的教训,寻找别样的战斗方式;坚信烈士的血不会白流,“当然不觉要扩大”,烈士的亲人以至战友们,永远不会忘记她们,而且会踏着她们的血迹前进的。但是,这血的事件也从作者内心深处点燃了希望的火炬。他以敏锐的目光,从中国悠久而广阔的历史背景上,看出了并评价了刘和珍等这些新女性的勇毅的形象的出现,是有着怎样的社会意义。鲁迅热情赞颂了她们的“干练坚决,百折不回的气概”,特别是在执政府门前“喋血”时,仍能“互相救助,虽殒身不恤”,这种临危而无畏的英雄气概,是怎样激动了鲁迅啊!它使作者不禁由衷地称誉说:这是中国女性“被压抑至数千年”之久,而终于“没有消亡的明证”。
在彷徨求索中的鲁迅,从“五卅”运动和“三一八”惨案中开始看到了革命的力量,这篇记事散文最后是结束于气壮山河的呼唤革命的“爆发”。死难的烈士已用鲜血在促使人们觉醒,让“苟活者在淡红的血色中”看到“微茫的希望”,而“真的猛士,将更奋然而前行”。
(三)
同是纪念死难烈士的记事散文,同是在写“不能忘却”的主题,《为了忘却的记念》的革命抒情,就和《记念刘和珍君》有着完全不同的表达方式。如果说,在《记念刘和珍君》里,汪洋恣肆的激怒与哀痛,形成了诗意汹涌的感情的波涛,显示着对虐杀者的极端的憎恶与仇恨,并深刻地总结着血的经验与教训,昭示着革命的人们奋勇向前;那么,在《为了忘却的记念》里,这同样的激怒与哀痛,却把那动人心魄的感情力量蕴蓄在心,出之于笔端的,是深沉的纪实。
也像《记念刘和珍君》一样,围绕着“左联”五烈士死难的事件,鲁迅先后写下了《柔石小传》《中国无产阶级革命文学和前驱的血》《黑暗中国的文艺界的现状》《白莽作〈孩儿塔〉序》《写于深夜里》。这最后两篇,还是逝世前的几个月(1936年3、4月间)写下的。而这篇《为了忘却的记念》,也是五烈士死难两周年纪念日时写的。这次的确是“长歌当哭,是必须在痛定之后的”,即所谓痛定思痛。
尽管作者在《中国无产阶级革命文学和前驱的血》一文中,曾发出这样炽热感情的战叫:“中国的无产阶级革命文学在今天和明天之交发生,在诬蔑和压迫之中滋长,终于在最黑暗里,用我们的同志的鲜血写了第一篇文章。”但是,对死难同志的更深沉的感情寄托,却是在这篇《为了忘却的记念》里。文章一开始,作者就讲道:“我早已想写一点文字,来记念几个青年的作家。这并非为了别的,只因为两年以来,悲愤总时时来袭击我的心,至今没有停止,我很想借此算是竦身一摇,将悲哀摆脱,给自己轻松一下,照直说,就是我倒要将他们忘却了。”
这字面上的“为了忘却”实际上是更加强了“记念”的深意。作者是用相反的词义,进一步深切地表明他的悲之深,记之切!文章本身的结构、叙写,就证实了他的越说忘却,越是不能忘却,而且越是要引起更多、更细、更深的记忆。哪怕是一个动作,一个表情,一本书,一件衣服,都反而更分明地出现在作者的面前,使作者点滴不漏地记下了他和烈士们的每一交往、每一印象,并用他的如椽大笔,尽可能地使烈士们的革命精神、性格风貌,铭刻在读者的心目里。当然,这篇记事散文的重点,是写了五烈士中作者比较熟悉的白莽和最熟悉的柔石。作者用第一节的篇幅记述了同白莽相识的原因和经过,虽然只有三次会面,但作者却没有忘记所有细节,把每次会面时白莽的音容笑貌,都刻画得极细致,使人们的眼前清晰地浮现出一个勤奋好学、热情坦率的革命青年的形象,以至直到1936年3月11日写《白莽作〈孩儿塔〉序》时,作者还能记忆犹新地谈起自己的印象:
四年之前,我曾经写过一篇《为了忘却的记念》,他们就义了已经足有五个年头了,我的记忆上,早已蒙上了许多新鲜的血迹;这一提,他的年青的相貌就又在我的眼前出现,像活着一样,热天穿着大棉袍,满脸油汗,笑笑的对我说道:“这是第三回了。……”
因为当时的中国劳苦大众“连识字教育的布施也得不到”,而“智识青年们意识到自己前驱的使命,便首先发出战叫”,所以鲁迅在《白莽作〈孩儿塔〉序》里,以伟大的共产主义者的豪迈气概强调指出,这本书的出版,“是有别一种意义在”,“属于别一世界”,并热情地赞颂说:“这是东方的微光,是林中的响箭,是冬末的萌芽,是进军的第一步,是对于前驱者的爱的大纛,也是对于摧残者的憎的丰碑。”
柔石,则更是鲁迅的年轻的战友中共事最多的一个。我们也可以说,《为了忘却的记念》,就文字的篇幅看,主要是写的柔石。作者娓娓动人地叙写着他和柔石貌似平凡的日常接触,以及交往、合作的情况,但却正是通过这些细致的描绘,鲁迅为我们具体地刻画了柔石的纯洁、善良、真诚、率直而又刚毅的性格。有些段落,给人留下的印象极为深刻,历久不忘。譬如写柔石对人的看法的一节:
……看他旧作品,都很有悲观的气息,但实际上并不然,他相信人们是好的。我有时谈到人会怎样的骗人,怎样的卖友,怎样的吮血,他就前额亮晶晶的,惊疑地圆睁了近视的眼睛,抗议道,“会这样的么?——不至于此罢?……”
不过朝华社不久就倒闭了,我也不想说清其中的原因,总之是柔石的理想的头,先碰了一个大钉子……后来他对于我那“人心惟危”说的怀疑减少了,有时也叹息道,“真会这样的么?……”但是,他仍然相信人们是好的。
这表面上仿佛是在写柔石的缺点,写他的“迂”,但那渗透着爱意的笔锋,却分明是对他善良品质的热情的赞颂。文中还有一段插曲,是写他们一起走路的心情:
……但他和我一同走路的时候,可就走得近了,简直是扶住我,因为怕我被汽车或电车撞死;我这面也为他近视而又要照顾别人担心,大家都苍皇失措的愁一路,所以倘不是万不得已,我是不大和他一同出去的,我实在看得他吃力,因而自己也吃力。
很细小的一件生活琐事,在作者的记忆里,却蕴含着如此缠绵不尽的情意,这实际上是作者用以寄托或抒发他的深沉的怀念的一种写法,以“细小”来加强那“不能忘却”的感受。
柔石对革命工作极端负责,勤劳刻苦,专拣重担挑,遇到困难,也刚毅不拔,这在左翼文学艰苦战斗的30年代,是多么难得的人才啊!鲁迅就经常和战友们感叹人手的缺乏。而韦素园的早逝,柔石的惨遭杀害,给他心灵上留下了难以平复的伤痛,致使作者在本文中,抑压不住地写下了对虐杀者血泪控诉的惨痛的词句:“不是年青的为年老的写记念,而在这三十年中,却使我目睹许多青年的血,层层淤积起来,将我埋得不能呼吸,我只能用这样的笔墨,写几句文章,算是从泥土中挖一个小孔,自己延口残喘,这是怎样的世界呢。”所以尽管有许多事情不能明写,但哀痛并未减弱对反动派的有力的揭露与控诉,即使用了曲笔也没有冲淡这篇散文的革命的抒情。
作者写到在逃亡中曾收到柔石的两封信,写到后来的“毫无确信”,以至由天气而想到柔石的有无被褥,他要的洋铁碗可曾收到。那深沉的怀念之情又一次跃然纸上:“但忽然得到一个可靠的消息,说柔石和其他二十三人,已于二月七日夜或八日晨,在龙华警备司令部被枪毙了,他的身上中了十弹。”“原来如此!……”
这段记述,手法上纯系白描,最后一句的“原来如此!……”,语气似是十分平淡,但读者从这抑压着感情的记述和白描里,感受到的却是更强烈的控诉与更深沉的悲愤。为了强调这战斗抒情的主旋律,作者又运用了反复句法的重叠。
在得知柔石等惨遭杀害的一个深夜里,作者是在逃亡中,他写道:
……我站在客栈的院子中,周围是堆着的破烂的什物;人们都睡觉了,连我的女人和孩子。我沉重的感到我失掉了很好的朋友,中国失掉了很好的青年,我在悲愤中沉静下去了,然而积习却从沉静中抬起头来,凑成了这样的几句:
惯于长夜过春时,挈妇将雏鬓有丝。
梦里依稀慈母泪,城头变幻大王旗。
忍看朋辈成新鬼,怒向刀丛觅小诗。
吟罢低眉无写处,月光如水照缁衣。
在文章接近尾声,作者叙述殉难烈士两周年忌日以志纪念时,又再一次重复了这些词句:
……今年的今日,我才坐在旧寓里,人们都睡觉了,连我的女人和孩子。我又沉重的感到我失掉了很好的朋友,中国失掉了很好的青年,我在悲愤中沉静下去了,不料积习又从沉静中抬起头来,写下了以上那些字。
这重叠所显示的深沉的悲愤,蕴含着对虐杀者怎样强烈的憎恨啊!但这悲愤又决非感伤,悲愤也抒发的是革命的情怀。它昭示着人们,要继承先烈的遗志,为革命的取得胜利而奋斗。“为了忘却”是不能忘却,不该忘却。最后,作者是以这样的抒情的语句点明了主题,结束了本文:“夜正长,路也正长,我不如忘却,不说的好罢。但我知道,即使不是我,将来总会有记起他们,再说他们的时候的。……”
斗争虽然是长期的、艰苦的,但烈士的血决不会白流,伟大的共产主义者鲁迅,正是以这悲愤中的革命的抒情,预示了、展望了“记起他们,再说他们”的今天!
(四)
《记念刘和珍君》和《为了忘却的记念》,虽亦属于回忆记事散文之列,有着鲁迅散文小品共同的思想艺术风格,它们都运用了叙述、议论和抒情相结合的艺术手法,但它们既与一般的杂文写作不同,也和《朝花夕拾》的风格不尽相同。
就整体来看,它们是以记述为主,中间穿插议论,如记述和刘和珍第一次见面时,作者评论说:“(我)心中却暗自诧异。我平素想,能够不为势利所屈,反抗一广有羽翼的校长的学生,无论如何,总该是有些桀骜锋利的,但她却常常微笑着,态度很温和。”在具体记述了三位女性惨遭杀害时,随即发出了激烈的控诉与抨击:“当三个女子从容地转辗于文明人所发明的枪弹的攒射中的时候,这是怎样的一个惊心动魄的伟大呵!中国军人的屠戮妇婴的伟绩,八国联军的惩创学生的武功,不幸全被这几缕血痕抹杀了。”在记述柔石的为人时,作者插入了这样的评语:“无论从旧道德,从新道德,只要是损己利人的,他就挑选上,自己背起来。”在引述柔石的信后,他批评了柔石的过于单纯的性格,实际上是借以揭露反动派的残酷,而发议论说:“但他信里有些话是错误的,政治犯而上镣,并非从他们开始,但他向来看得官场还太高,以为文明至今,到他们才开始了严酷。其实是不然的。”
这些议论,固然加强了揭露与控诉的逻辑力量,但是即使议论也蕴蓄着抒情,甚至许多地方还用抒情点明了题意,而且不只记述、议论有抒情,忆物也渗透着抒情。如《为了忘却的记念》中,写送白莽的彼得斐的诗集,柔石要洋铁碗,都有着浓重的抒情意味。可以说,全文是以抒情的旋律贯串着记述、议论的基调。为了增强这种抒情的色彩,作者采取了多种多样的艺术手法,像写刘和珍等的牺牲,写柔石等的遇害,都有着巧妙的对比与反衬,把平直的记述引向曲折的激流。有时又采用回环往复的重叠,如写要不要为刘和珍的牺牲写点什么,作者就曾在文章里四次以同义稍加改变的文字,反复加以强调;写柔石等遇害的“沉重”的感受,使自己不得不拿起笔,也运用了相同语句的重叠咏叹,有力地抒发着难以倾诉的内心的悲愤与哀痛。特别是在修辞上,有比喻,有排比,有明写,有暗写,有寓意,有衍义,而用以强烈抒发感情的反语和警句,更加比比皆是。音调铿锵,富于色彩。词与语都经过了缜密的选择与提炼,既生动,又精确,易为人们所记诵。
如果要说,这两篇记事散文在抒情风格上各有什么独特之处的话,那么,从艺术表现上看,《记念刘和珍君》,似侧重于直抒胸臆,以深沉的哲理的抒发,直面惨淡的人生,正视淋漓的鲜血。如文章的第二节、第四节、第六节、第七节,都以鲜明的哲理的形象,对于“忘却的救主”进行了尖锐的告诫。但这哲理既富有情致,又融合于意境之中,充分显示了发人深思、促人猛醒的艺术力量。而《为了忘却的记念》则含蓄蕴藉,抒写着作者对烈士的深厚的情谊。文章的记述,是以白描手法一点一滴地从记忆中搜寻他们的个性特征、做事为人、音容笑貌,哪怕是一件小事,一个物品,凡是与他们有关的,都毫不遗漏地加以详细地叙述,具体地描绘,以雕塑这几个中国的“很好的青年”的崇高形象。而当他们被捕以后,作者又以在逃亡中被抑压的患难与共的诚挚的情谊,反复地抒写了对烈士们命运的悬挂与焦虑。从纷纭的传闻,到柔石的来信,直至最后得到了“可靠的消息”,“原来如此!……”,那深沉的纪实,渗透着忧虑与怀念,造成了哀悼、悲愤、憎恨与控诉的多种情绪的交织,把革命抒情推向高潮。
两篇文章都以反语写了“忘却”,而主题又是强烈地指责“忘却”的惰性,抒写“不能忘却”的前赴后继的战斗精神,特别是《为了忘却的记念》,则更分明地寄寓着对一定会胜利的明天的希望。
李泽厚同志在他的《美的历程》一书中,曾这样概括中国民族传统的美学特征:“这种情感抒发大都在理性的渗透、制约和控制下,表现出一种情感中的理性的美。”我以为,到了中国现代文学史上,在鲁迅笔下得到独创发展的“散文小品”,则是体现这种“情感中的理性的美”的最突出文学形式诗与政论的结合。《记念刘和珍君》和《为了忘却的记念》,虽属散文一类,但它把记述、议论和抒情浑然融为一体,又贯串以革命抒情的主旋律,使读者对于这种“情感中的理性的美”,有着深刻的感受,并激发了人们奋勇向前的昂扬斗志。因而,我们称这两篇作品为鲁迅的抒情的记事散文中的杰作,似是符合他的创作实际的。
(选自《李希凡文集》第三卷,东方出版中心2014年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