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蒋勋说红楼梦】第七十六回 凸碧堂品笛感凄清 凹晶馆联诗悲寂寞1

贾母的眷恋与不舍,凸碧堂、凹晶馆,贾母心觉冷清了好些,花长好、月长圆、人长久,贾母的美学品位,贾母禁不住坠下泪来,家族败落的荒凉,果然都散了,镜花水月,诗句生命情怀的表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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贾母的眷恋与不舍

第七十六回作者书写的是一种荒凉、一种凄清、一种寂寞,这个家族经历几代的繁华富贵,面临已经很难维持下的现状,大家的心里一定是不舍的,就像人面对生死。尽管我们常常会劝朋友说,世间原就没有永远的事,可是事到临头你还是舍不得。大家明显能感受到贾母对这个中秋节之夜眷恋。如果对贾母来说,这是最后一个中秋夜,是家族最后的一次团圆,接下来就是家破亡了。我希望大家在读文本时,能感觉一下贾母努力撑持的辛酸,她也很累,可她知道只要她一走,大家就散了。

我常想,很可能这就是曹雪芹十三岁时与家人的最后一次团圆。所以他在写下这一切的时候,一定有很多的感伤,会想到那一天老祖母的表情,想到那一天所有人讲着强颜欢笑的笑话的情境。

艺术世界里的时间分两种,一种是我们今天讲的三点到四点或者四点到五点的物理时间。还有一种是在电影里,一分钟可以变得很长,比如,一个经过特殊剪接的慢镜头,或者停格,就有拉长时间的效果;也有可能十年过得很快,可能就是翻翻日历,几秒钟,十年就过去了。时间在艺术里有另外的表达方式。文学里面什么时候时间会变长?在你眷恋、舍不得一种东西的时候,那个时间就会变成很慢的镜头。


凸碧堂、凹晶馆

在这个中秋节的团圆夜,在贾政、贾赦他们几个男性离开了以后,贾母跟家里的女眷在一起时,时间一下子变得别慢,而这个慢里有很多诗意性的描述。包括贾母去赏桂花,又看到月光,再找人来吹笛,等到笛声从远处悠悠扬扬地传来的时候,贾母忽然掉泪了。一定是这笛声勾起了她的很心事,从十几岁嫁到贾家,如今已八十岁了,她见证了这个家族渡过的所有艰难,可是现在最大的艰难是因为它富贵到毫无节制。我希望大家能体会贾母的心境,她是这个家族创业第一代,富贵荣华对她来讲已经没有什么意思,她在意的是全家的和睦与温暖。可是却蓦发现连母子之间都有心结,儿子会用笑话影射母亲偏心,这就更给人一种凄凉之感。

这一段大家特别能感觉到作者叙事中显现的淡淡的诗意。最后发现有两个人不见了,一个是湘云,一个是黛玉。接下来作者换了一个场景,她们两个并没有回去睡觉,而是找了一个地方开始玩一种游戏,这个游戏就是你一句我一句的作诗比赛。就这样,中秋节晚上的荒凉场景被记录下来,从繁华到幻灭的过程,变成了一首长诗。

这一回回目里有个“凸碧堂”,还有个“凹晶馆”,有趣的是,等一下林黛玉说在民间这两个字不是读“tū”跟“āo”,而是把“凸”读成“拱”,把“凹”读成“洼”,一个凹下去的洞。当初大观园盖好以后,贾政曾带着宝玉等人游园,然后负责给各处命名,当时宝玉有点江郎才尽了,黛玉就做他的枪手,帮他想出了凸碧堂跟凹晶馆,凸碧是一座假山,因为山上面种了很多的绿草,就命名为“凸碧堂”,旁边有个凹下去的池塘,则命名为“凹晶馆”。

也许大家在读这一段时,觉得这不过是两个大观园里的处所、两个不同名称的地点而已。但实际上,人的生命、家族的生命都有所谓的起和伏,特别自然的起落本身其实没有什么绝对的好和不好,山高起来,水凹下去,就这样高高低低、起起伏伏。人生如此,家族也如此。巅峰过后,必然会下落,这是大自然的秩序,当然也是人生的秩序。所以两个小女孩离开强颜欢笑的中秋宴会,跑到这个地方去写诗,其实就是去领悟自然。她们对这个家族的败落,好像并没有太多的哀伤。我们一直在说每个人对家族败落的反应是不同的。宝钗选择了离开,探春想做最后的努力,黛玉和湘云则觉得我们的青春曾经如此美丽过,有过了那个巅峰,就不再在意巅峰之后的下滑。如果生命一直停留在青春的巅峰,大概就像塑料花了,并不是真正的生命循环。我想,这些大概都是《红楼梦》里比较深的哲学,为什么黛玉和湘云要到凸碧堂跟凹晶馆去联诗?因为诗本身可以表达很多心事。


贾母心觉冷清了好些

第七十六回的线索比较少,作者的手法比较像散文或诗,着墨的重点在于心境。“话说贾赦、贾政等散去不提。且说母这里命将围屏撤去,两席并为一席。”可能大家不太容易懂为什么会把屏风撤掉。过去使是一个家族的宴会,男人跟女人也还是分开坐的,中间会用围屏稍微隔一下,因为贵族女性还是要有一点私密空间。现在剩下都是女性,围屏就可以撤了。

“众媳妇另行擦桌整果,更杯洗箸,陈设一番。贾母等都添了衣。”注意,添衣是暗示入夜以后气温开始慢慢变凉,秋天最明显的特征就是昼夜温差比较大。“盥漱吃茶,方又入座,团团围绕。贾母看时,宝钗姊妹二人不在坐内,知他们家去圆月去了。”作者其实一直都体会贾母的心情,她很在意这个晚上的人够不够多,希望尽量能热闹一点。“且李纨、凤姐二人又病着。”李纨、凤姐也不在,可见这个热闹的团圆夜是有人缺席的。有没有发现,注意到缺席者正是贾母的心情,如果你很开心地跑去跟朋友吃饭,肯定不会特别注意谁在谁不在,可是老人家会特在意,对她来说,团圆不能完成就存在缺憾,就不够圆满。“少了四个人,便觉冷清了好些。”从一开始这个冷清就一直在。

我们肯定会说,少四个人怎么会那么冷清,这个家族人这么多,应该也够热闹了吧?人在心情不好的时候,少一个人你都会觉得冷清,尤其王熙凤是个特别能说笑话的,她在场的话大家宁肯作弊也会让她说笑话,至少不至于让贾政和贾赦去说那么无聊的笑话,弄得大家那么尴尬。

“贾母因笑道:‘往年你老爷们不在家,咱们越性都请姨太太来,大家赏月,却十分闹热。’”记不记得贾政有段时间被皇家派去做学差,跑了好几年才回来。他不在的时候,贾母就把薛姨妈等人都请过来一起过节。“忽一时想起你老爷来,又不免想到母子、夫妻、儿女不能一处,也都有些没兴。及至今年你老爷来了,大家团圆,却又不便请他娘儿们来说说笑笑。”贾母希望人越多越好,越热闹越好,可是伦理是有一定界限的。所以她说:“况且他们今年又添了两口人,也难丢了他们跑到这里来。”重点是下面这句:“偏又把凤丫头病了,有他一人来说说笑笑,还抵得十个人的空儿。”这个时候你就能发现王熙凤的重要,很多时候在一个环境和一个团体里,有的人就是能搞笑的。平常也许不觉得她重要,可是一旦想热闹,就一定要有这样一个人,她能保证不冷场,所以王熙凤的生病也导致了贾母的落寞,她说:“可见天下的事总难十全。”这个时候老太太的感伤就出来了。“说毕,不觉长叹一声,遂命拿大杯来斟热酒。”贾母平常喝酒多半都是点到为止,今天大概有点想借酒浇愁,想大杯痛饮。

王夫人笑道:“今日得母子团圆,自比往年有趣。往年娘儿们虽多,终不似今年自己骨肉齐全的好。”王夫人希望贾母的心境能转换一下。贾母笑道:“正是为此,所以我才高兴拿大杯来吃酒。你们也换大杯才是。”有没有发现她在掩盖真相,不想晚辈们为她的寂寞难过,就劝大家也趁机多喝一点。“邢夫人等只得换上大杯来。因夜深体乏,不能饮酒,却有些倦意,无奈贾母兴犹未尽,只得陪饮。”其实大家都想睡了,可是贾母很眷恋这个团圆,希望这种团圆能够永续。我想每个人都有这样的时候,但生命里所有主观希望永恒的东西最终都不可能永恒。这样我们就可以理解贾母为什么要强撑着。作为八十多岁的老太太,最累的其实应该是她,但因为她觉得自己是那棵大树,一旦大树倒了,子侄辈会散得更快。只要她在,儿媳妇、孙媳妇就要陪着。


花长好、月长圆、人长久

接下来作者描绘的依是那种明明应该结束而不结束的悲哀。我读七十六回读了很多次,总在想,什么是最究竟生命智慧?就是在该停的时候停,或者说接受“散”这个事实。人生总有一天要做这个功,该结束的时候就要结束。可是贾母在这晚上坚持不散,拖下去之后变成了另外一种难堪。

“贾母又命将罽毡铺于阶上,命人将月饼、西瓜、果品等类都叫搬下去,令丫头、媳妇们也都团团坐赏月。”老太太要大家到外边去像野餐一样赏月。“贾母因见月至中天,比先益发精彩可,因说:‘如此好月,不可不闻笛。’”此处一方面显现出贾母的生活情趣和品位;另一方面也表现了她想用各种方法把这种欢乐延续下去,把明月、花香、笛声等所有生命中的美好留住,也就是我们常说的花长好、月长圆、人长久。每次在卡片里看到这三个“长”都有很多的感慨,因为你知道花不可能长好,月不可能长圆,人也不可能长久,那只是一个愿望,这个愿望总能让人体会到生命的荒凉。

“因命人将十番上女孩子传来。”前面也讲过,“十番”就是杂耍班子,里面要配不同的乐器,其中就有笛子。贾母吩咐说:“音乐多,反失雅致,只用吹笛的远远吹起来就够了。”注意,这种品位绝不是荣华富贵的第一代能懂得的,通常要到三代以后才会知道真正的雅是什么。不能锣鼓喧天、卡拉OK闹得你头昏脑涨,这是最重要的美学教育。只用笛子一种乐器,还要在远远的地方吹。最动人的声音,是那种若有若无的笛声。这就是贾母的美学品位,这是暴富的新贵不可能具备的。

“说毕,刚去吹时,只见跟邢夫人的媳妇便走来向邢夫人前说了两句话。贾母便问:‘什么事?’那媳妇便回说:‘方才大老爷出去,被石头绊了一下,崴了脚。’贾母听说,忙命两个婆子快看去。”贾母此时的表现是透露了心结的,其实脚崴了本不是什么不得了的大事,因为贾赦刚才说了父母“偏心”的那个直白的笑话,讲得她有点难过。五十几岁的儿子抱怨八十岁的妈妈偏心,实际上蛮麻烦的,因为这已经不是小孩子在撒娇了,所以贾母有点格外表示关心的意思。因为这个家族的财富太多,最后家族的不和往往是因为财产,贾赦觉得贾母的财产一定会给贾政这一支,而自己这一支明显受冷落了,所以贾母就有点想趁机弥补一下。接着“又命邢夫人快去。邢夫人遂告辞起身”。可见贾母是非常细致入微地在维持这个家族复杂的人际关系。

贾母便又说:“珍哥媳妇趁着便你就去罢,我也就睡了。”注意,“珍哥媳妇”就是尤氏,在第七十五回、七十六回里我们一直在讲,尤氏是一个非常好的女性,好到连丈夫玩她妹妹,都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的程度,当然这个“好”是要加一个引号的。在个人品质上,尤氏为人非常善良,从不愿意伤害别人,她知道贾母这个时候要她走,是因为怕她累。尤氏笑道:“我今日不回去了,定与老祖宗吃一夜。”她一定是体会到了贾母此刻的心情,觉得很需要有人陪她。贾母说道:“使不得,使不得。你们小夫妻家,今夜也要团团圆圆,如何为我耽搁了?”这里是在讲辈分,贾母八十岁了,她看孙媳妇当然觉得是年轻夫妻,就说今天晚上你们至少应该亲热亲热,那时候的中秋节基本上像今天的情人节。

“尤氏红了脸,笑道:‘老祖宗说的我们太不堪了。我们虽然年轻,已经十来年的夫妻,也奔四十岁的人了。况且孝服未满,陪着老太太玩一夜还罢了,岂有自去团圆之理!’”注意一下尤氏的反应,因为贾母说你们总要有一点自己的私事,尤氏就有点不好意思,所以红了脸。贾母听说,笑道:“这话很是,我倒也忘了孝未满。”古代父丧,要守三年的孝。“可怜你公公转眼已是二年多了,可是我倒忘了,该罚我一大杯。既这样,你就率性别去,陪着我罢。你叫蓉儿媳妇,他就顺便回去罢。尤氏说了。蓉妻答应着,送出邢夫人,一同至大门,各自上车回去。”

《红楼梦》中的这些细节是最不容易读懂的,一方面是人际关系的复杂,另外一方面从第七十五回到七十六回,尤氏是一个很重要的串场人物。因为这个女人的天性准确地说不是善良,而是温和,她希望每一个人都能好,这一天她看出贾母特别不开心,她就想陪在这里。其他人就不见得懂这些,像贾蓉的太太就走了,邢夫人也走了。人越来越少才能够感受到贾母内的虚无和荒凉。


贾母的美学品位

下面这一段文学性就出来了。“这里贾母仍带众人赏了一会桂花,又入席换暖酒来。正说着闲话,猛不防那壁厢桂花树下,呜呜咽咽,悠悠扬扬,吹出笛声来。”贾母找人来吹笛子这件事,大家可能已经了,这个时候笛声才传来。生活中真正的美是在不经意间呈现的。猛然间,着桂花香味的笛音传来,嗅觉、听觉的美全有了。作者用了“呜呜咽咽”、“悠悠扬扬”来形容笛声,我这个园子作为一所美学的大学,一定比任何大学都要好,在这里才能真正懂得什么叫做美遗憾的是,今天的主流文化教育里,恰好缺了这个东西。人的培养最重要的部分不是识,而是一种感觉,就是赏桂花、看月光、听笛声,从嗅觉、听觉、视觉上来全方位地感知这个世界的美好。

“趁着明月清风,天空地净,真令人烦心顿解,万虑齐消,都肃然危坐,默相赏听。”注意这个长句子,在笛声配着月光跟花香传来的时候,本来正在聊天、开玩笑的人都安静下来了。有没有发现美真正出现的时候,人可以没有聒噪、没有烦虑,忽然觉得天地之间只有光明和清静了。

“约两盏茶时”,时间意义的有趣又体现出来了,《红楼梦》里很少讲听了一刻钟、半小时这种确定的时间,而是说你喝了两杯茶的时间。每个人喝两杯茶的时间都不一样,这就是美学上的时间。所以大家可以试着考考朋友,喝两杯茶的时间有多长,你会发现每一个人的答案都不一样。有的人三秒钟就喝完了,有的人可以喝好久。法国的哲学家柏格森曾专门讲过艺术里的时间,他说在文学里、在音乐里、在戏剧里的时间是不能等同于现实的时间的。因为你在惊恐、忧愁、喜悦等各种不同的状态下,对时间的感觉是不一样的。我常常觉得《红楼梦》里讲时间的词汇非常有趣,比如它教你体会自己生命中的两盏茶、一顿饭的时间。

笛声“方才止住,大家称赞不已。于是遂又斟上暖酒来”。有没有体会到此时的一切动用了人所有的感官,酒是味觉的,桂花是嗅觉的,笛声是听觉的,月光是视觉的,清风是触觉的,所有的感官都处在最美的情境里。贾母笑道:“果然好听么?”因为这个音乐会是贾母建议的,所以这个时候要征求意见。众人笑道:“实在可听。我们也想不到这样,须得老太太带领着,我们也得开心胸。”这个话一方面是对贾母的赞美,另一方面也是她们的真实感受,因为贾母是最有见识的人。注意,见识不是知识,读很多很多的书只是知识,见识意味着有很深厚的生命体验,懂得如何享受生命。我们今天最大的遗憾是知识跟见识完全被割裂,没有见识的、不融入生命的知识和学问变得非常枯燥无味。贾母见多识广,她可以带领晚辈用这样的方法度过一个这么美好的中秋之夜。我一直认为这个中秋的夜晚可能是真正存在过的,曹雪芹在潦倒落魄的时候,凭记忆写出了这段对自己家族最美的记忆。

不知道大家有没有试着对比一下,第七十五回里讲到的贾珍、贾蓉带着邢德全、薛蟠那些人,找了“第三性公关”玩得一塌糊涂是一种富贵,而如今贾母带着大家享受全方位的美感也是一种富贵。此时,贾母心里一定有种很深的哀伤,就是子侄辈已经不懂得怎么玩了。

贾母道:“这还不大好,须得拣那曲谱中越慢的吹来越好。”我一直认为贾母是个美学大家,我们知道不同的音乐有不同的处境。有时候你觉得很奇怪,你跑到一个人家里做客,吃法国鹅肝,喝马高红酒,都是最贵的东西,但给你来个大的交响曲,整得大家都累得不行,那个时候来个四重奏就很对了。并不是音乐不好,而是场景不对。因为大家在茶余饭后,需要一个比较轻松的、清雅的东西,而不是很厚重的东西。假如喝个下午茶要演奏贝多芬的《命运》,人真的要昏倒了。我的意思是说,艺术必须要有与之相配的时间、空间,绘画也是如此。我跟很多朋友提起过,我很佩服能把梵·高的画挂在卧室里的人,因为色彩太强烈了,挂在那里还能睡着觉,说明这个人的感官不怎么敏感。因为梵·高的画中燃烧着热情,这不是画的好坏,而是说美本身需要放对位置。面对大海的波澜壮阔时,贝多芬的音乐自然会出来,可是贝多芬有很多音乐是像《克罗采奏鸣曲》那样很安静的东西,它可能适合在一个小小的室内听。贾母的厉害就在这里,她说刚才那个还不够好,因为选的曲子不够慢,这样的情境下曲子越慢,越能够品出味道。这是高段位的美学,因为她懂得如何留白。

“说着,便将自己吃的一个内造瓜仁油的松穰月饼”,一个月饼的名字就这么长。“内造”是指皇宫内府制造,“瓜仁油”就是瓜子仁榨出来的油,“松穰”就是松子仁,这是非常考究的点心。

“又命斟一大杯热酒,送给谱笛之人,慢慢的吃了来,再细细的吹一套。”此处可以看出过去的贵族跟艺术家之间的关系,不会让人家饿着肚子来吹一个更慢的,饿着肚子的话有可能越吹越快。给他们最好的月饼,再喝一点酒,情绪来了,感情对了,才有可能有更美的呈现。我们知道人类艺术最精彩的时代,不管西方还是东方,都有一种贵族跟艺术家之间的默契与理解。瓦格纳一辈子都被巴伐利亚的国王路德维希二世养着,天鹅堡就是为了演奏他的音乐而专门建造的。音乐家之所以能不断地写出好作品,很多时候是因为那个知己或赏识他的人,可以用所有的权力和财富来支持他的美。我们知道路德维希二世曾讲过在历史上引起很大争议的话,就在他耗巨资为瓦格纳盖那个世界上最豪华的音乐厅时,别人跟他说:巴伐利亚正在打仗,前方很需要钱,但这个国王就是不拨款,他说:战争对我是不存在的。他也因此成了历史上的罪人。但在文化史上就很难说,他没用来打仗的那笔钱,造就了瓦格纳的音乐。可这件事有时候很难衡量,就算今天这样说估计还会挨骂,所以有时候就会很矛盾。什么叫文明?“美”在文明里面扮演的角色到底是什么?在这个中秋节的夜晚,贾母就是一个真正支持美学文化艺术的贵族夫人。


贾母禁不住坠下泪来

只见方才贾赦的两个婆子回来,说:‘瞧了,右脚面上白肿了些,如今服了药,疼的好,也不甚大关系。’贾母点头叹道:‘我也太操心得紧,说我偏心,我反这样。’”我觉得这里面有太多的感伤她为这个家族所付出的心血,连儿子都不理解。“因就将方才贾赦的笑话说与王夫人、尤氏等听。注意王夫人扮演的角色,不知道大家能不能理解,贾母有两个儿子,一个贾政,一个贾赦,贾赦觉得她更疼贾政,而贾政的太太就是王夫人。贾母现在说:你看我的大儿子妒了,说我偏爱你们这一房。这个时候王夫人该怎么回答,换个人可能巴不得趁机拨弄一是非,可是王夫人很懂事,她出面帮对方讲话。“王夫人等因笑说,劝道:‘原是酒后说笑,不留心也是有的,岂有敢说老太太之理!自当解释才是。’”

“只见鸳鸯拿了软巾兜与大斗篷来,说:‘夜深了,恐露水下来,风吹了头,须要添了这个。’”注意,鸳鸯绝对不是要等贾母命令说,“我冷了,你帮我拿一件外套”时才行动。她永远能够察言观色,注意该怎么去照顾贾母。提醒她说:“坐坐也该歇了。”贾母的反应很有趣,她说:“偏今儿高兴,你又来催。难道我醉了不成,偏天亮才歇!”可能因为她那种不舍的心情被鸳鸯看破了,就有点儿像个小孩子在撒娇了。“命斟酒来。一面戴了兜巾,披了斗篷,大家陪着又饮,说些笑话。”

这个时候笛声又起来了:“只听桂花阴里,呜呜咽咽,袅袅悠悠,又发出一缕笛音来。”注意,作者用的是“一缕”,就是细细的一丝声音,这全部都是在讲美学。所以读第七十六回时的心情跟读第七十五回完全不一样,第七十五回热闹,第七十六回则完全静了下来。这种写法表现在绘画里一个是暖色调,一个是冷色调。第七十五回全部是金色、红色,第七十六回所有的东西都开始褪色,变成一张泛黄的黑白照片。

“果真比先越发凄凉。大家都寂然而坐。”这里讲的全是心境,刚才是“默然”,现在是“寂然”,都是不讲话,但现在心里的寂寞出来了,作者用音乐带出了家族败落的幻灭之感。“夜静月明,且笛声悲怨,贾母年老带酒之人,听此声音,不免有触于心,禁不住堕下泪来。”贾母很少哭,因为她知道自己是那棵大树,不能乱了阵脚,可是此时却忍不住掉下眼泪来,因为她忽然发现是告别的时候了。而这个告别也不是她想象的样子,是一个个陆续走掉的感觉。“众人此时也都不禁凄凉寂寞之意,半日,方知贾母伤感,才忙转身赔笑,发语解释。又命换酒,且住了笛。”第七十五回里我们说过《红楼梦》已经到了强颜欢笑的时候,曹雪芹这个不起的作家,他能用笑话来呈现悲哀。

最好玩的是尤氏,这个“好”女人又要来串场了。尤氏是最害怕别人不快乐的,为了让贾母快乐,她说:“我也就学了一个笑话儿,说与老祖宗解解闷。”我想大家的汗毛都要竖起来了,因为尤氏人太老实,能说笑话的人都要多少有一点坏,有点计谋的,她这种人怎么说笑话?贾母就勉强笑道:“这样更好,快说来我听。”你看贾母多聪明,她明知道尤氏根本不会讲笑话,但还是鼓励她。尤氏就说:“一家养了四个儿子:大儿子是一个眼睛,二儿子是一个耳朵,三儿子只一个鼻子眼,四儿子是个哑巴……”发现没有,作者创造出的这个笑话是让人觉得毛骨悚然的黑色笑话,黑色幽默在西方的文学里是一个很特别的文类,其中常常隐藏着很大的悲哀,让人感觉既恐怖又好玩。尤氏的笑话里竟隐含着人世间没有圆满,任何东西都有缺憾之意。尤氏这么木讷的人竟然讲出了这么智慧的话,她自己肯定不知情。

这世间大概很少有作家对生命的领悟能如此透彻,能用这么活泼自由的方式描画人生。


家族败落的荒凉

正说到这,只见贾母已朦胧双眼,似有睡着之态。”读到这里,不知道大家是不是跟我有同样的感觉,蛮希望母的睡着是真的。因为这段笑话还不如不听,不用提示她生命里所有东西都是不圆满的,因为她是如此希望圆满,可是宝钗、宝琴、李纨、王熙凤都没有来,儿子又说她偏心,处处是残缺。贾母在极度的伤感里听到这样一个笑话,心灵上是无法忍受的,所以蒙眬睡去也是件好事。就像有时候看到一些长辈被判定患老年痴呆的时候,难过的同时也为他庆,觉得生命辛酸到此为止,能够忘了最好。我有一个学生跟我讲他爸爸老年痴呆了,我问他说多少岁,因为我也很紧张自己的状况。他说五十二岁,而且很奇怪,他爸爸所有的时间都停在他妈妈过世的时候。医生问他,你儿子几岁、女儿几岁时,他讲的都是他妈妈过世时候的岁数。这个故事对我影响很大,我不是医生,没有办法判断病情,可是我一直在想,会不会因为一个重大的生命事件,让他一下子就把生命自动地停在那里了,因为接下来的时光他实在很面对。我们知道动物在经历巨大惊吓之后会暂时失忆,其实那是一种自我保护机制。所以有时候我觉得糊涂大概也是生命到一定年龄段时保证自己渡过难关的方法

“尤氏方住了,忙和王夫人轻轻请醒。”尤氏有一点心虚,觉得如果是王熙凤讲笑话,贾母绝不会睡着的。而自己则像一个烂演员在那边歹戏拖棚,就问她的婶婶王夫人,说要不要叫贾母回房去睡。贾母睁眼笑道:“我不困,白闭闭眼养神。你只管说,我听着呢。”忽然想起我们兄妹在母亲过世以前都很紧张,因为每次看到她看电视时睡着了,可是你一关电视,她马上就醒了,说我没有睡啊!刚开始我们还很生气地跟她辩论,后来觉得真是不懂事,其实她就是要一个东西在旁边,哪怕是有个声音也好。在当时,孩子们忙得不能陪她,电视对她来讲恐怕是比儿女还要亲的。我以前每次跟朋友讲起这一段,大家就都决定晚饭要回家跟妈妈一起吃,因为老人最怕的就是寂寞。下次碰到老人跟贾母说一样的话,千万不要去戳破她,因为那是对她很大的伤害,实际上她是害怕曲终人散。

王夫人笑道:“夜已四更了,风露也大,请老太太安歇罢了。明日再赏十六,也不辜负这月色。”可大家知道不是十五、十六的问题,是贾母害怕生命的告别,这个告别是人生很重要的学习,这个功课做起来比学校里的要难得多。


果然都散了

贾母道那里就四更了?”她根本没有想到时间就过去了,所以很惊讶。换句话也可以说:怎么四代就这样过去了,我怎么会八十岁了。”生命里永远有刹那间的经验,觉得时间就弹指顷。前面一直写得很慢,现在忽然天都快亮了。“王夫人笑道:‘实已四更,他们姊熬不过,都去睡了。’贾母听说,细看了一看,果然都散了,只有探春一人在此。”这一句话是最重的,我一直强调探春是最后一个想做点努力撑住的女孩子。因为她看到了家族未来将要发生的悲剧,所以她还有那份热情。

贾母笑道:“也罢。你们也熬不惯夜,况且弱的弱,病的病,可倒要费心。”注意,这句话也是暗示,这个家族已经没有一个健康的人了。记得第一代的宁国公是焦大从死人堆里扛出来的,白手起家时的第一代是充满生命力的,所以贾母很感慨,到了第四代怎么会弱的弱、病的病。“只有三丫头可怜见儿的,尚还等着呢。你也去罢,我们要散了。”说着,贾母“便起身,吃了一口清茶,便预备下竹椅小轿,便围着斗篷坐上,两个婆子搭起,众人尾随出园去了”。

贾母决定要散,说明她已经接受了家族败落的事实,她的“倒要费心”这句话好像是在讲这个家族,也在讲她自己。


镜花水月

到第七十六回的后半段,当大家陆续散去,连贾母也不得已走了之后,两个重要的人物——史湘云跟林黛留下了。其实林黛玉父母双亡,寄居在外祖母家,此刻的心境是极其孤独的。尽管她一直处在繁华中,可是总感觉这个繁华跟她无关。史湘云也是如此,她们两人都有寄居者的感觉,而寄居者最容领悟到繁华的不确定性和不实在性,所以她们不会像繁华中人那样有过多的不舍或眷恋。所以这两个女孩就跑到了凸碧堂、凹晶馆附近,在大观园这个比较僻静的风景区,这两个小孩开始作诗了。作诗的原因是因为她们看到空中一轮皓月倒影水中,美得不了。注意这两个月亮一个是真实的,一个是虚幻的,佛教中一直在用水中月、镜中花来暗示人生所有的繁华,其实只是幻象,因为总有一天它会消失,因此这两个小女孩面对这个情景所作的诗是《红楼梦》走向尾声的暗示跟通告。

我们常常会把《红楼梦》里这些十几岁的少女们所作的诗看成是非常严肃的古典文学,事实上那只是她们玩的游戏。她们先是决定写五言排律,律诗就是除了押韵,内容必须是对仗的。排律就是你出一句上联,我接下联来对你,然后我再给你一个上联,你再接下联,这真的只是个游戏,只是这个游戏比薛蟠他们的“抢快新”要难得多。这里面有很多知识、典故的运用,有对声音以及对当下场景事物的敏感。

《红楼梦》里的两个大才女,在小说快要结束的时候,进行了一场最惊人的期末考试,最后一个加入的人是妙玉。妙玉是个出家人,大概也觉得中秋的月色很美,就跑出来到处乱逛,结果听到了黛玉跟史湘云的联句,联到二十二韵的时候,她有点心动,就邀请她们到她的庙里去喝茶赏月,把后面接着写完。等于是三个人玩了一个长诗游戏。


诗句生命情怀的表现

等一下大家读诗的时候,一定不要被外在的典故绑住。典故有典故存在的意义跟价值,可是今天我们在读古典文学的时候,这些典故往往变成了很大的障碍,所以我宁可跨过它,用最简单的方法带领大家来看这两个小女孩,如何用她们当时能够掌握的文字和语言去记录她们的生命故事。

一般读者在读《红楼梦》的时候,常常觉得诗词的部分最难,尤其是很多青少年朋友。读《红楼梦》时的最大障碍常常是诗和词,一碰到诗词,他就停在那里了,多碰到几次诗词,他就不看了。我觉得大家不要把它当成障碍,因为第七十六回真正要讲的荒凉和凄清在前半段已经讲过了,现在只是用诗句再做一次整理而已。这些诗句我等一下会尝试着朗读,另外还可以用现代的语言去重新解释,这种解释的方法可能跟过去做的注解不太一样。因为注解要引经据典,把典故讲得很周到,可是在真正的文学欣赏时,会感觉牵牵绊绊的,没有办法体会到文学真正动人的力量。我希望大家能像欣赏今天的某个歌手唱的一首流行歌一样,来真正感受到这两个女孩子的生命情怀。

《红楼梦》如果用“玩”这个字来讲,有各种不同的玩法。贾母懂得如何品笛赏月,薛蟠他们要找“第三性公关”,林黛玉、史湘云等人则有属于自己的诗的世界,作者呈现了各色人等抒发自己生命情怀的方式,没有去比较它们的高低,他只是想让我们看到生命原来可以有这么多不同的选择。黛玉湘云走的这条路是我们今天看上去最陌生的,因为是用诗句来讲生命情怀的。可我把它解释为,如果你今天喝了点酒,跟朋友在一起,忽然很想唱一首歌来表达心情的喜悦或者忧伤,如此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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