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袭人回家的行头
“因有人回王夫人说:‘袭人的哥哥花自芳进来说,他母亲病了,想他女儿。他求恩典,接袭人家去走走。’”“恩典”是说照例是没有这种假的,看是不是能够特别恩准袭人回家走一趟。王夫人听了,便说:“人家母女一场,岂有不许他去的。”就叫凤姐来,命她看看怎么处理。
“凤姐答应了,回至房中,便命周瑞家的去告诉袭人原故。又吩咐周瑞家的:‘再将跟着出门的媳妇传一个,你们两个人,再带两个小丫头子,跟了袭人去。外派四个有年纪跟车的。要一辆大车,你们带着坐;要一辆小车,给丫头们坐。’”
有没有发现,有两个老妈子、两个丫头,还有四个跟车的人,一共八个人了。而且很明显,车子是有等级的,为了摆排场,袭人要坐一辆大车——加长型“凯迪拉克”,另外还要有一辆小车给丫头们坐。很明显地能看出阶级跟身份,袭人也是丫头,可她是个大丫头,所以车子是比较考究的大车。后面跟着的小丫头,车子是小的。
周瑞家的答应了,才要去,凤姐又说:“那袭人是个省事的。”“省事”的意思是说袭人不喜欢招摇,很内敛。不像有的人一听说让她坐大车了,就恨不得满头都插了钻石出来。所以凤姐又特别交代:“你告诉他说我的话:叫他穿几件颜色好衣服。好衣裳大大的包一包袱拿着。包袱也要好的……”意思是连那个行李箱都要LV的。这完全都是讲排场,你袭人平常喜欢穿得朴素那是你的事,你现在出去是代表贾家,一定要穿得体面,连手炉也要拿好的。王熙凤还是不放心,又嘱咐:“临走时,叫他先来,我瞧瞧。”周瑞家答应了。
去了“半日”,你看母亲已经要临终了,竟然还要装扮半天。“果见袭人穿戴了来了,两个丫头与周瑞家的拿着手炉与衣包。凤姐看袭人头上戴着几枝金钗珠钏,倒华丽。”平常袭人是不打扮的,就因为凤姐特别交代,才特地戴了些金银珠宝钗环在头上。“又看身上穿着桃红百子刻丝银鼠袄子”,桃红色的,上面有百子的刻丝,这个“刻”有时候写成“缂”,是古代一种很特殊的纺织方法,后来这种东西越来越少,只有皇宫里才有,是当时非常讲究的一种料子。袭人下穿“葱绿盘金彩绣锦裙”,注意这种搭配——桃红配葱绿,“外面穿着青缎灰鼠皮褂”。凤姐有点儿满意:“这三件衣裳都是太太赏的,倒是好的;但只这褂子太素了些,如今穿着也冷,你该穿一件大毛的。”袭人笑着说:“太太就给了这灰鼠的,还有一件银鼠的。说赶年下再给大毛的,还没有得呢。”
凤姐说:“我倒有一件大毛的,我嫌风毛出的不好了,正要改去。”“风毛”这两个字大家不太容易懂,当时贵妇人穿的皮草,表面是丝绸,毛是在里面的,不像我们现在看到的西方的那种皮草,古代多高级的皮草毛都是衬在里面的,但还是想要别人知道我的这件衣服的毛有多好,是不是?那就需要在衣袖的边上用小梳子梳出一点毛来,这种工艺叫“风毛”。王熙凤觉得自己那件大毛的衣服,毛风得不够漂亮,所以就说:“也罢,先给你穿去。等年下太太给你作的时节再作罢,只当你还我的一样。”大家都笑着说:“奶奶惯会说这话。”王熙凤作为管家有一点大气,她的出身决定了她的见识,特别知道什么时候该大方。前面我们知道王熙凤随便伪造了一份文书,帮人打了一个官司就拿了三千两的银子,所以她根本不会在意这种小钱。
旁边人就赞美她说:“成年家大手大脚的,替太太不知背地里赔垫了多少东西。真真赔的是说不出来的,那里又和太太算去?偏这会子又说这小器话取笑儿来了。”其实她在开玩笑了,她就是等于把这件衣服给了袭人了。让大家觉得王熙凤作为管家,私下里贴进了自己的很多钱。可是我们知道她也挪用公款放高利贷的,对不对?所以《红楼梦》很有趣,每个角色都是复杂的,能让你同时看到一个人身上的很多面。
凤姐笑着说:“太太那里想的到这些?究竟这又不是正经事,再不照管,也是大家的体面。说不得我自己吃些亏,把众人打扮体统了,宁可我得个好名儿也罢了。”王熙凤的意思是,如果我是一个企业的经理,我的员工出去穿得破破烂烂的,我有什么好看的?她说,如果你们“一个一个像‘烧糊了卷子’似的,人先笑话我,说我当家倒把人弄出个花子来了”。大家听了,都叹道:“谁似奶奶这样圣明!在上体贴太太,在下又疼顾下人。”这是拍马屁的话,大家当着面在奉承王熙凤。
“一面说,一面只见凤姐命平儿将昨日那件石青刻丝八团天马皮褂子拿出来,与了袭人。”石青色有点像我们今天说的深蓝色,蓝到有点接近黑了。“天马”是带翅膀的马,“团花”是用同色的丝织出的暗纹,要在特别的光线下才能看清楚。然后“又看包袱”,就是检查了一下行李箱,行李箱是不是名牌一眼就能看得出来。见袭人“只得一个弹墨花绫水红绸里的夹包袱,里面只包着两件半旧棉袄与皮褂子。凤姐又命平儿把一个玉色绸里的哆啰呢包袱拿出来”,相当于换了一个行李箱,“又命包上一件雪褂子”。雪褂子是很特别的那种料子,外面可能是羽纱的,雪落到上面很容易滑掉,有点儿像我们现在的羽绒服。
袭人回家探母病的排场
平儿去拿了出来,一件是半旧大红猩猩毡的,一件是大红半旧羽纱的。袭人说:“一件就当不起了。”平儿笑道:“你拿这猩猩毡的。把这件顺手带出来,叫人给邢大姑娘送去。昨儿那么大雪,人人都穿着,不是猩猩毡就是羽缎羽纱的,十来件大红衣裳,映着大雪好不齐整。就只他穿着那件旧毡斗篷,越发显的拱肩缩背,好不可怜见的。如今把这件给他罢。”这一段非常重要,王熙凤的私人秘书平儿自己做主拿了一件衣服给邢岫烟。因为邢岫烟家里很穷,邢夫人又不太会照顾人,在雪地里只穿了一件旧褂子,平儿看了觉得不忍,就此送了一件衣服给她。王熙凤的表现很有趣,她说:“我的东西,他私自就要给人。我一个花还不够,再添上你提着,更好了!”其实她是在赞美平儿帮她把事情做得周到体面。
这一段虽然是写袭人回家,但实际上写出了贾家管理中的某些非常复杂的人际关系。我敢说在今天,如果不是特别能干和得到真正信任的助理恐怕都不敢做这样的事。
大家就笑着说:“这都是奶奶素日孝敬太太,疼爱下人。若是奶奶素日是小器的,只以东西为事,不顾下人的,姑娘那里敢这样。”大家同时赞美了两个人,是因为你做经理很大方,你的特别助理知道你的个性,才敢做这件事情。凤姐说:“所以知道我的心的,也就是他还知三分罢了。”我想一个当经理的人,手底下的员工大多总是在那边指指点点说他小器、吝啬,大概很少有员工对自己的年终奖金会满意。王熙凤感慨只有平儿对她有所了解。
然后她又嘱咐袭人:“你妈要好了,就罢;要不中用了,只管住下,打发人来回我”。注意,这是一个交代,意思是不要急着回来,因为这个假要怎么批我也不知道。可能两天、可能三天,根本没有准儿。袭人是宝玉的丫头,她不在的话,王熙凤必须要安排其他的人,所以她说你可以继续请假,可是务必要回报一声。贾家真的完全像一个企业,丫头回家这件事情也不是随便讲讲就行的。如果母亲过世了该怎么办?意思是说你今天回去探病并没打算住下,可是如果人真不中用了,你要住下来,就得告诉我,我立刻派人给你送铺盖去。她下面还特别交代,不可以用家里的铺盖和梳头的东西,因为不干净。挺吓人的吧?今天如果你家的菲佣要到医院去看她母亲,我们肯定不会送铺盖卷去。
凤姐又吩咐周瑞家的说:“你们自然是知道这里的规矩的,也不用我嘱咐了。”这是最厉害的话,意思是说平常都训练有素,不用再一一交代。周瑞家的答应说:“都知道。我们这去到那里,总叫他们的人回避。”袭人是不能随便让人看到的,虽然只是贾家的丫头。她回自己的娘家,所有的男人都要回避。她要见母亲,另外的客人也要回避。“若住下,必是另要一两间房子。”也不能跟其他的人住在一起。“说着,跟了袭人出去了,吩咐小厮预备灯笼,遂坐车往花自芳家来,不在话下。”
我们刚才提到,袭人是宝玉房里的大丫头,宝玉大大小小的事全是袭人在安排。袭人一走,宝玉的房里就有点乱套了,剩下的得力的丫头是麝月和晴雯,接下来的戏就转到了麝月、晴雯的身上。
袭人不在的混乱状态
这里凤姐又将怡红院的嬷嬷叫来两个,特别交代说:“袭人只怕不能来家了,你们素日知道那些大丫头们,那两个知好歹,派出来在宝玉屋里上夜。”“上夜”就是值夜班,晚上要照顾宝玉。“你们也好生照管着,别由着宝玉胡闹。”宝玉还是十几岁的小孩子,怕袭人不在,没有人管他,两个妈妈就答应着去了,一时来回说:“派了晴雯和麝月在屋里,我们四个人原是轮流着带管上夜的。”凤姐听了点头,又说道:“晚上催他早睡,早上催他早起。”老嬷嬷们答应了,回园去了。“一时果有周瑞家的带了信回凤姐说:‘袭人之母病已挺床’。”“挺床”就是说人已经不行了。凤姐回明了王夫人,一面派人到大观园去拿袭人的铺盖妆奁。
“宝玉看着晴雯、麝月二人打点妥当,送去之后,晴雯、麝月皆卸罢残妆。”因为丫头们白天要涂水粉、胭脂,晚上睡觉前就要卸妆,完全像演员一样。“晴雯只在熏笼上围坐”,熏笼是一种香炉,上面有个雕空的盖子,晴雯怕冷,就抱着熏笼取暖,熏笼平常是要把衣服搭在上面熏香用的。
麝月就笑着说:“你今儿别装小姐了,我劝你也动一动儿。”可见袭人不在,宝玉房里的事情就没有人做了。这个晴雯从来都是多一事不如少一事,有点儿懒懒的,袭人一不在,就只有麝月一个人在忙,所以她就骂晴雯,让她也动一动。后面我们会看到晴雯的个性很特别,她真正体现能力的时候是帮宝玉补雀金裘。在晴雯看来,我平常疏远一点没有关系,真正到了该两肋插刀的时候,我才是那个见义勇为的人。所以她就在那边开玩笑:“等你们都去尽了,我再动不迟。有你们一日,我且受用一日。”意思说反正你们可以服侍,我就装装小姐吧!麝月笑道:“好姐姐,我铺床,你把那穿衣镜的套子放下来,上头的划子划上,你的身量比我高些。”宝玉的房里有一个大穿衣镜,就像今天高级饭店里的那种跟人大小一样的穿衣镜,中国当时还没有能力做这么大的玻璃,这种穿衣镜是从西洋进口的。古代有一种迷信,觉得镜子会把人的魂魄摄掉,所以晚上镜子要用一个布套盖起来。我记得我们小时候也有这个习惯,家里面的镜子是有镜套的,讲究的人家还会在镜套上面绣花。
麝月拜托她,晴雯“哎”了一声,笑道:“人家才坐暖和了,你就来闹。”
宝玉对丫头的体贴
“此时宝玉坐着纳闷,想袭人之母不知是死是活。”宝玉很牵挂袭人,不是因为自己没有人照顾了,而是在想袭人的母亲到底是死是活?袭人心情会不会很不好?宝玉完全像个菩萨,他对所有的生命都有所牵挂,如果用一种世俗的标准来评判宝玉爱谁不爱谁,大概是永远无法读懂《红楼梦》的。宝玉“忽听见晴雯如此说,便自己起身出去,放下镜套,划上消息”。宝玉很有趣,绝大多数的主人在这个时候就会骂晴雯说,我一个月拿多少钱给你,你还不帮我做事。可是宝玉没有,他干脆自己把这件事做了。
我想这都是《红楼梦》里非常奇特的地方,因为在那个时代的这种家族,一个丫头回家就有这么大的排场。这个少爷被服侍的程度就可想而知了,可是宝玉并没有被这种服侍“奴役”,我说的奴役是指人在被许多规矩服侍的时候,反而会被服侍控制。他自己的能力会因此丧失。就像我今天有洗衣机、洗碗机,随时可以用这些机器来帮助我。可是我跟朋友讲,最好的瓷器,我是绝对不会用洗碗机去洗,对我来说洗那个瓷器是最大的快乐,或者我最喜欢的在威尼斯买的纯麻的衬衫,我是绝对不会丢到洗衣机里去洗的,对我来说,我觉得洗它是很快乐的事。很多时候能做自己的主人是件非常快乐的事。
宝玉走进来笑道:“你们暖和罢,都完了。”晴雯大概有点不好意思了,怎么能让主人自己去做事呢,所以晴雯笑道:“终究暖和不成的,我又想起来汤婆子还没拿来呢。”古代有一种金属的罐子里面装了热水,外面包了布,晚上睡觉时放在被子里暖脚用的,有点像今天的热水袋,叫汤婆子。麝月说:“这难为你想着!他素日又不要汤婆子,咱们那熏笼上又暖和,比不得那屋里炕冷,今儿可不用。”大家有没有注意麝月她们的对话,这些事情平常都是袭人做的,现在袭人不在,大家有点乱了手脚,晴雯根本不知道宝玉用不用汤婆子。这里是暗示袭人回家后这个房里的状况,宝玉说:“你们两个都在那上头睡了,我这外边没个人,怪怕的,一夜也睡不着。”晴雯说:“我是在这里睡的,麝月你往他那外边睡去。”说话之间,“天已二更……二人方睡”。你看,凤姐一直交代说要早点睡,根本没有用。
如果是袭人在的话,这些事情早就打点好了。因为袭人不在,大家就不知道应该怎么办了。“晴雯自在熏笼上,麝月便在暖阁外边。”
“至三更以后,宝玉睡梦之中,便叫袭人。”这个小孩子因为跟袭人很亲,有什么事情就习惯叫袭人。“叫了两声,无人答应,自己醒了,方想起袭人不在家,自己也好笑起来。”人就是这样,最亲的人如果不缺席你很难知道他的重要。如果他一直在那里,你根本不觉得,一旦缺席,你才知道这个人对你有多重要。“晴雯已醒,因叫唤麝月道:‘连我都醒了,他守在旁边还不知道,真是个挺死尸的。’”晴雯说话很直,常常伤人。
“麝月翻身打个哈欠”,她根本没有睡着,笑道:“他叫袭人,与我什么相干!”这个小丫头有点吃醋了,心说反正照顾他的是袭人,他叫来叫去也是袭人,我干吗理他。这其中虽说有点小小的嫉妒,可是也没有多严重,还有一点在嘲笑宝玉,因问:“作什么!”宝玉道:“要吃茶”,麝月忙起来,只穿了一件红绸小棉袄儿。宝玉道:“披了我的袄儿再去,仔细冷着。”注意这个对话,因为从暖被窝里冷不丁起来很容易受凉,所以细心地关照。“麝月听说,回手便把宝玉披着起夜的一件貂颏满襟暖袄披上”,大概有点像我们今天的浴袍。“貂”是貂皮,“颏”是下巴,貂的下巴上的毛是最软的;满襟不是中间开襟,是包过来的大襟。因为是晚上起夜披的衣服,应该是最轻最暖的。
大家看她倒茶前的描写,你不能在那边挖了鼻孔又挖耳朵,然后就给主人倒茶。麝月先“下去向盆内洗洗手,先倒了一钟温水,拿了大漱盂,宝玉漱了口”。因为睡了半夜,嘴巴里面有味道,不能直接喝茶。“然后才向茶格上取了茶碗,先用温水荡了一荡,向暖壶中倒了半碗茶,递与宝玉吃了;自己也漱了一漱,吃了半碗。”
这些细节是文学里最有趣的,现在小孩子的作文就是因为缺乏细节。我有时候也很同情现在的孩子们,因为我们的生活中已经没有这样的细节了。讲究喝茶的人,杯子是一定要先烫一烫的。因为杯子的温度本身与茶的味道是有关系的,只有到了一定的温度,茶的气味才会出来。在这么冷的雪天,如果杯子是冷的,热茶一倒进去,气一下子就被凝注了。这些小细节都是作者平常观察到的,一定是生活里真有,才能够被描写出来。
晴雯不是躺在床上吗,她就求麝月:“好妹妹,也赏我一口儿呢。”麝月就骂她了:“越发上脸儿了!”意思是说你真把自己当小姐了吗?晴雯笑道:“好妹妹,明儿晚上你别动,我伏侍你一夜,如何?”这里面有一种很有趣的东西,我们平常觉得这里有主人跟丫头的分别,可晴雯的意思是说,现在我需要你服侍我,明天晚上我服侍你,主人、丫头也轮流着做。其实十几岁的孩子没有那种等级的观念,会觉得谁需要我,我就服侍谁。
生命美丽的时刻
平常晴雯总是懒懒的,不想做事,不喜欢献殷勤。这种人其实常常会很吃亏,大家也会觉得她爱偷懒,可接下来大家会看到她补裘的时候,可以补到整个人都晕倒。其实我们身边有时候也有这类的朋友,平常可能不会说好听的,甚至不饶人,常常让你觉得这个人好讨厌;可是在危难的时候,给你最大支持跟帮助的可能就是这样的人,正所谓“心直口快,面冷心热”。
“麝月听说,只得也伏侍他漱了口,倒了半碗茶与他吃了。”这是《红楼梦》里让人越读越喜欢的片断,它让人回忆起自己青春里最快乐的时刻,天真烂漫,任何名利等级的概念都没有。就是人对人,包括你要喝茶,我就帮你倒一碗茶的那种关系,这种记忆很美好。而这种青春里的天真烂漫,进入成人世界的职场就不见了。你再也不敢相信人跟人之间还可以这么天真,这一段完全是在写三个小孩子之间的一种来往。
麝月笑道:“你们两个别睡,说着话儿,我出去走走回来。”这么晚了,她还要出去走走。晴雯笑道:“外头有个鬼等着你呢。”这特别像我们初中时说的话,每次露营的时候,有人不睡觉要出去,就有人会说外面有一个鬼等你。宝玉道:“外头自然有大月亮的,我们说着话,你只管去。”宝玉对于人去欣赏美丽的东西是非常鼓励的,他觉得麝月是要看夜晚的月色。其实雪夜的月光是最美的。我们总说宝玉像菩萨,其实菩萨是无论在什么时候都能体贴人心的。他觉得麝月已经起来了,又披了这么暖的衣服,出去看看月光是件好事。
“麝月便开了后房门,揭起毡帘一看,果然好月色。”生命中这样的时刻其实是非常美的,跟你是主人、还是丫头无关,关键是他能看到生命里最美的这个部分。有时候我们发现知识再多,学位再高都不见得会欣赏好月色,可是这个丫头在这个晚上看到了,而且宝玉也鼓励她去看。
晴雯等她出去就要来吓唬她。这也是我们在初中时常做的事,一个人去上厕所,我们就去吓他。那个时候好奇怪,现在想起来蛮病态的。很多人常常在半夜知道人家要去上厕所,就拿一个白被单,先站到厕所里去,好多同学都被吓哭了。现在想起来初中宿舍里每天都特别喜欢玩这种游戏。
本来晴雯喝茶自己都懒得起来,现在要出去吓唬人就变得好高兴。噼里啪啦就起来了,“仗着素日比别人气壮,不畏寒冷,也不披衣,只穿着小袄,便蹑手蹑脚的下了熏笼,随后出来”。
宝玉就赶快劝她:“罢呀!冻着不是玩的!”因为宝玉知道外面有多冷,一个女孩子穿着那样的睡衣的小袄出去,是会冻病的。“晴雯只摆手”,叫他不要讲话,随后去了。“将出房门,忽然一阵微风,只觉侵肌透骨,不禁毛骨森然。心下自思道:‘怪道人说热身子不可被风吹,这一冷果然利害,一面正要唬麝月,只听宝玉在内高声说道:‘晴雯出去了!’”注意,宝玉在警告麝月,其实不是担心麝月被吓到,而是因为害怕晴雯被冻着。晴雯忙回身进来,笑道:“那里就唬死了他了?偏你就蝎蝎螫螫老婆汉像的!”就是婆婆妈妈的意思。
宝玉笑道:“倒不为唬坏了他,头一件你冻着也不好;二则他不防,不免一唬,倘或惊醒了别人,不说咱们是玩意儿,反倒说袭人才去了一夜,你们就见神见鬼的……”意思是说你看袭人才一天不在家,你们就闹成这个样子,都三更半夜了还不睡觉,这里面有宝玉的很多体贴跟担待。他叫晴雯“你来把我这边的被掖一掖”,注意这句话,大家肯定认为是宝玉觉得脖子那个地方冷,其实他是想看看晴雯是不是被冻到了。我常说对人真正的关心是“体贴”,是身体的彼此贴近,可是这种贴近常常被误解成猥亵,其实体贴跟关心是同一个东西,甚至可以说体贴是关心的基础,宝玉对人的体贴从来都是身体的。“晴雯听说,便上来掖了一掖,伸手进去就渥一渥。宝玉笑道:‘好冷手!我说看冻着。’”注意,宝玉已经握到了晴雯的手。“一面又见晴雯两腮如胭脂一般,用手摸了一摸,也觉冰冷。”宝玉道:“快进被来渥渥罢。”其实就是立刻把自己的被子拉开让晴雯赶快钻进被子里来。这是《红楼梦》里最不容易理解的地方,很多人觉得一个女佣忽然钻到男主人的被窝里简直不可思议,在今天一定会有不得了的新闻报道出来。作者的写法非常奇特,此时的宝玉完全没有男女之防,只是觉得有人在这个时候很冷,他的被窝是暖和的,就叫她赶快进来渥一下,他始终有前面提到的那种对人的体贴。我相信这世间大概有两种人,一种人是看得懂这一段的,从中看到的是非常高贵的情操;另一种是看不懂的,看到的只能是猥亵。就像看蔡明亮的《天边一朵云》也有两种人一样。可是对这种情操的领悟恐怕需要个人的缘分。之所以强调这一段,是因为早些年一直不明白宝玉为什么会有这样的动作,而最近几年读《红楼梦》,这是最能打动我的一段。
晴雯生病看医生
作者还对此有所强调。“一语未了,只听‘咯噔’一声门响,麝月慌慌张张的笑进来,说道:‘唬了我一跳好的,黑影子里,山子石后头,只见一个人蹲着。我才要叫喊,原来是那个大锦鸡。见了人一飞,飞到亮处来,我才看真了。若冒冒失失一嚷,倒闹起人来了。’”人在晚上的时候,容易疑神疑鬼,看那个石头越看越像一个人。一面说,一面洗手,又笑说道:“晴雯出去了,我怎么不见?一定是要唬我去了。”宝玉笑道:“这不是他,在这里渥呢!”作者其实是第二次提醒我们,晴雯真的睡在宝玉的被子里。“我若不嚷的快,可是倒唬你一跳。”
这一段,作者竟然轻描淡写到这种程度,我相信这跟作者自身的情操有关。有的小说写到这里,大概不知道该怎么去渲染了,大概会去写宝玉的情欲什么的,可作者在这里表现的,没有一丝的欲望的成分,只有人对人的关心。我相信这是《红楼梦》作为一部伟大的文学著作最动人的部分。如今不少的读者已经被当下的媒体教坏了,他们在看人的关系的时候,根本无法理解其中的情操,甚至已经不相信人还会有这种纯粹了。这恰恰是《红楼梦》最该细看的地方。
麝月“一面说,一面仍旧回自己被中去。麝月道:‘你就这么“跑解马”的打扮儿,伶伶俐俐的出去了不成?’”“跑解马”是指舞台上那种又短又小的衣服。宝玉说:“可不就这么出去了。”麝月道:“你要死,不拣好日子!你出去白站站,把皮不冻破了你的!”麝月是披了一件宝玉的暖袄出去的,她知道外边有多冷。
说着,麝月又将大火盆上的铜罩揭开,拿灰铲把熟炭埋了一埋,“拈了两块素香来,放在火盆内,仍旧罩上,至屏后重剔亮了灯,方才睡下。晴雯因方才一冷,如今又一暖,不觉打了两个喷嚏。宝玉叹道:‘如何?到底伤了风了。’”
接下来就讲到了晴雯看病,我觉得这也是《红楼梦》里的绝笔。本来嘛,一个丫头看病,直接去门诊部,把医保卡一刷就好了,可是宝玉却请了一个医生来。本来贾家有固定的太医——王太医,是个很稳重的老医生。可是这天王太医有事不在,来的是个刚从医学院毕业的年轻医生,他还没看到人,只是看到晴雯留着的两个染红的长指甲的手就脸红心跳,全身冒汗。
这时候我们才知道晴雯留了两个这么长的红指甲,这么长的指甲是不太可能做家事的,所以晴雯大概每天就像小姐一样懒懒地靠在那里。在这里看到作者对指甲的描写,给人的感觉有点颓废,你会奇怪怎么会写到一个丫头的指甲?后面我们才知道作者有非常精彩的部分和这里呼应,在晴雯被冤枉并赶出贾家病死之前,宝玉赶去看她。她就咬断这两个指甲,放在了宝玉的手里,表示我跟你今生无缘,就留着这个指甲做纪念吧!
宝玉体贴晴雯的生病
第二天,“晴雯果觉有些鼻塞声重,懒于转动”,真的感冒了。宝玉道:“快不要声张!太太知道了,又叫你搬了家去养息。”如果是现在家里有菲佣感冒了,你肯定也担心她传染给你、丈夫和孩子吧,这是人之常情。可是宝玉却想瞒着大人,因为按贾家的规矩,丫头生了病是要赶出去的。宝玉说:你回到家里,没有暖房,也没有医生,病会更重。不如我假装生病,偷偷地找个医生进来帮你看看。现在大概很少有这样的主人,这个十几岁的男孩子的那副菩萨心肠,大概是所有文学里描写的主人中最独特的。他嘱咐晴雯:“你就在里间屋里躺着,我叫人请了大夫来,悄悄从后门进来瞧瞧就是了。”
晴雯有点不放心,她说:“虽如此说,你到底要告诉大奶奶一声儿。”大奶奶就是李纨,是管家的。“不然一时大夫来了,人问起来,怎么说呢?”因为贾家门禁森严,外面的男人是不可以随便进的,所以晴雯有点儿害怕。宝玉听了有理,便唤一个老嬷嬷来吩咐道:“你回大奶奶去,就说晴雯白冷着了些,不是什么大病。袭人又不在家,他若家去养病,这里更没有人了。传一个大夫,悄悄的从后门进来瞧瞧,别回太太了罢。”老嬷嬷去了半日,回来说:“大奶奶知道了,说吃两剂药好了便罢,若不好时,还是出去的为是。如今时气不好,沾染了别人事小,二爷身子要紧。”这也很合理,主要怕传染了宝玉。
一般生病的人心会很敏感,带病到人家里去吃饭,总感觉人家在嫌弃你。所以晴雯就很难过,听了这话,气得喊道:“我那里就害瘟病了,生怕过了人!我离了这里,看你们这一辈子都别头疼脑热的。”这就是晴雯的个性,她是个热心肠,肯为别人两肋插刀,如今她觉得我一点点小病,你们就觉得像瘟疫一样,要把我丢开。说着,就真的要起来回家。宝玉就赶快按着她说:“别生气,这原是他的责任,生恐太太知道了说他,不过白说了一句。你素习爱生气,如今肝火自然又盛了。”
正说着,有人回大夫来了。下面这一段,我觉得是《红楼梦》最精彩的看病细节,医学院学生都应该读读这一段,看看年轻医生是怎么给人看病的。
“只见三两个后门的老婆子带了一个太医进来”,因为有男人来了,这里的丫头都回避了,“有三四个老嬷嬷放下暖阁上的大红绣幔,晴雯从幔帐中单伸出手去。那太医见这只手上有两根指甲,足有二三寸长,尚有金凤花染的通红的痕迹……”这是很吓人的描写,其实只见手不见人,比什么都有诱惑力。大家通常会认为裸体很容易诱惑人,其实真正的诱惑是隐藏。如果说晴雯真的站在那里,大概也没有那么大诱惑力,但现在只伸出一只手,还有二三寸长的红指甲,这个医生已经脸红心跳不敢再看了,因为再看下去他就不会诊脉了。有一个老嬷嬷明白了,赶快拿了条手帕把手盖住。太医才诊了脉。
过去的中医诊脉还有比这个更严格的,连手都不伸出来,只是牵一根红线,医生在好几公尺外靠这根红线来号脉。我觉得很荒谬,一个民族的道德最后竟变成这个样子,让人感觉不可思议,其实那条线的诱惑更大。正是因为这种礼教的层层设防,导致人心产生了更多的偷窥欲,这种欲望到今天仍无法遏制,因为社会从不给大家提供真正面对事物真相的机会。
医生诊了脉,起身到外间,向嬷嬷说道:“小姐的病症是外感内滞,是近日时气不好,竟算是个小伤寒。幸亏是小姐素日饮食有限,风寒也不大,不过是气血原弱,偶然沾染了些,吃两剂药,疏散疏散就好了。”说着,便随婆子们出去了。
“彼时,李纨已遣人知会过后门上的人及各处丫环回避,那太医只见了园中景致,并不曾见一个女孩。一时出了园门,就在守园门的小厮们的班房内坐了,开了方子。老嬷嬷说:‘老爷且别去,我们小爷啰唆,恐怕还有话问。’”那个太医忙道:“方才不是小姐,是位爷不成?”你看,他连性别都搞不清楚,他判断是小姐,因为觉得男孩子大概不会养两个那么长的指甲,还染红的。他说:“那屋子竟是绣房,又是放下幔子来瞧的,如何是位爷呢?”老嬷嬷笑着说:“我的老爷,怪道小子才说今儿请了一位新太医来了,真不知我们家的事。那屋子是我们小哥儿的,那病人是他屋里的丫头,倒是个大姐,那里的小姐?若是小姐的绣房,小姐病了,你那么容易就进去了?”意思说这是丫头,如果是林黛玉生了病,你进得去吗?最多也就是拉一根红线而已。
胡庸医乱用虎狼药
这个太医开的药方,宝玉看了很不以为然。因为药方上有紫苏、桔梗、防风、荆芥,还加了枳实跟麻黄,这都是疏散的药。宝玉说:“该死,该死,他拿着女孩儿们也像我们一样的治,如何使得!凭他有什么内滞,这枳实、麻黄如何禁得。”这完全在讲一个没有临床经验的医生,本来医学就是理论是一回事,临床是另外一回事。宝玉的意思是说,女孩子用药不能跟男孩子一样,就像大人的药跟小孩的药不同一样,女孩子的体质这么娇嫩,怎么可以用这么猛的药?可见宝玉非常懂药理。现在也有红学的考证说明,这些药在中药里确是重药,虚弱体质根本承受不了。因此宝玉就说:“快打发他去罢!再请一个熟的来。”可老嬷嬷说:“用药好不好,我们不知道。如今再叫小厮去请王太医去倒容易,只是这个大夫,又不是告诉总管房请的,这马钱是要给他的。”“马钱”指的就是车马费。
可就是因为这个车马费折腾了半天。袭人不在家,到底应该给多少钱谁也不知道。好不容易找到一包银子,又没人知道是几两。
所以宝玉问:“给他多少?”婆子笑道:“王太医和张太医每常来了,也并没曾给银钱,不过每年四节一趸送礼,那是一定的例。”因为王太医他们有点像家庭医生,所以不必每次都给钱。“这个人新了来一次,须得给他一两银子,少了不好看。”宝玉听了,就叫麝月去拿银子,麝月说:“花大姐姐还不知搁在那里呢?”宝玉就说:“我常见他在那小螺甸柜子里拿钱,我和你找去。”“螺甸”就是用贝壳镶的柜子,有点像现在的保险箱。两个人就来到“袭人堆东西的房间,开了柜子,上一格都是些笔墨、扇子、香饼、各色荷包、汗巾等类的东西;下一格却有几串钱。于是开了抽屉,才看见一个小簸箩内放着几块银子,倒也有一把戥子”。“戥子”是称银子的小秤,相当于现在的天平。
“麝月便拿了一块银子,提起戥子来问宝玉:‘那是一两的星儿?’”要称一两银子就得知道一两的星儿在哪儿。宝玉笑道:“你问我?”两个人都不知道,这就是大户人家的少爷跟丫头,其实要是有人现在叫我开一张支票,我真的不会开,因为从来没有这个经验。之前这些事都是袭人在管,所以宝玉笑道:“有趣,你倒成了是才来的了。”麝月也笑了,又要去问人。宝玉道:“拣那大的给他一块就是了,又不作买卖,弄这些做什么!”这完全是少爷的话,拣最大的拿,宁可多给一点,也不要让他说我们少给了。“麝月听了,便放下戥子,拣了一块,掂了一掂,笑道:‘这一块只怕是一两了。宁可多些好,别叫那穷小子笑话,不说咱们不认得戥子,倒说咱们小器似的。’”
那婆子站在门口,笑道:“那是五两的锭子夹了半个,这一块至少还有二两呢!这会子又没剪夹,姑娘收了这个,再拣一块小些的罢。”麝月就关了柜子出来,笑道:“谁又找去!多些你拿了去罢。”宝玉说:“你只快请了王大夫来就是了。”婆子接了银子,自去料理。
“一时,茗烟果请了王太医来,先诊了脉,说的病症与前相仿,只是方子上果无枳实、麻黄等药,倒有当归、陈皮、白芍等药,分量比先也减了些。”病虽然一样,在不同的体质的人身上用药是不一样的。宝玉看到这个方子说:“这才是女孩儿们的药,虽然疏散,也不可太过。旧年我病了,却是伤寒内里饮食停滞,他瞧了,还说我禁不起麻黄、石膏、枳实等狼虎药。”“狼虎药”,就是不到万不得已不该用的重药,我们现在的西药多半是狼虎药,副作用大得不得了,像抗生素之类的大概都属于这类药。这里其实讲的是东方的药理。“我和你们一比,我就如那野坟圈子里长的几十年的老杨树,你们就如秋天芸儿进我的那才开的白海棠,连我禁不起的药,你们如何禁得起。”在宝玉心目中,女孩子是娇嫩得不得了的。
麝月等人就笑他说,干吗把自己比成野坟地里的杨树?“野坟里只有杨树不成?难道就没有松柏?”古代的男人多半会把自己比做松柏,《论语》里云:“岁寒,然后知松柏之后凋也。”宝玉说:我可不敢比松柏,松柏还是让那些党政军要员去比吧!
这其实是一种嘲讽,作者讨厌中国主流文化中人的那种自负,动不动就说自己又是松或是柏,他觉得野坟圈里的杨树已经很不错了,而对像海棠一样娇嫩的女孩子,应该多给她们一点安慰和关心。
这都是因为袭人不在而发生的一些琐事,但也点出了几个小孩子之间的某种非常有趣的关系。我自己非常喜欢五十一回,觉得其中晴雯钻到宝玉被里、医生给晴雯看病、宝玉讲他自己不敢自比为松柏这些片段,都很有深意。它们对主流文化有非常大的颠覆意义,虽然很多时候并不自觉,但主流文化在我们每个人身上都有根深蒂固的力量,甚至我们会不由自主地去维护主流文化。每一个时代里想让主流文化有所松动的人,恐怕都要受到攻击跟非议。《红楼梦》是如此,《天边一朵云》也是如此,它们在为时代的主流文化做一点点化解,让人性有更多的空间跟可能,而不是仅有道德的教条。因为道德一旦变成教条,晴雯钻到男主人的被窝里,绝对是要被鞭尸罪恶,因为太不合封建礼教了,可是一旦回归到人性上来,这是非常动人地展示孩子们天真无邪的一幕,我想这些部分都是容易引起社会争议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