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史太君破陈腐旧套
《红楼梦》的五十三回和五十四回,围绕着贾府过年铺排开了一个非常大的场面。在一部长篇小说里,有些篇章是为了情节的发展,有些篇章则有点像电影里让大家看到整个背景的部分,作者的镜头穿梭在这个大家族的内部。如果我们从视觉艺术的角度来看,这部小说是有影像的。如果只用人物的打扮而缺乏家具、庭院这些东西来呈现富贵就显得有点单薄。所以当作者把镜头拉开,在一个大的场景里让我们看贾府的过年、祭祖、闹元宵的时候,读者才能感受到真正富贵的所有细节。
五十四回基本上还是在讲元宵节的夜宴,讲到这些子侄辈的人如何一个一个轮流向贾母敬酒。贾母已经做到曾祖母了,她自己熬过了很多繁复的封建规矩,知道其中的辛苦,特别希望在家宴上打破俗套。比如她主张撤掉一些桌子,把很多小茶几拼起来,让大家能自由闲散地来参加家宴。
贾母在《红楼梦》里一直是非常重要的主宰力量,这个家族的繁荣鼎盛跟这个老太太有很大关系。如果从世俗的角度来看,我们觉得《红楼梦》是在讲宝玉、黛玉、宝钗之间的故事,其实不然,《红楼梦》里写得非常棒的一个人物就是贾母,她是稳定这个家族的一个团结向心的力量。表面上她什么事情都不做,也不怎么管事,可是有她在那个地方,真的是家中一宝。贾母去世后,整个家族很快就败落下来。这个败落不只是物质的没落,还包括精神上的完全松散,失去了重心和凝聚力。贾母一直想让子侄辈们了解,你们是同一个祖宗,其实一个家族到了第三代,关系就感觉有点远了。说起某人是你爸爸的姐姐或妹妹的什么人的时候,你总觉得有一点远。可如果有一个老祖宗在,就像是一棵树的根,各房的人不管怎么争斗,也不管有多大的隔阂,大家还是会聚在一起,贾母就是这个家族的精神支柱。
五十四回之所以特别强调史太君,是因为她的身份非常重要。她下面的子侄辈不管多么不孝,比如贾珍其实是个特别糟糕的人,贾琏也有一点儿窝囊,可是在贾母面前他们都规规矩矩的,最早创业时的家规的森严在这里还能多少体现出来。看起来是在一起玩,贾母也希望大家轻松,可是里面还是有些严格的规矩。
灯火辉煌与幽暗寂寞
我觉得作者最了不起的是对这个大小说层次的把握,正写着贾母设家宴的繁华、热闹,竟然猛地将笔锋一转,写到了袭人。这么热闹的场合,干吗要写一个丫头?贾母忽然问怎么没有看到袭人?别人就告诉她说,袭人正在守孝。贾母不太高兴,因为按贾的规矩,一个丫头跟着主人,没有什么孝不孝的,王熙凤就跟她解释了袭人不能来的理由。
我想作者其实是借袭人带出了另外一个层次,因为宝玉听说以后,特地回去看了看袭人,这时还有一个人在,她就是鸳鸯。鸳鸯妈妈也过世了,所以她也不能来。有没有看出作者的心思?在一堆人很繁华很热闹的时候,有两个人却格外寂寞。让你忽然看到在人世间很多灯火辉煌的喧嚣中,总有人处在幽暗的寂寞里,这就是所谓文学的层次。《红楼梦》常常在做这种人生的对比,这是作者内心深处的大慈悲。
等一下我们看到五十四回的文本,基本上没有什么大事件,但作者着重渲染了热闹与荒凉两层次的对比。
贾府宴席的礼仪
五十四回延续五十三回的结尾部分。元宵节贾母设家宴,戏班演的是《西楼会》,文豹这个角色出来后,讲了一些俏皮话,贾母很高兴,便说了一个“赏”字。我觉得这种赏钱的方法有种民间的喜乐的感觉,小时候在庙口看歌仔戏时也常常有这种情况,因为那个时候有野台戏,社区的士绅阶级要通过这种方式来比谁家更有钱。比如我们那里当时有做生意的四十四家店铺,过年的时候他们会请几个戏班来演戏,三个野台演同一出戏,有一点比赛的意思。三台戏里的演员在演同一段故事,如果大家都觉得哪一个戏台演得好,戏班子就说要让我们有一点脸面,那个商家就会用他们的名头贴出钱来。那个时候好像还没有千元大钞,都是百元大钞,贴得满满的,就挂在舞台的后面,还要放鞭炮。这就有点像贾母的赏钱,是对唱得好的演员和戏班最直接的鼓励。
我们今天很少看电影看到一半说“赏”,然后就撒什么东西出去,你会觉得这是对艺术的一种干扰,因为我们目前已经慢慢把艺术表演跟娱乐分开了。可是过去我们谢神或者看戏,娱乐的成分绝对大过艺术的成分,那时主要是为了大家在一起开心,并不那么讲究艺术性,所以才可以随时往台上撒钱。现在如果一个演员跳芭蕾舞跳得特别好,这边就往台上倒钱,演员肯定会滑倒。而且,过去的这些戏班子真的很可怜,有的时候几乎完全靠赏钱。
“话说贾珍、贾琏暗暗预备下钱,听见贾母说‘赏’,他们也忙命小厮们快撒钱。只听满台钱响,贾母大悦。”实际上等于她自己也在玩。撒钱的时候,叫好的时候,都是观众参与的时候。过去的观众跟我们今天很不一样,你要他们安安静静地听一个弦乐四重奏,静悄悄地不说话,他们根本受不了,他们才是剧场里的主角,高兴聊天就聊天,高兴嗑瓜子就嗑瓜子。小时候的歌仔戏演出时,空中有飞机在飞,戏台旁边有烤香肠的……演员要想吸引观众的注意力真的很不容易。观众会专注地去看的,绝对是好演员,因为他要跟旁边所有的干扰竞争。我常常跟一些演员朋友讲,你们现在演戏太容易了,没有任何干扰,只有掌声。要是在以前,你演不好,根本没人理你,你怎么唱都没有人看,野台演出是一个大考验,你要在混乱嘈杂的环境中,培养吸引观众眼球的能力,无论唱腔还是身段,都要别出心裁才行。
接着,贾珍、贾琏“二人遂起身,小厮们忙将一把乌银新暖壶递过来”,如果大家到过古董店,就会知道银子的新旧差别非常大,旧了以后,会有一种沉暗的颜色。“新暖”,因为是冬天,酒要喝热的,所以要随时放在热水里,是刚刚烫过的酒。“贾琏捧在手内,随了贾珍,先至李婶席上,躬身取下杯来,回身,贾琏忙斟了一杯,然后便至薛姨妈席上,也斟了一杯。”有没有发现在宴席上他们不是先敬自己家的长辈,而是先敬客人。我们小时候如果家里请客,你先给爸爸妈妈敬酒,客人走了就会挨一顿打,因为你不懂规矩。“二人忙起身笑说:‘二位爷请坐着罢,何必多礼。’”意思是这么冷的天,你们就好好坐在那边看戏,何必这么多礼貌。
这时,“除了邢、王二夫人,满席都离了席,俱垂手旁立”。注意,这是我们今天不太容易懂的场面,十几桌里除了王夫人、邢夫人,都站起来了,为什么?因为王夫人、邢夫人是母亲辈,而其他人的辈分都比这两个少爷低,这就是规矩。吃饭的时候,如果比你辈分高的人站起来了,你还大咧咧地坐在那边,就是失礼。
家族敬酒的规矩
贾珍他们就到了贾母榻前,贾母是很自在地歪在卧榻上的。因为这个榻很矮,榻比桌子矮,两个人要敬酒就得屈膝跪了。“贾珍在前捧杯,贾琏在后捧壶。虽止二人奉酒,那贾环弟兄等,却也是排班按序,一溜随着他二人进来,见他二人跪下,也都一溜跪下。”贾珍是长房的长子,所以要带头,贾琏是二房的长子,接下来所有玉字辈的人都要跟着。“宝玉也忙跪了。”大家要特别注意这一句,贾母再疼宝玉,可他在辈分上是玉字辈,贾珍一拿杯子,宝玉也不敢不跪。史湘云有点顽皮,“悄悄的推他笑道:‘你这会子又帮着跪作什么呢?有这样的,你也去斟一巡酒岂不好?’”其实是有点在逗他。宝玉笑道:“再等一会子再斟去。”其实我们小时候很痛恨这个东西,就是大家族聚会的时候,因为规矩很多,一敬酒就要敬半天,最后有的菜还没吃呢,就被端走了。家族聚会的时候常常是大家表演礼数的时候,每一个人都礼貌周到得不得了。我相信当时的大家族也在用这些规矩来规范子孙,让他们至少在有些时候能有所敬畏,至于其他场合怎么为非作歹,那是另外一回事。我们都知道贾珍实际上很差劲,可是这一天他也必须表演得很好。宝玉是个性情中人,不想去凑这个热闹。
“说着,等他二人斟完起来,方起来。又与邢夫人、王夫人斟过了酒。”大家看是不是好几道菜都要冷掉,好不容易给贾母斟完酒,接下来是王夫人、邢夫人,要按辈分一个一个地来。贾珍笑道:“妹妹们怎么样呢?”估计这个时候贾珍也累了,本来敬完长辈,就该敬姊妹了,比如王熙凤,还有薛宝钗、林黛玉、探春、迎春、惜春等人,他问妹妹们还要不要敬,肯定是有点烦了,觉得这样一个一个地敬下去真是受不了。贾母就讲了真话了,说你们赶快走吧,别再来这些虚套了,你们走了,她们才能好好吃饭喝酒。这个话只能贾母讲,别人讲就失规矩。
八义记的密码
“当下天未二鼓,戏演的是《八义》中《观灯》八出。”《八义记》是明朝的徐元写的戏。大家对这个故事一定非常熟,它就是后来京剧、电视剧、电影都演绎过的《赵氏孤儿》,京剧叫《搜孤救孤》。讲的是春秋时晋国两个大臣之间的权力之争,一个是赵盾,他代表正义的一边;另外一个是屠岸贾,是个奸臣。因为赵盾的存在,屠岸贾不能为所欲为,所以他存心要陷害赵盾。赵盾是国家的一品大员,每天上朝按规定要穿红色的朝服。屠岸贾就在自己家里养了一只藏獒,不给它东西吃,然后做一个假人,给假人穿上赵盾的朝服,在其中藏了很多狗喜欢吃的东西。这只狗饿得红了眼,最后一看到穿红色朝服的假人,就扑上去把衣服撕破吃里面的东西。
有一天屠岸贾在上朝时就跟国君说,我有一只神犬可以辨忠奸,下次上朝的时候我把它带来,你一下就能知道谁对你忠心耿耿,谁对你居心险恶了。狗到了朝廷,本能地扑向红色朝服,赵盾当堂被撕得粉碎。国君勃然大怒,下令诛灭赵家上下三百多口人,灭族,就是要把这个家族整个灭绝。当时有八个人知道是奸臣在陷害赵盾,就竭尽全力来保护这个家族,所以叫做《八义记》,程婴是其中的重要角色。
当时赵家只剩下一个孤儿,可要救孤儿非常困难,因为国君下令搜孤,如果搜不到的话,三个月内出生的所有婴儿全部杀死。当时程婴刚好自己有个孩子,他就想了一条计策,把自己的孩子和赵氏孤儿掉了包,将自己的亲生儿子送到公孙杵臼家,然后他自己去找屠岸贾告密说,赵氏孤儿是公孙杵臼藏起来的。最后,公孙杵臼被杀,程婴的亲生儿子被屠岸贾当堂摔死,对此,程婴表现得不动声色,他等于把自己的儿子献出去,而把真正的赵氏孤儿带大。程婴因此遭全国上下痛骂,大家都认为他是奸臣的走狗,赵氏孤儿后来成了屠岸贾的义子,等到他十几岁,武功练得很好的时候,老程婴才跟他讲自己的身世,要他去杀了屠岸贾给自己的家族报仇。
这出戏写得非常好,里面有很多的悬疑、紧张、纠结。最后的结局也大快人心,因为这么多人的牺牲,就是为给赵氏留下一脉香火。贾府在元宵节的晚上为什么会演这出戏,我也觉得不解,《红楼梦》里有很多隐讳的东西,我们知道作者的家族遭遇过清朝初年最大的政治斗争,所以有时候会有些暗示在里面。我们今天很难明讲它是什么,因为乾隆曾经要求把民间流传的《红楼梦》手抄本拿来御览,其实不是他喜欢读小说,而是要检查。这本书里牵涉到清朝初年太多的政治斗争,所以有人认为后四十回可能就是因为这个原因被大量删改,变得不伦不类了。曹家后来被抄家,一方面是由于雍正继位,而雍正继位是清初的四大奇案之一。很多人认为雍正是偷改了父亲的密诏,把“传位十四皇子”改为“传位于四皇子”,把“十”改成“于”才登基的。
曹家在这个事件当中受到牵连,如今其中隐藏的政治斗争的部分不得而知,如果知晓内幕的话曹家也是要灭族的。当年文字狱那么厉害,不可能让这样的书刊行,而实际上在乾隆二十几年这本书就刊行了,所以应该是删改了很多,在进呈御览之前就有很多人删改过。最容易透露作者心思的往往是类似看戏这样的细节,比如《八义记》这出戏讲的就是一场大的政治斗争,我始终想不通,元宵节的夜宴怎么会看《八义记》呢?这绝对是一出可怕的戏。通常在这个时候一定要看《龙凤呈祥》的,小时候几乎所有政治人物的生日,我跟妈妈到台北中山堂看的戏都是《龙凤呈祥》。戏是不能乱演的,如果在重要政治人物的生日演《打渔杀家》,恐怕是要掉脑袋的。所以演戏是有演戏的规矩的,你一看就知道《八义记》不适合在这个时候演,作者在此时的暗示,让你觉得贾家的繁华后面已经危机四伏。
热闹处处处凄凉
“正在热闹之间,宝玉因下席来往外走。”这一段最能看出宝玉的可怜,因为是最被贾母疼爱的孙子,贾母整个晚上眼睛都不离宝玉,他一往外走,贾母就说:“你往那里去?外头爆竹利害,仔细天上掉下火来烧了衣服!”宝玉道:“不往远去,只出去就来。”贾母命人好生跟着。于是宝玉出来,只有麝月、秋纹并几个小丫头随着。
这就是这个少爷的辛苦,男孩子哪有不爱玩的,我们小时候一拿到压岁钱就一直在外面放鞭炮,而且要放那种别人都不敢放的大龙炮。我小时候常常放冲天炮,就那么对着别人的房子冲,一直冲到人家出来骂人,因为过年大家都蛮和气的,不太愿意骂人,可是小孩子有时候真的是很顽皮。有时候有人穿了新的玻璃丝袜、高跟鞋,我们的冲天炮冲过去,很奇怪,冲天炮竟然会绕着玻璃丝袜烧,直到烧完。过年时爆竹满街都是,走在街上是挺担心的。
贾母因说:“袭人怎么不见?他如今也有些拿大了,单支使小女孩子们出来。”贾母的话是带着批评意味的,意思是她是不是觉得自己很了不起了。“王夫人忙起身笑回道:‘他妈前日没了,因有热孝,不便前头来。’”我想这里有一点大家可能不太好理解,大家肯定认为袭人只是一个用人,任何人都可以随便讲她的不好。其实不然,袭人原是贾母的贴身丫头,后来是贾母不放心宝玉才拨给他房里使唤的,在贾府这种贵族家庭里,用人背后的主人很重要。为什么鸳鸯的地位那么高?因为她是服侍贾母的。王夫人为什么要起身回答?首先作为儿媳妇,她要立刻回复贾母,同时在身份上,儿媳妇对母亲的丫头也要尊重,这是现代人最不理解的。
贾母听了点头,可她还是有点不满意,又笑道:“跟主子却讲不起这孝与不孝。若是他还跟我,难道这会子也不在这里不成?皆因我们太宽了,有人使,不查这些,竟成了例了。”意思是说按我们家的规矩,跟了主人就不能再谈私自的孝了。这一段非常重要,透露出清朝时的用人真有点像他们口口声声自称的奴才,根本就没有个人的家庭伦理,只要你做了哪家的丫头,你的爸爸、妈妈过世、生病都不能照顾,因为你要照顾主人了。只是贾家比较宽厚,对下人比较好,特准回家看母亲的病,其实以规矩来讲是不可以这个样子的。
凤姐忙过来笑回道:“今儿晚上他便没孝,那园子里也须得他看着,灯火花炮最是耽险的。这里唱戏,园子里的人谁不偷来瞧瞧。他还细心,各处照看照看。”这里特别提到袭人的心非常细。“况且这一散后,宝兄弟回去睡觉,都是齐全的。若他再来了,众人又不经心,散了回去,铺盖也是冷的,茶水也不齐备,各样都不便宜,所以我叫他不用来,只看屋子。散了又齐备,我们这里也不耽心,又可以全他的礼,岂不三处有益。老祖宗要叫他,我叫他来就是了。”就是王熙凤跟贾母讲,袭人没有来,第一是可以照顾大观园;第二是贾宝玉回去的时候,什么东西都齐备;第三是全她守孝的礼。她考虑的是三个方面的利益。这是王熙凤最了不起的地方,我一再说王熙凤绝对是今天所有企业要抢的最好的经理人才,因为企业就是讲双赢、三赢。
贾母听了这话,忙说:“你这话很是,比我想的周到,快别叫他了。但只他妈几时死了,我怎么不知道?”这里就看出老太太有点记性不好了,凤姐笑道:“前儿袭人亲自回老太太的,怎么就忘了。”这个场景我们现在看到都会笑起来,因为家里面的很多老长辈就是这样,你跟他刚刚吃完晚饭,坐在那边看电视,过一会儿他就问:“怎么还不吃晚饭?”比较起来,贾母还算记性好的。“贾母想了一想笑说:‘想起来了。我的记性平常了。’”大家就为她解围说:“老太太那里还记得这些事?”意思是你一个富贵人家的老太太,何必要你去记挂一个丫头的妈妈的死呢!贾母又叹道:“我想着,他从小儿伏侍了我一场,又伏侍了云儿一场,末后给了一个宝玉魔王,亏他魔了这几年。”“魔王”这个词用得很好,只有祖母才会称她最爱的孙子魔王,魔王就是来折磨你的那个人,人一生中最爱的人既是冤家,也是魔王。“他又不是咱们家的根生土长的奴才”,注意,我们前面有好几次讲到家生子,“家生子”是卖身以后结了婚生的孩子、孙子全都是这个家的奴才,袭人不是“家生子”,所以贾母说袭人“没受过咱们大恩典。他妈没了,我想着要给他几两银子发送,也就忘了”。
凤姐儿道:“前儿太太赏了他四十两银子,也就是了。”给四十两已经是破例了,一般也就二十两。“贾母听说,点头道:‘这还罢了。正好鸳鸯的娘前儿也没了,我想他老子娘都在南边,我也没叫他家去守孝,如今叫他两个一处作伴儿去。’”因为鸳鸯是家生子,爸爸、妈妈都在南边,如果到南方奔丧,一走大概要半年时间,所以也没有回去守孝。可见当时丫头有多可怜,一旦卖身,亲生父母死了都不能奔丧的。袭人因为离家里近还回了家,鸳鸯根本就没有回去。作者的描述从元宵节的热闹忽然转到死亡,让人猛然感受到一种凄凉,意识到这个家族所有的繁华背后的空幻,再热闹也会有家败人亡的时刻。贾母想到叫她们两个做伴,这里面有一种慈悲。“又命人将些果子、菜馔、点心之类与他两个人吃去。琥珀笑说:‘还等这会子呢,他早就去了。’说着,大家又吃酒看戏。”
等一下戏就从特别热闹的场景转到了袭人和鸳鸯那里。大部分的戏剧、小说都不会照顾到这么多的层次,大家在一起热热闹闹地看戏,哪里还会想到另外两个人的寂寞?我觉得曹雪芹最了不起就是这一点。就像在王熙凤的生日那天,宝玉会逃出城去祭奠自杀了的金钏儿一样。繁华跟落寞、热闹跟凄凉的对比,一直是作者对人生的最大观照,他认为人一旦能超越这个局限,就会发现热闹处会有生命的凄凉,寂寞处也有生命的风光。作者的真正意图是想让我们别那么机械地只把人生分成好和坏的两个状态。
灯花灿烂,却无人声
此时宝玉还是最惦念最寂寞的人,他出来时贾母以为他要去看爆竹,其实他是要回大观园看一眼袭人,十三岁的宝玉有一副菩萨心肠,他永远在热闹时能想到那个最寂寞的人。“且说宝玉一径来至园中,众婆子见他回房,便不跟去,只坐在园门里茶房里烤火,和管茶房的女人偷空饮酒斗牌。”
“宝玉来至院中,虽是灯花灿烂,却无人声。”注意,“灯花灿烂,却无人声”其实是在写作者的心事,表面上的繁华热闹之中有一种荒凉之气,这个场景是一般人看不到的,只有曹雪芹这种经历过荣华富贵和家败人亡的人才能体会。麝月道:“他们都睡了不成?咱们悄悄的进去,唬他们一跳。”这个时候小孩子的那种顽皮又出来了,“于是大家蹑足潜踪的进了镜壁一看”,还记得宝玉的房里有一个镜子做的门,那里有个机关,碰到机关镜子转过来人才能进去,所以一般人是进不了宝玉的房间的。“只见袭人和一人对面都歪在地炕上,那一头有两三个老嬷嬷打盹。宝玉只当他两个都睡着了,才要进去,忽听鸳鸯叹了一声,说道:‘可知天下的事难定。论理你单身在这里,父母在外头,每年他们东去西来,没个定准,想来你是再不能送终的了,偏生今年就死在这里,你倒出去送了终。’”
我们在这里听到了两个人都死了至亲的人之间很知心的话。鸳鸯觉得袭人很幸运,能给母亲送终。袭人当然也很感叹:“正是。我也想不到能够看父母回首。太太又赏了四十两银子,这也算养我一场,我也不敢妄想了。”这是两个命运悲苦的丫头对自己遭际的感叹,这个感叹不完全是因为妈妈过世,更重要的是说明这些丫头的命运自己完全无法把握,根本不知道自己将是什么下场。前一阵子鸳鸯刚刚因为大老爷要讨她做小的事大闹了一场。她们根本不知道前面还会有什么事情在等着她们,这是最大的悲哀。这个家族的繁华背后,掩盖着这么多的凄凉。
“宝玉听了,忙转身悄悄向麝月道:‘谁知他也来了。我这一进去,他又赌气走了,不如咱们回去罢,让他两个静静的说一会话儿。袭人正一个人闷的慌,他幸而来的好。’”宝玉出来得比较早,他不知道鸳鸯已经来跟袭人做伴了。现在知道鸳鸯在,马上就退了出来,因为他知道最近这段时间鸳鸯不跟他们贾家的任何男人讲话。作者心思细密到了不可思议的地步,宝玉希望自己能做天下所有寂寞人的伴儿。可是一旦他发现那个人已经有伴了,他也不去抢,宝玉的菩萨心肠就是表现在这些地方。本来元宵节是最冷的时候,宝玉从暖房里跑出来,冷得要命,至少也得向袭人表白一下,我来看你了,可是他却转身出来了,根本不想让袭人知道他来过。这是人世间最高级的情分,也是最难做到的情分,很多时候情都变成表演了,缺乏了发自内心的那种真诚。
我们一定要体会能让别人静静地说一会儿话的那个心思,我们的社会如今太缺少这个部分了,很多时候我们所有人静静地说一下心事的机会都被媒体给糟蹋了。比如丧礼,本来应该是人谈最深的心事的时候,媒体却把它变成了另外一种让人觉得很不舒服的东西,因为他们没有对人的最起码的尊重。
生活细节的讲究
下面这一段写得很有趣,宝玉本来走路走得好好的,忽然“便走过山石背后去站着撩衣,麝月、秋纹都站住,背过脸来,口内笑说:‘蹲下再解小衣,仔细风吹了肚子。’”宝玉要小便了,贾家当然有厕所,也有痰盂。可是大概因为天气冷,刚刚他又喝了一些酒水,而且这个少爷其实蛮任性的,这两个女孩子已经不方便照顾他了。“后面两个小丫头子知是小解,忙先出去茶房内预备去了。”你看贾家的用人训练有素到什么程度,换在今天我们可能得交代说,你去拿手纸,你去拿水,可是她们马上就知道自己该干什么。
“这里宝玉刚转过身来,只见两个媳妇儿迎面走来,问是谁,秋纹道:‘宝玉在这里呢,你们大呼小叫,仔细唬了他。’”那些人都觉得宝玉这时候应该在贾母那边过元宵节的,所以说话的声音就有点大,口气也不是很礼貌。“那媳妇们忙笑道:‘我们不知道,大节下来惹祸了。姑娘们可连日辛苦了。’”当着少爷的面,讲话这么粗声大气,肯定有失礼貌,所以她们赶紧道歉。“说着,便已到跟前。麝月等问:‘手里拿的是什么?’媳妇们道:‘是老太太赏金、花二位姑娘吃的。’”“金”是金鸳鸯,“花”是花袭人,因为她们说快了就把两个人的姓连在一起了。“秋纹笑道:“外头唱的是《八义》,没唱《混元盒》,那里又跑出‘金花娘娘’来了。”
《混元盒》是明末清初的一个民间戏,里面有一个金花娘娘跟道教的张真人斗法。所以秋纹说又没有演《混元盒》,怎么跑出金花娘娘来了。
“宝玉笑命:‘揭开盒子,我瞧瞧。’秋纹、麝月忙上去将两个盒盖揭开。两个媳妇忙蹲下身子,宝玉看了两盒内都是席上所有的上等果品菜馔,点了点头,迈步就走。”能感觉到宝玉的细心吗?其实他这个人很鸡婆的,他知道送东西是给袭人跟鸳鸯的,可他还要检查一下,一看都是最好的东西,才放心地迈步就走。“麝月、秋纹二人胡乱掷了盒盖,跟上来。宝玉笑道:‘这两个女人倒和气,会说话,他们天天乏了,倒说你们连日辛苦,却不是那矜功自伐的么。’”“矜功自伐”大家如果读《论语》的话就能读到,就是做了一点点事就说自己多么了不起。如今在电视上很容易看到这样的人,宝玉就觉得这两个婆子不错,明明自己很累,还能体谅到别人。“麝月道:‘这好的也很好,那不知礼的也太不知礼。’宝玉笑道:‘你们是明白人,耽待他们是粗笨可怜的人就是了。’”
“一面说,一面来至园中。那几个婆子虽吃酒斗牌,却不住的出来打探,见宝玉来了,也都跟上了。”这些婆子是跟宝玉的,结果宝玉一回大观园,她们就跟人喝酒、赌钱去了,赌一会儿就跑出来看看宝玉回来了没有,因为她们是有差事的,怕被骂。
“来至花厅后廊上,只见那两个小丫头,一个捧着小沐盆,一个搭着手巾,又拿着沤子小壶在那里久等。”宝玉已经小便完这么久了,作者又绕回来写他的洗手,因为等一下要喝酒吃饭,不能不洗手。洗完手以后风吹了皮肤会皴裂,还要预备“沤子”,就是现在的护手霜。“秋纹忙先伸手向盆内试了试,说道:‘你越大越粗心了,那里弄的这冰水?’”看到这里面的讲究了吗?这个小丫头端了一盆水等在那里,秋纹要先试试看,因为天气很冷,不能用冷水洗手。这个小丫头觉得好委屈,“笑道:‘姑娘瞧瞧这个天啊!我怕水冷,巴巴的倒的是滚水,这还冷了呢。’”
这一段很重要,带出了季节,我们读小说时可能读着读着就忘了是元宵节,一二月份的北方,冷得不得了。“正说着,可巧见一个老婆子一手端着茶杯,又提着一壶滚水走来,小丫头便说:‘好奶奶,给我倒上些。’那婆子道:‘哥哥儿,这是老太太泡茶的,劝你走了取去罢,那里会走大了脚!’”意思是说你们这些人整天懒得不得了,你就走一走吧!她不知道是宝玉要用。“秋纹道:‘凭你是谁的,你不给?我管把老太太的茶杯子倒了洗手。’那婆子回头见是秋纹,忙提起壶来就倒。”一看见秋纹她就知道是宝玉要用水了,《红楼梦》里有很清楚的等级界限。
“秋纹道:‘够了。你这么大年纪也没有见识,谁不知是老太太的水!要不着的人就敢要了?’”意思是说老太太要喝茶用的水,普通人哪里敢要,明显有点在嘲笑这个老太太。“婆子笑道:
‘我眼花了,没认出这姑娘来。’宝玉洗了手,那小丫头拿小壶倒了些沤子在他手内,宝玉沤了。”装乳液的是一个小壶,那个包装肯定讲究得不得了。“沤”是一个动词,就是在手上擦了一下。“秋纹、麝月也趁热水洗了一洗,也沤了,跟进宝玉来。”
宝玉与黛玉的亲密互动
现在宝玉要开始敬酒了,记不记得刚才史湘云在戳他说,你怎么不跟着一起敬。那个时候宝玉一心牵挂着袭人,他的心思总是先放在最角落、最边缘的人身上,现在做的一切只是出于礼貌而已。“也从李婶、薛姨妈斟起,二人也笑让坐。贾母便说:‘他小,让他斟去,大家倒要干过这杯。’说着,便自己干了。邢、王二夫人也忙干了,又让着薛、李二人,薛、李二人也只得干了。”
贾母又命宝玉道:“连你姐姐妹妹一齐都斟上,不许乱斟,都要叫他干了。”贾母很爱这个孙子,就叫他挨个儿地敬酒,多喝一点。“宝玉听说,答应着,按次斟了。至黛玉前,偏他不饮,拿起杯来,放在宝玉唇边,宝玉一气饮干。”他们两个人的默契是,我所有不能喝的东西你都要帮我喝。他们之间的那种亲全表现在这些小细节上,总有人认为宝钗要变成第三者,其实宝钗是不可能变成第三者的,黛玉跟宝玉之间的这种深情是任何人都无法抵达的。我真希望应酬的时候,能有一个这样的人在旁边,在被灌酒的时候,你二话不说,直接把酒放在他的嘴边。这种爱恐怕是一般人不能了解的,一方是心甘情愿,黛玉觉得理所应当,这绝对是前世缘分。
“黛玉笑说:‘多谢。’宝玉又替他斟上一杯。凤姐便笑道:‘宝玉,别喝冷酒,仔细手颤,明儿写不得字,拉不得弓。’宝玉忙道:‘没有喝冷酒。’凤姐笑道:‘我知道没有,不过白嘱咐你。’”过去有个说法,说是吃了冷酒,寒气积在心里面,写字的时候手会发抖,将来练文文不行,练武武不行。“于是宝玉将里面斟完,只除贾蓉之妻是丫头们斟了。然后出至廊上,又与贾珍等斟了一巡。坐了一回,方进来仍归旧坐。”除了贾蓉太太的酒是丫环们斟的,其他的人都是宝玉亲自斟的,因为都是他的姐姐。宝玉不喜欢客套,记不记得刚才贾珍、贾琏还有一点客套,到宝玉的时候,他觉得这些人也都是他最爱的人,所以他都一个一个地斟上,一点也不摆少爷的架子。
“一时上汤后,又献上元宵。贾母便命将戏暂歇:‘小孩子们可怜见的,也给他们些滚汤滚菜的吃了再唱。’又命将各色果子拿些与他们吃去。一时歇了戏,便有婆子带了两个门下常走的女先儿进来,放了两张杌子在那一边命他坐了,将弦子、琵琶递过去。”“女先儿”有点像现在的弹着三弦儿的说书人。大户人家吃饭的时候,她们在旁边讲一段《西厢记》,或者讲一段《琵琶记》。“贾母便问李、薛二人:‘听何书好?’”注意,永远是先问客人,你们想听什么书。“他二人都回说:‘不拘什么都好。’贾母便问:‘近来可有添的什么新书么?’那两个女先儿回说:‘倒有一段新书,是残唐五代的故事。’”
贾母是不识字的,可是却问最近有什么新书?表示她听了很多旧书。在过去知识的传播并不完全靠阅读,还有很大一部分是靠听的。我一直觉得说书这个行当很有生命力,它能给你的听觉带来很大的快乐,比你自己看小说要好很多。因为说书人不光是念,到关键时刻,他还会扮演其中的角色,所以非常精彩。所以我们今天总感叹汉文没落,其实我觉得远没有那么严重,就派两个“女先儿”来就可以了。大家听多了书,语言自然会生动活泼,小孩儿的语言表达能力、修辞的能力肯定会提高很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