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蒋勋说红楼梦】第五十四回 史太君破陈腐旧套 王熙凤效戏彩斑衣2

贾母对中国戏剧的评论,王熙凤效戏彩斑衣,团圆的困难,戏剧的品位与优雅,琴挑传情,春喜上眉梢,贾母应景的笑话,王熙凤的冷笑话,作者的语言符咒——散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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贾母对中国戏剧的评论

这两个说书的女先儿,说要讲一套新书,是残唐五代的故事。“贾母问是何名,女先儿道:‘叫作《凤求鸾》。’贾母道:‘这个名字倒好,不知因什么起的。你先大概说说原故,若好再说。’”贾母作为一个老族长觉得儿孙都在,要判断一下听什么样的故事才是恰当的,不能讲些诲淫诲盗的东西。“女先儿道:‘这书上乃是说残唐之时,有一位乡绅,本是金陵人氏,名唤王忠,曾做过两朝宰辅。如今告老回家,膝下只有一位公子,名唤王熙凤。’”大家就都笑了,因为这两个说书的人,不知道这个家里就有一个人叫王熙凤。“贾母笑道:‘这不重了我们凤丫头了。’媳妇们忙上去推他道:‘这是二奶奶的名字,混说。’贾母笑道:‘你说,你说!’”贾母一听这里面的主角跟王熙凤同名,就觉得蛮好玩的,反而有点好奇了。“女先儿忙笑着站起来,说:‘我们该死了,不知是奶奶的尊讳。’”“讳”是指对尊敬的人,不能直接叫或者写他的名字,古代叫做“避讳”。“凤姐儿笑道:‘怕什么,你只管说罢,重名重姓的多呢。’”

“女先儿又说道:‘这一年王老爷打发了王公子上京赶考’”,中国古代才子佳人的故事大概都发生在上京赶考的时候,因为平时家规太严,小孩子不敢轻举妄动,一进京赶考就不得了了,所有谈恋爱谈昏头的故事都发生在这个时刻。真庆幸古代有这样的一种科举制度,至少解放了这些男孩子,盼了十八九年就只等着这一天,能去认识苏三、金玉奴之类的人。“那日遇见了大雨,走到一个庄上避雨。谁知这庄上也有个乡绅,姓李,与王老爷是世交,所以便留下这公子住在书房里。这李乡绅膝下无儿,只有一位姑娘名唤作雏鸾。琴棋书画,无所不通。”

一说这个女孩子琴棋书画无所不通,贾母就不耐烦了,“忙道:‘怪道叫作《凤求鸾》。不用说,我已猜着了,自然是王熙凤要求这雏鸾小姐为妻了。’女先儿笑道:‘原来老祖宗听过这一回书。’众人都道:‘老太太什么没听过!便没听过,猜也猜着了。’”

接着贾母就发表了一段她对于中国戏剧很有趣的评论。过去因为礼教很严,像贾珍回到家里,他的儿媳妇都是要回避的,可就是在男女授受不亲的时代,《西厢记》里也好、《牡丹亭》里也罢,都是佳人爱上才子。贾母觉得戏里把这些女孩儿说得太坏,以当时的贵族对女孩子的训练,根本不敢这个样子。“贾母笑道:‘这些书都是一个套子,左不过是些佳人才子,最没趣儿。把人家女儿说的那样坏,还说是佳人,编的连影儿也没有。开口都是书香门第,父亲不是尚书就是宰相,生一个小姐必是爱如珍宝。这小姐必是通文知礼,无所不晓,竟是个绝代佳人。只一见了一个清俊的男人,不管是亲是友,便想起终身大事来了,父母也忘了,羞耻也没了,鬼不成鬼,贼不成贼。’”这八个字是很严重的批评。

贾母这种大户人家出身的贵族女性,认为这些书绝对是在乱讲,真正大户人家的女孩子是根本碰不到什么男人的。就像林黛玉长到十几岁,她见过的男人大概不会超过五个。在社会禁忌严重的时代,才子佳人的故事恰恰能给人一种心灵的补偿,日本的文学评论家厨川白村说过:“文学艺术是苦闷的象征。”以前的人那么爱听《牡丹亭》、爱看《西厢记》,就是因为在真实世界不可能,只好在幻想的世界里完成。

贾母对此很不以为然:“那一点儿是佳人?就是满腹的文章,做出这些事来,也算不得是佳人了。比如:男人满腹文章去作贼,难道那王法就看他是才子,不入贼情一案了不成?可知那编书的是自己塞了自己的嘴。”贾母的评论很有意思,让我们看到了艺术的极端表现手法,艺术作品表现的常常是现实里没有的事儿。但如果做另外一个文学评论,我完全可以说,正因为不是真实的,它才在某种程度上满足了人们的幻想,艺术很多时候表现的就是人们的心理诉求之实。古代的青年男女完全没有婚恋的自由,这些故事的流传,满足了大家心理上的需求。

我想有时候我们还可以从社会史的角度去分析。比如当年台湾流行的琼瑶小说,其中就有女性对爱情自由的一种渴望,《窗外》发表在台湾礼教非常严的时代,一个女学生爱上他的男老师,那绝对是当时社会的禁忌。等到了七十年代,台湾经济起飞以后,在大家都非常渴望流浪的时候,就会有三毛这样的作家出来。从社会史的角度可以对文学艺术发展的规则进行探讨,它的结论跟贾母是不一样的。

贾母接着批评说:“再者,既说是世宦书香大家的小姐,都知礼读书,连夫人都知书识礼,便自告老还家,自然这样大家人口不少,奶母、丫环伏侍小姐的人也不少,怎么这些书上,凡有这样的事,就只小姐和紧跟的一个丫环?你们白想想,那些都是管什么的,可是前言不答后语?”有没有感觉贾母是在讲很流行的一个戏——《西厢记》,《西厢记》里崔莺莺身边就只有红娘一个丫头,她就觉得这根本不合理。以她自己的出身来讲,这一辈子从来就没有只带一个丫头出过门,什么时候都是一大堆丫头跟在身边,哪里能有跟那些男人写诗、传信的机会。

“众人听了,都笑说:‘老太太这一说,是谎都批出来了。’贾母笑道:‘这有个原故:编这样书的,有一等妒人家富贵,或有求不遂心,所以编了来污秽人家。再一等,他自己看了这些书看魔了,他也想一个佳人,所以编了出来取乐。何尝他知道那世宦读书家的道理!别说他那书上那些世宦书礼大家,就如今眼下真的,拿我们这中等人家比说,也没有那样的事,别说是那些大家子。可知是诌掉了下巴的话。所以我们从不许说这些书,连丫头也不懂这些话。这几年我老了,他们姊妹们住的远,我偶然闷了,说几句听听,他们一来,就忙叫歇了。’”

这其中有贾母的教育观,她觉得自己老了,才子佳人的故事听听无妨,可是林黛玉、薛宝钗等姊妹是不能听的。她不晓得宝玉跟黛玉早就看了《会真记》。其实现在也是一样,大人永远有不想让小孩子看的东西,可是小孩看得都比你多也说不定,有时候我们真是控制不住。


王熙凤效戏彩斑衣

李、薛二人都笑说:‘这正是大家的规矩,连我们家也没这些杂话给孩子们听见。’凤姐走上来斟酒,笑道:‘罢了,酒冷了,老祖宗喝一口润润嗓子再掰谎罢。这一回就叫作《掰谎记》。’”意思说本来是请了两个人要来说书,结果你自己噼里啪啦讲了一大堆。“就出在本朝本地本年本月本日本时,老祖宗一张口难说两家话,花开两朵,各表一枝,是真是谎且不表,再整观灯看戏的人。老祖宗且让二位亲戚吃一杯酒,听两出戏之后,再从昨朝话言掰起如何?’”王熙凤用的完全是说书人的语言,因为说书人一开始肯定要说某年某月某日在什么地方,发生什么样的事情。这是套话,王熙凤说书的口才,比那两个专业的还要好。结果全场的人笑翻。“两个女先儿也笑个不住,都说:‘奶奶好钢口。奶奶要一说书,真连我们吃饭的地方都没了。’”这个“钢口”是口齿伶俐的意思。

“薛姨妈笑道:‘你少兴头些罢,外头有人,比不得往常。’凤姐儿笑道:‘外头的只有一位珍大哥。我们还是论哥哥妹妹,从小儿一处淘气了这么大。这几年因做了亲,我如今立了多少的规矩了。便不是从小儿的兄妹,便以伯叔论,那《二十四孝》上“斑衣戏彩”,他们不能来“戏彩”,引的老祖宗笑一笑,我这里好容易引的老祖宗笑了一笑,多吃一点儿东西,大家喜欢,都该谢我才是,难道反笑话我不成?’”

斑衣戏彩”是《二十四孝》里的故事,可能大家听说过,那个老莱子七十几岁了,可是还有九十几岁的老爸老妈,所以他回到家就要扎两个抓鬏,把脸蛋涂得红红的,扮成从幼稚园刚回来的样子,叮叮咚咚地玩着拨浪鼓在地上打滚,哄爸爸、妈妈开心。因为父母只有认为自己的孩子还小才会开心。我一直觉得这是一个非常悲惨的故事。我亲眼看到过身边朋友,在社会上做到什么大学的院长,回到家里就滚在妈妈的怀里撒娇。现在健康条件很好,父母亲通常都活到九十多岁,因为老了,记性也不好,子女回到家就要跟他们装疯卖傻扮小孩子。这种开心里面多少有点荒凉,因为你是在骗他们,帮他们把时光永远留在孩子只有十几岁的时候。

贾母之所以很疼王熙凤,就是因为王熙凤是她的开心果。所以“贾母笑道:‘可是这两日我竟没有痛痛的笑一场,倒是亏他才一路笑的我心里痛快了好些,我再吃一钟酒。’吃着,又命宝玉:‘也敬你姐姐一杯。’凤姐笑道:‘不用他敬,我讨老祖宗的寿罢。’说着,便将贾母的半杯剩酒拿起吃了”。王熙凤不仅口才好,而且反应快,因为贾母刚喝了一口酒,王熙凤就把贾母剩的酒喝掉了,意思你是高寿的人,喝你的酒就是讨你的寿了。即使是在今天,我相信老人也会觉得这个女孩子可爱,她太会讲话了。

“酒杯递与丫环,另将温水浸的杯换了一个上来。于是各席上的杯都撤去,另将温水浸着待换的杯斟了新酒上来,然后归坐。”看到细节了吗?他们喝酒的时候杯子一直在换,因为杯子很快就冷了,所以喝完酒以后,要马上放在热水里面泡着,酒倒进热水刚泡完的杯子才不会冷。如果没有经历过这种富贵,肯定写不出这样的细节。我们今天喝酒只是烫酒,但人家是要把杯子也放在热水里泡着的,随时拿出来替换。


团圆的困难

说书的两个女先儿回说:“老祖宗不听这个书,弹一套曲子听听罢。”这种人其实蛮可怜的,她们就是大户人家过年过节请来表演的,过去没有什么薪水,拿的就是赏钱,刚才好不容易要说段书,结果贾母又不想听。所以她们就努力地讨好,说我们唱些歌来听吧。“贾母便说道:‘好!你们两个对一套《将军令》罢。’”《将军令》大家应该很熟,电影《黄飞鸿》里用的就是《将军令》改编的《男儿当自强》,周星驰的电影最近也很爱用这个曲子。其实它是国乐里常能听到的曲子,可能是军乐后来慢慢演化出来的,所以叫做《将军令》。“二人听说,忙和弦按调拨弄起来。”

贾母因问:“天有几更了。”众婆子忙回:“三更了。”三更就是子时,半夜十一点到一点之间,以过去的时间来讲,已经很晚了,当时大概八九点就休息了。“贾母道:‘怪道寒浸浸的起来。’早有丫环拿了添换的衣裳,送来穿了。王夫人起身赔笑说道:‘老太太不如挪进暖阁里炕上倒也罢了。这二位亲戚也不是外人,我们陪着就是了。’贾母听说,笑道:‘既这样说,不如大家都挪进去,岂不暖和?’”这样其实有点不合礼数,过去的贵族有很多的礼教,人跟人都离得远远地讲话。王夫人道:“里面恐坐不下。”可是贾母笑道:“我有道理。如今也不用这些桌子,只用两三张并起来,大家坐在一处挤着,又亲密,又暖和。”可见这个一生富贵的老太太,其实是希望人和人能靠得近一点。平常大家对她都是敬而远之,这让她感觉很不舒服。

众人都道:‘这才有趣。’说着,便起身。众媳妇们忙撤去残席,在里面顺炕并了三张大桌,另又添换了果馔摆好了。贾母便说:‘这却不要拘礼,只听我分派你们就坐才好。’说着便让薛、李正面上坐,自己西向坐了,叫宝琴、黛玉、湘云三人皆紧依左右坐下,向宝玉说:‘你挨着你太太。’于是邢夫人、王夫人之中夹着宝玉,宝钗等姊妹在西边,挨次下去便是娄氏带着贾菌,尤氏、李纨夹着贾兰,下面横头便是贾蓉之妻。贾母便说:‘珍哥儿带着你兄弟们去罢,我也就睡了。’”

有没有发现贾母在下逐客令了,就是你们这些男人都走吧,我们这些女眷可以亲密地挤在炕上。留下来的只有宝玉,其他男人都被赶走了。“贾珍等忙答应了,又都进来。”进来的意思是要走也不能随随便便走,他们是要行礼告辞的。贾母道:“快去罢!不用进来,才坐好了,又都要起来。你快歇着去罢,明日还有大事呢。”贾珍忙答应了,又笑说:“留下蓉儿斟酒才是。”贾母笑道:“正是忘了他。”贾珍答应了一个“是”,转身带领贾琏等出来。

看下面这一句——“二人自是欢喜”,因为他们在老祖母面前,也拘谨得要命,“便命人将贾琮等各自送回家去,便邀了贾琏去追欢买笑”。最后这四个字大家可以自己去想它的内容,贾珍是个纨袴子弟,贾琏也差不多,反正整天就是吃喝玩乐,大家也没必要知道他们到底去了哪里。

他们出去以后赌博、去酒家,有的是去处,所以他们也很高兴。贾母放他们走了,只留下贾蓉。

这里贾母笑道:“我正想着虽然这些人取乐,竟没一对双全的,就忘了蓉儿了。这可全了,蓉儿就和你媳妇坐在一处,倒也团圆了。”贾母自己守寡守了很久,在座不是没有结婚的,就是丧偶的,要不然就是丈夫在外面做官不在家的。贾珍和贾琏一走,王熙凤和尤氏也落了单,唯一的一对儿就是贾蓉跟他的太太,所以贾蓉留下来是有特别含义的。我想作者是在暗示,人能够团圆是多么大的福气。尤其是这种富贵人家。男人常年在官场上混,夫妻很少可以常在一起,这种“双全”引发了贾母很大的感慨,因为丈夫早逝,她觉得双全特别值得珍惜,所以她就命令贾蓉跟太太坐在一起。

“因有媳妇回说开戏,贾母笑道:‘我们娘儿们正说的高兴,又要吵起来。况且那孩子们熬夜怪冷的,也罢,叫他们且歇歇,把咱们的女孩子们叫了来,就在这台上唱两出也给他们瞧瞧。’”这个很好玩,相当于我今天晚上请了个芭蕾舞团来家里跳舞,可是我却对他们说:“我家也有一个芭蕾舞团,也跳给你们看看。”


戏剧的品位与优雅

媳妇们听说,答应了出来,忙的一面着人大观园去传人,一面二门传小厮伺候。小厮忙至戏房,将班中所有的大人一概带出去,只留小孩子们。一时,梨香院的教习带了文官等十二个人,从游廊角门出来。婆子们抱着几个软包,因不及抬箱,估料着贾母爱听的三五出戏的彩衣包了来。婆子们带了文官等进去见过贾母,皆垂手站着。”

贾母笑道:“大出《八义》闹得我头疼,咱们清雅些好。”就是幽静一点、安静一点的,不要再闹了。“你瞧瞧,薛姨太太、李亲家太太,都是有戏的人家,不知听过多少好戏。这些姑娘都比咱们家姑娘见过好戏,听过好曲子。如今这小戏子又是那有名玩戏的班子,虽是小孩子,却比大班还强。”

这个也许大家不太了解,过去有一种戏班是成人班,有一种是小孩班。我不知道大家有没有看过前几年到台湾来演出的天津少年京剧团,真的非常好,其中的花脸和青衣就是大人的班子也很少这么好的。戏剧这个行当很特别,一般是在九岁左右进班子,梅兰芳他们上台大概也就是十四五岁,顾正秋带着她的顾剧团到台湾来的时候,大概不到二十岁。科班入行都要很早,晚了以后骨头就硬了,嗓子也不对了,所以小孩子的戏班有时候非常强。贾母就告诉梨香院的十二个女孩子说,你们今天不可以露怯,“咱们好歹别落了褒贬,少不得弄个新样儿的。叫芳官唱一出《寻梦》,只用萧随着,笙笛一概不用”。

芳官是唱杜丽娘的,因为她们常听,知道芳官是好角儿。《寻梦》唱得特别好。最近这几年《牡丹亭》很流行,大家对这个故事都非常熟了。其实《寻梦》要的是一种幽魂的感觉,其中有极大的凄凉跟悲哀。贾母特别强调说笙笛一概不用,只用箫来配。

这里就能看出贾府的品位了,最近几年的昆曲改良,我感觉有点受不了,就是因为有太多乐器。昆曲最美的是唱腔,如果只用箫来伴奏的话,你才听到唱腔的美。现在最糟糕的是到剧院去,音响噼里啪啦,根本就听不到人的声音。最近我看了很有名的大陆的昆曲团的演出,一个晚上简直快要疯掉,麦克风声音开得太大,我坐在第七排,听起来那个声音就跟爆炸一样,唱到这个程度,台下的观众还在鼓掌,大概真是没什么可看了。这个时候我就很怀念贾母的品位,只有单用箫伴奏,你才能听得出唱腔的好坏,功力不够的演员才要用乱七八糟的东西去掩盖,好的演员就是素描。很多人说画素描比油画难好多,因为单色系里才能看出真正的功力。

贾母绝对是个懂戏的人,她想细细地品味芳官的《寻梦》的韵味,所以才说:“只要用箫,笙笛一概不用。”“文官笑道:‘这也使得,我们的戏自然不能入姨太太和亲家太太姑娘们的眼,不过听我们一个发脱口齿,再听一个喉咙罢了。’”文官是十二个女孩子中的主导者,有点像个班长,她在这种富贵人家的贵族太太面前讲话这么有礼貌。她说,我们的戏真的不好,但我们不用复杂的乐器,让你们听听我们的本色。这里真正说到了戏的重点,全世界没有一种歌剧是带麦克风唱的,因为经过麦克风传达的声音,它其实是变了味的。“贾母笑道:‘正是这话了。’李婶、薛姨妈喜的都笑道:‘好个灵透孩子,你也跟着老太太打趣我们。’”“灵透”就是伶俐,懂得怎么去应酬客人,话说得很得体。不要忘了,文官大概也就是十岁上下,可见这些孩子的训练有多惊人,她们从小挨打受骂,特别懂得察言观色,处世周到。细想想我见过的许多讲话、做人最得体的人,还真都是戏班子出来的。


琴挑传情

接下来贾母笑道:“我们这原是随便的玩意儿,又不出去做买卖,所以竟不大合时。”外面的戏班是职业的,可能综艺节目要什么,他们就演什么,慢慢会变得越来越粗俗了;而这种家

养的戏班只是自己听,不用去上什么综艺节目,所以没有外面戏班的职业习气。现在的艺人其实很惨,再好的训练,一上那些“综艺大哥大”就完了,因为他们要的东西是粗俗的,你不可能把艺术里最好的东西拿出来。本来这个人的钢琴弹得很好,可是综艺节目就让他表现他的手指之快,音乐并不是手指快才叫好,这个时候你就会觉得这个音乐家被糟蹋了。

说着又道:“叫葵官唱一出《惠明下书》,也不用抹脸。”《惠明下书》是《西厢记》里的故事,一般人不太熟,因为我们看《西厢记》多数看到是红娘、崔莺莺和张君瑞。《惠明下书》说的是张君瑞要娶崔莺莺,老夫人不同意,后来白马寺被包围,老夫人急得不得了,约定说:“你至少先救了我们,再谈娶崔莺莺的事。”张君瑞就修书派惠明去送信搬了救兵来,解了白马寺之围。惠明是花脸,葵官就是唱花脸的,贾母说你今天用清唱就好。唱戏最难的考试就是清唱,不穿戏服,不抹脸,没有伴奏,完全靠你的真功夫。

“贾母说:‘只用这两出,叫他们听个野异罢了。若省一点力儿,我可不依。’文官等听了答应出来,忙去扮演上台,先是《寻梦》,次是《下书》。众人都鸦雀无闻。”刚才唱《八义》的时候大家都在说话,现在忽然安静下来了,因为这个戏是要静下来听的。“薛姨妈因笑道:

‘实在戏也看过几百班,从没见用箫管随他的。’贾母道:‘也有,只是像方才《西楼·楚江情》一支,多有小生吹萧随的。这大套的实在少,这也在主人讲究不讲究罢了。这个就算出奇了?’”意思是说大部分的戏都用整套的锣鼓来伴奏,热闹得不得了,但刚才《西楼》里面的一段《楚江情》,就是单用箫来配的,当然非常优雅,要特别讲究才能听出味儿来。其实真正的文化品位,是要去体会最细致的东西,可见贾府在戏剧方面的格调很高。

贾母指着湘云说:“我像他这么大的时节,他爷爷有一班小戏,偏有一个弹琴的凑来,即如《西厢记》的《听琴》,《玉簪记》的《琴挑》,《续琵琶记》的《胡笳十八拍》,竟成了真的了,比这个更如何?”《玉簪记》也是出很有名的戏,是明朝的一个叫高濂的人写的。在座的各位看全出戏的比较少,现在常常看的是其中的一段叫做《秋江》,讲一个道姑叫陈妙常,因为观里来了一个青年才俊潘必正,他们就相爱了。古代因为没有E-mail,就靠弹琴传情,让对方听到。这在司马迁的《史记》里就有,司马相如见到卓文君后,弹了一曲《凤求凰》,卓文君就决定跟他私奔了。这其实是古代的E-mail的方式,《琴挑》就是潘必正跟陈妙常以琴传情。第二天潘必正走了,陈妙常也逃出道观,跑到江边,叫船夫赶紧去追前面的船,可刚好那个老船夫是聋子,听不懂她讲什么,大家都跟着急得不得了。好不容易上了船,又发现绳子还没有解开,老船夫又爬回岸上,把绳子解开。舞台上没有船,老船夫跟道姑用身体的动作表现水上行舟的情景,船越走越快,直到风吹得老船夫的胡子飞起来,这是非常有名的《玉簪记》里的一折叫《秋江》。

贾母回忆起自己做少女的时候,家里也曾有一个戏班子,他们唱戏用真正的琴伴奏,当然一定是大户人家才会这样排场。所以“众人都道:‘这更难得了。’贾母便命个媳妇来,吩咐文官等叫他们吹弹一套《灯月圆》,媳妇领命而去”。《灯月圆》是比较喜气、圆满的曲子,因为今天是元宵节的夜晚,为了应景儿才吹弹的。


春喜上眉梢

当下贾蓉夫妻二人捧酒斟了一巡,凤姐因见贾母十分高兴,便笑道:‘趁着女先儿在这里,不如叫他们击鼓,咱们传梅,行一个“春喜上眉梢”的令如何?’贾母笑道:‘这是个好令,正对时景。’”因为刚好是元宵节,是初春。“忙命人取了一面黑漆铜钉花腔令鼓来与女先儿”,这里也许大家不太容易懂,鼓面是皮的,旁边涂了黑漆,皮革要用铜钉钉住,所以是黑漆铜钉花腔令鼓。就是既可以行酒令的这种鼓,也可以用来唱花腔调子的。又从“席上取了一枝红梅来”。

“贾母笑道:‘若到谁手里住了,吃一杯酒,也要说一个什么才好。’”就是要有惩罚的,凤姐儿笑道:“依我说,谁像老祖宗要什么有什么呢?我们这不会的,岂不没意思。依我说也要雅俗共赏,不如谁输了谁说个笑话罢。”有没有发现凤姐的聪明,因为贾母是不识字的,前面我们看到宝钗、宝玉、湘云他们行酒令都喜欢吟诗作词。王熙凤很担心万一行酒令,来一个诗啊词的,贾母根本就无法应对,所以她抢先说,老祖宗你什么都会,你这么高雅,可是我们这些俗人不会,不如传到谁谁就讲个笑话,其实是在替贾母解围。“众人听了,都知道他素日善说笑话,最是他肚内有无限的新鲜趣谈。今见如此说,不但在席的诸人喜欢,连地下伏侍的老小人等无不喜欢。那小丫头子们都忙出去,找姐唤妹的告诉他们:‘快来听,二奶奶又说笑话儿了。’众丫头子们挤了一屋子。”

“于是戏完乐罢,贾母命将些汤点果菜与文官等吃去,便命响鼓。”开始行令,这种鼓跟我们在庙会上看到的“咚咚咚”响的鼓不太一样,它的声音是“嗒嗒嗒”的,在戏曲里面,演员跑圆场的时候就用这种鼓来打节奏,它可以快、可以慢。接下来作者用文字来形容鼓点,有点像白居易的《琵琶行》里的写法。“那女先儿们皆是惯的,或紧或慢,或如残漏之滴,或如迸豆之急,或如怒马之驰,或如掣电之疾。”这就是在形容声音了,传酒令的时候,必须时快时慢,让大家紧张起来。有时候像豆子在锅里爆炸一样,嗒嗒嗒这样跑。有时候就像古代用水做出来的计算时间的更漏,慢慢滴下来的感觉。有时候像怒马,有时候像闪电,都是在讲声音高低快慢的变化。

“按其鼓声慢转,梅亦慢;鼓声急传,梅亦急。”大家传梅花的动作,开始跟这些鼓声配合了,形成了一个酒令的场景。“恰恰至贾母手中,鼓声忽住。大家哈哈一笑”,我相信大家知道这都是事先安排好的,因为大家希望贾母开心。“贾蓉忙上来斟了一杯。众人都笑道:‘自然老太太先喜了,我们才托赖些喜。’”记不记得这个酒令叫做“春喜上眉梢”,贾母要第一个得这个酒令的喜气,过年所有的话都是开心的、喜气的。


贾母应景的笑话

贾母笑道:‘这酒也罢了,只是这笑话有些难说。’”这是实话,现在每次吃饭的时候,一有人说我讲个笑话,我就会很紧张,因为人家说完你不笑也怪尴尬的,可是假笑也很难过,刻意的笑话其实很不好说。众人都说:“老太太的比凤丫头的还好还多,赏一个我们也笑一笑儿。”贾母笑道:“并无什么新鲜笑话,少不得老脸皮厚的说一个罢了。”

贾母真聪明,她的笑话是:“一家子养了十个儿子,娶了十个媳妇。惟有那第十个媳妇伶俐,心巧嘴乖,公婆最疼,成日家说那九个不孝顺。这九个媳妇委屈,便商议说:‘咱们九个心里孝顺,只是不像那小蹄子嘴巧,所以公婆老了,只说他好,这委屈向谁诉去?’”大家一定知道这是在讲谁了,因为贾母特别疼王熙凤,她一定知道别的媳妇都很嫉妒。贾母反应快得不得了,她在讲这个笑话的时候,把身边的事情编进去了,大家才会觉得好玩。我们看下面,她说:“大媳妇有主意,便道:‘咱们明儿到阎王庙去烧香,和阎王爷说去,问一问,叫我们脱生人,为什么单给那小蹄子一张巧嘴,我们都是笨的?’众人听了都欢喜,说这主意不错,第二日便都到阎王庙里来烧了香,九个人都在供桌底下睡着了。九个魂专等阎王的驾到,左等不来,右等不来。正等的着急,只见孙行者驾着筋斗云来了,看见九个魂便要拿金箍棒打,唬得九个魂忙跪下央求。孙行者因问原故,九个魂忙细细的告诉了他,孙行者把脚一跺,嗟叹了一声道:‘这个原故,幸亏遇见我,就等着阎王来了,他也不得知道的。’九个魂听了,求说:‘大圣发个慈悲,我们就好了。’孙行者笑道:‘这却不难。那日你们妯娌十个脱生时,可巧我到阎王这里来,因为撒了泡尿在地下,你们那个小婶儿便吃了。你们如今要伶俐嘴乖,有的是尿,再撒泡你们吃了就是了。’”有没有发现听笑话的人都知道贾母在讲什么,贾母也在用这个笑话教育她们,不是你们不孝顺,是你们嘴巴不够甜。

这个笑话如果没有王熙凤其实不好笑,就是因为有王熙凤大家才觉得特别好笑。“说毕,大家都笑起来。凤姐儿笑道:‘好的,幸而我们都笨嘴笨腮的,不然也就吃了猴儿尿了。’”她自己也知道贾母在损她,就抢先说我们都笨嘴笨腮,不是那第十个。“尤氏、娄氏都笑向李纨道:‘咱们这里谁是吃过猴儿尿的,别装没事人儿。’”

薛姨妈笑道:“笑话儿不在好歹,只要对景就发笑。”意思是你影射到在场的某一个人了,刚好击中大家心里的那种感觉就好笑了。“说着,又击鼓起来。小丫头子们只要听凤姐儿的笑话,便悄悄的和女先儿说明,以咳嗽为记。”这一次大家要暗算的就是王熙凤,因为都想听她讲笑话。小丫头悄悄地跟打鼓的女先儿说我们一咳嗽你就停。“须臾传了两遍,刚到了凤姐手里,小丫头子们故意咳嗽,女先儿便住了鼓。”众人齐笑道:“这可拿住他了。快吃了酒说一个好的,别太逗人笑的肠子疼。”于是大家都围过来要听王熙凤讲笑话,说实话,读到这里你会有点紧张,因为很多时候你越想要让笑话好笑,往往越不好笑。凤姐很厉害,她板着脸讲了一个冷笑话,把大家的预期先破坏掉。

我想这两种讲笑话的方式大家以后都可以用,一种是一定要跟在场的人有牵连;一种是别人很期待你讲笑话的时候,你可以板着脸讲一个冷冷的完全不好笑的,结果大家反而会笑起来。我觉得这是作者了不起的文学功底,笑话是非常难写的,因为让大家真的开心,比让大家哭要困难得多,可是作者却把这部分写得如此精彩。


王熙凤的冷笑话

凤姐吃过酒,想了一想,因为不能讲得太快,要让大家有一点着急,然后笑道:“一家子也是过正月半,合家子赏灯吃酒,真真的热闹非常,祖婆婆、太婆婆、婆婆、媳妇、孙子媳妇、重孙子媳妇、亲孙子、侄孙子、重孙子、灰孙子,滴滴答答的孙子、孙女儿、侄孙女儿、外孙女儿、姨表孙女儿、姑表孙女儿……哎哟,真热闹!”她在说这一串的时候,大家已经笑起来了,我们从来没听过什么灰孙子、滴滴答答孙子,因为曾孙子以后就没词可用了,她就自己创造了几个词,这是王熙凤特有的语言天赋。众人听他说着,已经笑了,都说:“听数贫嘴的,又不知编派那一个呢。”贾珍的太太尤氏就跟她说:“你要招我,我可撕你的嘴。”她们是平时最亲的妯娌。“凤姐儿起身拍手笑道:“人家费力说,你们混,我就不说了。”这也是说笑话的功夫,在关键时刻卖个关子,大家一下就急了。

贾母笑道:“你说你说,底下怎么样?”凤姐儿想了一想,笑道:“底下就团团的坐了一屋子,吃了一夜的酒就散了。”实际上这根本不是一个笑话,作者在这里用这样的笑话其实是一种双关。一方面是王熙凤用这个冷笑话,让大家的预期落空,有了更好笑的效果;另一方面“散了”则是某种暗示,就是你再热闹、再团圆、再富贵,也是要散的。这可以叫做一语成谶,有时候无意中讲的一句话,刚好是命运的符咒。众人见他正言厉色的说了,便再无他话,都怔怔的还等他往下说,只觉冰冷无味。史湘云看了他半日。大家现在常常提到冷笑话,恐怕历史上第一个说冷笑话的人就是王熙凤,她的冷笑话完全让你摸不着头脑,忽然“就散了”。史湘云还在那边等她说,凤姐儿笑道:“再说个过正月半的,一个人扛着一个房子大的爆竹往城外头放去,引了上万的人瞧。有一个性急的人等不得,便偷着拿香火点着了。只听‘噗哧’一声,众人哄然一笑都散了。这扛爆竹的人道:‘怎么没等放,就散了?’湘云道:‘难道他本人没听见不成?’凤姐儿道:‘这本人是聋子。’众人听说,一回想,不觉一齐失声都大笑起来。”大家笑的不是这个故事,而是王熙凤的冷,王熙凤把她的笑话变成一种悬疑,大家回想的时候,才觉得太滑稽了。其实这并不是作者的本意,作者重复两次正月半和两次散了,是在暗示说一切东西终究都要散。《红楼梦》的精彩在于“悲凉之雾,遍被华林”,作者讲的不是笑话,而是一个家族的悲剧。


作者的语言符咒——散了

大家“又想着先前那一个没说完的,问他:‘头里那一个怎么样?也该说完了。’”其实作者是在暗示说:我们所有跟最亲、最爱的人的结局,不是生离就是死别,这就有点像禅宗,所有人都会追问你结局到底是什么,可是生命的结局究竟是什么,难道我们真不知道吗?所以所有人的追问,都是因为他们本身还在迷障中,真悟了的,反而无话可说了。就像作者根本就没想把《红楼梦》写完。“凤姐儿将桌子一拍,说道:‘好罗唆,到了第二日是十六,年也过了,节也过了,我看着人忙着收东西还闹不清,那里还知道底下的事了。’众人听说,复又大笑起来。凤姐儿笑道:‘外头已经四更了,依我说,老祖宗也乏了,咱们也该“聋子放炮竹——散了”罢。’”作者是在用语言做符咒,王熙凤不知不觉中讲了三次“散了”,这个夜晚的热闹、团圆要散,眼前的富贵、荣华要散,最后是这个家族也要散。此时大家大概能体会到作者在写这部书时字字血泪的感觉,因为那时他的家族已经散了。

“尤氏等用手帕子捂着嘴,笑的前仰后合,指他说道:‘这个东西真会数贫嘴。’贾母笑道:‘真真这凤丫头越发贫嘴了。’一面说,一面吩咐道:‘他提起爆竹来,咱们也把烟火放了解解酒。’贾蓉听了,忙出去带着小厮们就在院内安下屏架,将烟火设吊齐备。这烟火皆系各处进贡之物,虽不甚大,却极精致,各色故事俱全,夹着各色花炮。”

“林黛玉禀气虚弱,不禁响炮之声,贾母便搂他在怀里。薛姨妈便搂着湘云。湘云笑道:‘我不怕。’宝钗等笑道:‘他专爱自己放大爆竹呢,还怕这个。’王夫人便将宝玉搂在怀中。”凤姐笑着说:“我们是没人疼的了。”尤氏说:“有我呢,我搂着你,别害怕。”这是王熙凤在那边撒娇了。

爆竹里面有满天星、九龙入云、平地一声雷、飞天十响……各色烟火是设计过的,所以都有一个名称。然后又命小戏子打了一会“莲花落”,“莲花落”是民间在乞讨时唱的民歌。又撒了满台的钱取乐。

在上汤时,贾母说,夜长,觉得有些饿了。凤姐儿赶紧说:“有预备的鸭子肉粥。”贾母说:“我吃些清淡的罢。”凤姐儿忙道:“也有枣儿熬的粳米粥,预备太太们吃斋的。”贾母笑道:“不是油腻腻的就是甜的。”凤姐儿又忙道:“还有杏仁茶,只怕也甜。”贾母道:“倒是这个还罢了。”你看当个管家有多难,老太太的嘴巴很刁,鸭肉粥嫌太油腻,粳米粥又嫌是甜的。最后,“命人撤去残席,另设上各种精致小菜,大家随便吃了些,用过漱茶,方散”。

“十七日早,又过宁府行礼,伺候掩了宗祠,收过影像,方回来。此日便是薛姨妈请吃年酒,十八日便是赖大家,十九日便是宁府来升家,二十日便是林之孝家,二十一日便是单大良家,二十二日便是吴新登家。”作者用一连串的方式告诉你,这个年过得没完没了,富贵人家的应酬一直在延续,这是大小说的写法。五十三回、五十四回基本上都是在讲排场,到五十五回的时候,作者才重新回到小说的主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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