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蒋勋说红楼梦】第三十一回 撕扇子作千金一笑 因麒麟伏白首双星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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同盟的快乐

“一时,黛玉去后,就有人说‘薛大爷请’,宝玉只得去了。原来是吃酒,不能推辞,只得尽席而散。”宝玉到了晚上才回来,带了几分酒意,踉踉跄跄地回到怡红院。“只见院中早把乘凉枕榻设下”,因为天气太热,宝玉有时候就睡在院子里的凉榻上。“榻上有个人睡着。宝玉只当是袭人,一面在榻沿上坐下,一面推他,问道:‘疼的好些了?’”这么晚回来,又醉了酒,宝玉还是挂念着袭人的伤。“只见那人翻身起来说:‘何苦又来招我!’宝玉一看,原来不是袭人,却是晴雯。”这一段很有趣,如果是袭人,说出的话一定很温柔,可晴雯是那种一点就着的性格,意思是我们不是闹翻了吗,你干吗又来碰我!

“宝玉将他一拉,拉在身旁坐下”,注意,这是很有趣的动作转换,有时候肢体本身就是一种语言,表示早晨的事情已经过去了,我不想再跟你闹了。然后笑着说:“你的性子越发娇惯了。早起就是跌了扇子,我不过就说那两句,你就说上那些话。说我也罢了,袭人好意来劝,你又括上他,你自己想想,该不该?”宝玉讲的都是真心话,觉得晴雯该有所反省。晴雯当然早知道是自己不对,可她是绝不会认错的,所以就转移话题说:“怪热的,拉拉扯扯像什么!叫人来看见像什么!我这身子也不配坐在这里。”听起来还是有点醋兮兮的。宝玉就说:“你既知道不配,为什么睡着呢?”宝玉是在故意讽刺她,这个床明明是为宝玉设的,丫头本无权躺在上面,晴雯再无话可说,便“嗤”的一声笑了。现在,两个人完全好了。十几岁的小男孩、小女孩就是这样,吵得快,好得也快。

晴雯说:“你不来,便使得;你来了,就不配了。起来!让我洗澡去。袭人、麝月都洗了澡。我叫了他们来。”晴雯表面上这么说,实际上内心里还有点在撒娇、斗气。这时,宝玉的毛病又犯了,宝玉说:“我才又吃了好些酒,还得洗一洗。你既没有洗,拿了水来,咱们两个洗。”我一直说宝玉不想长大,他从小就是跟这些姐姐妹妹一起洗澡、睡在同一个床上的,总觉得那里面有一种亲,宝玉一直想留住的这种肌肤之亲,它是在身体没有发育、没有性别界限之前儿童之间的亲情。现在如果一个男主人回到家,忽然跟家里的菲佣“玛丽亚”说,我们一起洗澡吧,真的会让人吓一跳。可是我们不了解宝玉的年龄,跟这些人一起长大的过程中,有他童年的回忆,洗澡就属于回忆的一种。

晴雯的回答非常好玩,她摇摇手说:“罢,罢!我不敢惹爷。还记得碧痕打发你洗澡,足有两三个时辰,也不知道作什么呢。”两三个时辰相当于现在的四五个钟头,“我们也不好进去的。后来洗完了,进去瞧瞧,地下的水淹着床腿,连席子上都汪着水,也不知是怎么洗了,笑了几天。”回想小时候还可以跟别人一起洗澡的时候,那真是一个很好玩的仪式,可以互相泼水、胡闹。大家可以回忆一下你的孩子,两个小男孩加一个女孩一起洗澡时,浴室里肯定是乱七八糟的。晴雯说的这一段很暧昧,我们也不知道宝玉到底是长大了还是没长大,跟碧痕两人在浴室里也闹得天翻地覆。一般人都会把宝玉解读成一个色迷迷的角色,可我一直觉得《红楼梦》的另外一个解读是他不想长大的童年回忆,一听说人家要洗澡,他就很兴奋。这个习惯在你变成大人以后,当然觉得很奇怪。

晴雯不肯跟他一起洗,说:“我也没那工夫收拾,也不用同我洗去。今儿也凉快,那会子洗了,可也不用洗了。我倒舀了一盆水来,你洗洗脸,通通头。才刚鸳鸯送了好些果子来,都湃在那水晶缸里呢,叫他们打发你吃。”注意,“湃”字现在不太用了,记得小时候我们社区很少有人家用冰箱,最早的冰箱就是个木头箱子,买一块用草绳绑着的冰块放在里面。更早的时候是放在井里或者水缸里用凉水“湃”着。他们家有个专门“湃”水果的水晶缸。宝玉就说:“既这么着,你也不许洗去,只洗洗手,来拿果子吃罢。”你看,他不洗澡,也不准别人洗,只有小孩才会这样喜欢很多事情一起做。

我的童年跟现在年轻朋友的童年就不太一样。现在的小孩都有自己的房间,我们小时候因为家里面很少有厕所,所以连上厕所都约好多同学一起跑到山坡上去,大家在那里排成一排,其中有一种同盟的快乐。我读《红楼梦》的时候,一直非常同情宝玉的孤独,他一直觉得很多事情要大家一起做才行,你要洗澡我也要洗,你不洗我也不洗了。吃果子是另外一个共同的仪式,类似儿时玩伴一起扮家家酒。


千金难买一笑

晴雯笑着说:“我慌张的很,连扇子还跌折了。”晴雯心里仍有气,心说你早上还骂我蠢才,我“那里还配打发吃果子?倘或再打破了盘子,更了不得呢”。宝玉就说:“你爱打就打,这些东西原不过是借人所用,你爱这样,我爱那样,各自性情不同。比如那扇子原是扇的,你要撕着玩也可以使得,只是不可生气时拿他出气。就如杯盘,原是盛东西的,你欢喜听那声响,就故意的打碎了也可以使得,只是别在生气时拿他出气。这就是‘爱物’了。”

有没有发现这跟我们刚才讲的褒姒、周幽王的故事是连在一起的,宝玉幸好没长大,长大恐怕又是一个周幽王。这是一种非常颠覆儒家的哲学,在这个哲学背后,有个我们说不太清楚的逻辑——人的开心千金难买。所以“从此君王不早朝”这句话就看你怎么去理解了,你可以认为是批评,因为他因此而亡国;也可以认为是赞美,因为唐明皇从此不用再做自己不想做的事了,对他来讲,“早朝”其实没有那么重要。所以宝玉这个哲学其实蛮特别的。

“晴雯听了,笑道:‘既这么说,你就拿了扇子来我撕。我最喜欢撕的。’”宝玉听了,就把扇子递给她。晴雯果然接过来,就“嗤的一声,撕了两半”。这个扇子如果交到袭人手上,她绝不会撕,因为袭人是非常儒家的,崇尚理性,知道拿捏分寸;可晴雯则是天生的老庄,身上有种逍遥的气息,说撕就撕。这种个性在儒家的文化氛围里是一个悲剧,因为她没有那么隐忍。儒家的文化一直强调“忍”字的重要;老庄的哲学则倡导活出自我的率性跟自由,这本来就是人生中的一对矛盾。

在当今社会,让大家看《红楼梦》,或者讲“从此君王不早朝”,我一点都不担心,因为我知道我再怎么讲,你回家也不会撕扇子,明天还会照样乖乖去打卡。因为我们在座的各位受儒家的影响太大了,已经基本上不会有非分之想,我们这个民族的创造力其实在很多时候受到这个规矩的限制。通常读《红楼梦》的人都不会欣赏撕扇子的举动,我想提醒大家注意,这是《红楼梦》里惊心动魄的片段,因为它颠覆了我们一贯遵守的规矩,忽然让我们意识到,人活着“一笑”是多么难得。回想一下,自己一生什么时候为自己的“一笑”花过心思?有没有想到过哪一天给自己一点赏赐?常听人说,我这一辈子就为了丈夫,为了太太,为了妈妈,为了孩子,为了……有时候我会问这些朋友,你什么时候也为自己一次啊!他会忽然呆住,大概已经活得忘记自己喜欢什么了。《红楼梦》给我们的最大提醒是,人一定要保有真正属于自己的那个部分,才不会觉得委屈。人要到一定年龄,才能读懂“撕扇子作千金一笑”,因为撕扇子是个象征,只有做了自己真正想做的事,这一生才值得,这是《红楼梦》非常重要的主题。

接着就“嗤嗤又听到几声”。宝玉在旁边笑着说:“响的好,再撕响些!”正说着,麝月来了,笑着说:“少作些孽罢。”这是典型的儒家立场,意思是你们怎么能这么糟蹋东西?宝玉就赶上来,一把把麝月手里的扇子也抢了过来递给晴雯,晴雯接了,也撕了几半,两个人都大笑,麝月很生气:“这是怎么说,拿我的东西开心儿?”宝玉笑着说:“打开扇子匣子你拣去,什么好东西!”你看,他们家连扇子都成箱地装。

麝月说:“既这么说,就把匣子搬了出来,让他尽力的撕,岂不好?”这是很极端的话,可说这种话的人,是永远不会这样去做的,这其实是很有趣的对比。宝玉说:“你就搬去。”麝月道:“我可不造这孽。他也没折了手,叫他自己搬去。”

底下这段写得最妙,晴雯笑着靠在床上说:“我乏了,明儿再撕罢。”像不像褒姒?褒姒在历史上永远是坏女人的典范,我们的传统文化很害怕这样的女人,其实听到褒姒的故事时,你真的会觉得褒姒很美、很动人。我在自己的小说《新编传说》里,就很大胆地把她改写成类似希腊神话里的海伦那样的美女,我总觉得我们的文化需要一个颠覆性的看法,让大家的心里拥有一种平衡的力量,哪怕是内心的那些压抑仅仅能在文学艺术中得到一点排解也好。如果在文学里你曾撕过扇子、做过晴雯,那到生活中你就好好地去做麝月吧!宝玉说:“古人云,‘千金难买一笑’,几把扇子能值几何!”举目望去,社会上拥有权力、财富的人有多少?可有几个是真正开心的?到最后你会心生悲悯,我想,那也是《红楼梦》的悲悯。


史湘云的童年记忆

第二天中午,王夫人、薛宝钗、林黛玉还有贾迎春几个姐妹在贾母房中坐着,有人来回:“史大姑娘来了。”

我们管贾母叫史太君,史湘云是贾母侄孙女,贾母很疼她,她从小就住在贾家,那时黛玉还没有来,湘云是宝玉更早时候的玩伴。后来湘云的爸爸妈妈去世,她便回了自己家。就在这个时候黛玉进了贾府,所以黛玉跟湘云之间也有一个结,好像是黛玉代替了湘云。下面我们会看到,史湘云身上有个金麒麟,我们一直在讲金玉良缘,有玉的人要有金的人来配。之前大家都认为宝钗有个金锁,所以是配宝钗。可是三十一回的回目是“因麒麟伏白首双星”,说的是这金麒麟注定了两个人将会白头偕老。一般人都认为曹雪芹的小说原来的结局是湘云跟宝玉结婚。上一回里在道观,宝玉从一盘子的东西里挑了这个金麒麟,只是因为史湘云也有一个。现在史湘云也带着她的很多童年回忆回来了。“史湘云带领许多丫环、媳妇走进院来。宝钗、黛玉等忙迎至阶下相见。青年姊妹间经月不见,一旦相逢,其亲密自不消说得。一时进入房中,请安问好,都见过了。贾母因说:‘天热,把外头的衣服脱了罢。’”本来到人家里做客,穿的衣服是比较正式的,现在不需要那么拘禁了,史湘云就赶快起身宽衣。王夫人就笑着说:“也没见穿上这些作什么?”那史湘云说:“都是二婶婶叫穿的,谁愿意穿这些。”史湘云的爸爸妈妈去世后,是叔叔在照顾她。这其中已经暗含了一个问题,叔叔婶婶对她不怎么好,史湘云有很强烈的孤独感,可贾府的人对她都很好,所以她特别喜欢来贾家。

宝钗在旁边笑着说:“姨妈不知道,他穿衣裳还更爱穿别人的衣裳。”童年的心理很奇怪,我不知道大家有没有这样的记忆,小时候非常爱穿别人的衣服。换衣服本身在戏剧里代表着角色的转换,这个角色转换包括希望做比自己大的人,或者希望自己是另外的性别。童年的时候,因为对自己角色的不确定,会有很多类似的行为,我们常常看到一个小女孩穿爸爸的皮鞋,或者一个小男孩穿妈妈的高跟鞋。《红楼梦》虽然没有直接写心理学,事实上却是一本了不起的心理学小说。人在自我尚不完整的时候,是会尝试着做各种模仿的。大人如何看待小孩这种模仿非常重要,比如一个小男孩看到妈妈化妆,就会趁妈妈不在的时候,拿妈妈的口红去涂。如果妈妈觉得这是大逆不道而责骂他,这个男孩就会对自己扮演的角色被阻碍有很深的记忆,他的角色转换意识就会受到挤压。

史湘云就非常喜欢穿男孩衣服,“可记得旧年三四月里,他在这里住着,把宝兄弟的袍子穿上,靴子也穿上,额子也勒上,猛一瞧倒像是宝兄弟,就是多两个坠子。他站在那椅子背后,哄的老太太只是叫‘宝玉,你过来,仔细头上挂的灯穗子招下灰来迷了眼。’他只是笑,也不过去。后来大家撑不住笑了,老太太才笑了,说‘倒扮上小子好看了。’”这说明拒绝长大的意念不止在宝玉身上,在史湘云身上也有,史湘云也有属于自己的童年记忆。

《红楼梦》中的童年回忆让作者觉得特别美好,那个世界中没有界限、没有差别,可以任意扮演各种角色。

林黛玉接着说:“这算什么。惟有前年正月里接了他来,住了没两日,下起雪来,老太太和舅母那日想是才拜了影回来”,注意“拜了影”现在不太用了,过去祠堂里供着的祖先画像叫“影”,活着的人一般不画像,只有死去的祖先才有像。每月初一、十五去拜祖先祠堂叫“拜影”。“老太太的一个簇新的大红猩猩毡斗篷放在那里,谁知眼错不见他就披了,又大又长,他就拿了个手帕子,拦腰系上,和丫头们在后院子里扑雪人儿去,一跤栽在沟跟前,弄了一身泥水。”大家回想史湘云以前的这些事情,都笑起来。童年的史湘云至少扮演了两个角色,一个是宝玉,一个是贾母,儿童的世界里有个戏剧的元素可以随时转换角色。可一旦成人,我们的样子就被固定了,但这并不意味着想转换的元素消失,它依然还在,只是变成了潜意识,就是弗洛伊德所说的被我们压抑了的自我,他认为人扮演多重角色本来就是自我的正常现象,这种现象在童年时表现得非常突出。

宝钗就问跟史湘云的周奶妈:“周妈,你们姑娘还那么淘气不淘气了?”周奶妈也笑了。迎春笑道:“淘气也罢了,我就嫌他爱说话。也没见睡在那里还是叽叽呱呱,笑一阵,说一阵,也不知那里来的那些话。”这也是小孩儿个性,睡在床上会一直说话,什么时候睡着的都不知道,其实那些话根本没有任何实质性内容,只是那声音会变成一个记忆,证明有个人在你旁边。王夫人说:“只怕如今好了。前日有人家来相看,眼见有婆婆家了,还是那么着?”这里点出大概才十三岁的史湘云已经相亲了。


相亲

当然,古代相亲年龄本来就很早,女孩子大概都在十五岁以前相亲,尤其是这种大家族,很可能是因为政治、商业的原因,更需要提早相亲。湘云的爸爸妈妈不在了,可能她的叔叔婶婶希望借着湘云的婚事结交权贵。宝玉最大的哀伤,就是这些女孩子到一定年龄就得嫁人。相亲是一个界限,意味着人长大了,该男女有别了。

贾母问湘云说,你今天来是要住下来,还是玩一玩就回家去呢?周奶妈回说:“老太太没有看见连衣服都带了来,可不住两天?”史湘云就问:“宝玉哥哥不在家么?”宝钗笑着说:“他不想着别人,只想宝兄弟,两个人好玩的。这可见还没改了淘气。”贾母说:“如今你们大了,别提小名儿了。”这里已经有点要给她们立大人的规矩了。刚说着,宝玉就来了,笑着说:“云妹妹来了。怎么前儿打发人接你去,怎么不来?”王夫人就说:“这里老太太才说这一个,他又来提名道姓的了。”刚刚说完不要讲小名,宝玉就叫云妹妹。记得过去看的才子佳人的故事,最情色的部分就是洞房花烛夜妻子告诉丈夫自己小名的时候,因为害羞,扭捏很久都说不出来的样子。这里说不能叫小名,是因为女孩一旦要嫁人的时候,小名就成了隐私,就要开始有点忌讳了。

林黛玉说:“你哥哥得了好东西,等着你呢。”这个东西大家记得吗?就是那个金麒麟。黛玉又吃醋了,所以干脆先下手为强,抢先说出来。湘云说:“什么好东西?”宝玉不好意思直接回答,就说:“你信他呢!几天不见,越发高了。”湘云笑着问:“袭人姐姐好?”宝玉说:“多谢你记念。”湘云什么人都不问,只问袭人,她跟袭人的关系特别好,这里实际上点出了袭人做人的成功。湘云说:“我给他带了好东西来了。”说着,拿出一个挽着疙瘩的手帕子来。


人情的细微变化

我们现在大概没有这个习惯了,记得小时候送礼,常常把饼干、水果等礼物用一个布包袱包起来,日本和韩国现在还有这个习惯。宝玉就说:“什么好的?你倒不如把前儿送来的那种绛纹石的戒指儿带两个给他。”之前史湘云曾托人带了几个绛纹石的戒指,送给黛玉、宝钗和几个姑娘。史湘云说:“你看这是什么?”一打开,果然就是上次送来的绛纹石戒指,一共有四个。

大家就觉得有点儿奇怪,林黛玉说:“你们瞧瞧,他这主意!前儿一般的打发人给我们送了来,你就把它也带了来,岂不省事?今儿巴巴的自己带了来,我当又是什么新奇东西,原来还是它!真真你是糊涂人。”但湘云的解释非常好:“你才糊涂呢!我把这理说出来,大家评一评,谁糊涂?给你们送东西,就是使来的人不用说话,拿进来一看,自然就知道是送姑娘们的了;若带他们的东西,这得我先告诉来人,这是那一个丫头的,那是那一个丫头的,那使来的人明白还好,再糊涂些,丫头的名字他也不记得,混闹胡说的,反连你们的东西都搅糊涂了。若是打发个女人素日知道的还罢了,偏生前儿又打发小子来,可怎么说丫头们的名字呢?横竖我来给他们带来,岂不清白。”湘云的意思是,这么费劲我不如自己带来更清爽。我不知道大家了解不了解,我们觉得袭人在《红楼梦》里很重要,可实际上袭人只是众多丫头里的一个,宝玉房里光丫头就有十几个,湘云实在不方便托一个男用人给丫头带东西,这里面有尊卑的界限。湘云把四个戒指放下说:“袭人姐姐一个,鸳鸯姐姐一个,金钏儿姐姐一个,平儿姐姐一个。”四个都是跟她很要好的丫头,袭人是宝玉的丫头,鸳鸯是贾母的丫头,金钏儿是王夫人的丫头,平儿是王熙凤的丫头。她还不知道金钏儿已经被赶走了,旁人在大庭广众大概也不方便说这个事。

宝玉觉得史湘云说得利落,就说:“还是这么会说话,不让人。”这下子,林黛玉又吃醋了,冷笑了一声:“他不会说话,他的金麒麟也会说话。”她总觉得别人有个金麒麟,她没有,所以一直在这个“结”上面打转,说完就走了。这话大家谁都没有注意听,只有薛宝钗抿嘴一笑,这是非常微妙的写法,宝钗也是喜欢在这种事情上动心思的人,作者把几个人之间的情结,表现得非常细致。

《红楼梦》越读,就越觉得如果错过一句,就会错过很多东西。宝玉听见了,自己后悔又说错了话,看到宝钗一笑,由不得也笑了。宝钗忙起身走开,去找黛玉了。

大家想想看,这么细微的戏如果拍电影的话该怎么拍?这个瞬间史湘云的反应,林黛玉的反应,宝玉的反应,宝钗的反应,几个人完全是在打哑谜,到底该怎么用镜头表现?侯孝贤拍的《海上花》中吃饭的那场戏,梁朝伟在最后面,可全部内心活动都写在了他的脸上。很多朋友看完说,一顿饭吃了那么久,哪有什么戏啊?岂不知其中的眼神、嘴角都是戏,只是如果你习惯了很粗糙的表演方式,根本就看不到细节。和《红楼梦》一样,侯孝贤的电影也细腻到你不能错过任何一个小镜头,边吃爆米花边看,就会错过很多东西。好莱坞的电影是可以吃着爆米花看的,因为它多数是大场景,不容易忽略。可是《红楼梦》则需要细看,比如这一段讲的全部是内心的活动,恐怕只有经过一定历练的人,才能懂得《红楼梦》中这些细微的人情。


阴阳的流转互动

贾母跟史湘云吃了茶,休息了一下,贾母就说:“瞧瞧你的嫂子们去。园里也凉快,同你姐姐们去逛逛。”按过去的礼数,到人家做客,家里的长辈是都要拜访一下的。湘云答应了,就把三个戒指包上,起身要瞧凤姐等人去,众奶娘、丫头跟着她,先到凤姐那边谈笑了一会儿,又到大观园里去看了李纨,少坐片刻,最后就要到怡红院来找袭人了。湘云跟她的丫头、奶妈说,你们不必跟着了,只留下翠缕服侍就是了。过去大家小姐出门,身边奶妈、丫头一大堆,这也是一个阵仗,表示一种气派。湘云觉得袭人是自己的儿时玩伴,不需要这么大的排场。

其他人都走了,湘云的贴身丫头翠缕问:“这荷花怎么还不开?”史湘云说:“时候没到。”翠缕道:“这也和咱们家池子里的一样,也是楼子花?”重瓣双蕊的花叫“楼子花”,这种花的品种比较特别,可以在植物园里人工培育。湘云说:“他们这个还不如咱们的。”我们知道,贾家、史家、薛家、王家是当时有名的四大望族,其中的史家非同小可,湘云是在比较,觉得贾家的荷花还没有她们家的开得好。

底下是一段很有趣的小姐与丫头的对话,这个小姐本来就爱说话儿,好为人师,而翠缕这个丫头又偏偏一根筋,脑子常常转不过弯儿来。“翠缕道:‘他们那边有棵石榴,接连四五枝,真是楼子上起楼子,这也难为他长。’湘云道:‘花草也是同人一样,气脉充足,长的就好。’”古代相信一种叫“气”的东西,其实就是风水,比如刚开张的餐厅如果气很旺,来的人就很多。“翠缕把脸一扭,说道:‘我不信这话。若说同人一样,我怎么不见头上又长出一个头来的人?’”

“湘云听了,由不得一笑,说道:‘我说你不用说话,你偏好说。这叫人怎么好答言?天地间都赋阴、阳二气所生,或正或邪,或奇或怪,千变万化,都是阴、阳顺逆。多少一生出来,人罕见的就奇,究竟理还是一样。’”从这里能看出,湘云已经读了些书,《易经》、《老子》、《庄子》都有讲阴阳,中国哲学基本上是围绕“阴阳”两个字做文章的,可是“阴阳”很不容易懂。表面上看,阴和阳似乎是对立的,可在《易经》里,阴和阳是互相转化的一体两面。

“翠缕道:‘这么说起来,从古至今,开天辟地,都是些阴阳了?’”翠缕一根筋,一定要打破砂锅问到底。湘云笑着说:“糊涂东西,越说越放屁。什么‘都是些阴阳了?’,难道还有两个阴阳不成!‘阴’‘阳’两个字还只一字,阳尽了就成阴,阴尽了就成阳,不是阴尽了又有个阳生出来,阳尽了又有个阴生出来。”但凡接触过《易经》的朋友都知道,阴阳是此消彼长的关系,就像冬天过去是春天,本身是因气在流转,生死之间也是如此。中国哲学跟西方宗教的最大区别,就于它认为万物是由阴阳本身的互动而生的。我们看到的太极图,黑的部分有一个白点,的部分有一个黑点,意思就是阴中有阳,阳中有阴,所有东西都不是非黑即白,而是在互转化的,正中有邪,邪中有正;爱中有恨,恨中有爱……一切吉凶祸福都不是绝对的。《易经》的核心就是解释事物周而复始、循环轮转、此消彼长的规

“翠缕道:‘这糊涂死了我!什么是个阴阳,没影没形的。我只问姑娘,这阴阳是怎么个样儿?’”假如这个丫头去上《易经》课,大概也蛮累的,她听不明白却又特别想弄明白,显然史湘云跟丫头的关系很好,一直很耐心地给她解释,她知道前面讲得太抽象了,再具象一点儿就比较容易懂了。于是湘云继续说:“这阴阳,可有什么样儿,不过是个气,器物赋了成形。比如天是阳,地就是阴;水是阴,火就是阳;日是阳,月就是阴。”

翠缕听了很高兴,说:“是了,是了,我今儿可明白了。怪道人都看着日头叫‘太阳’呢,算命的管着月亮叫什么‘太阴星’,就是这个理了。”翠缕总算有个具体的“阳”可以联想了,她一下子想起了算命的管月亮叫“太阴星”。我们现在以月亮计算的历法叫做阴历,以太阳计算的历法叫做阳历。湘云笑道:“阿弥陀佛!刚刚的明白了。”翠缕说:“这些大东西有阴阳也罢了,难道蚊子、虼蚤、蠓虫儿、花儿、草儿、瓦片儿、砖头儿也有阴阳不成?”湘云说:“怎么没有呢?比如那一个树叶儿还分阴阳呢,那边向上朝阳的就是阳,这边背阴覆下的就是阴。”这个知识对绘画的朋友来说很重要,初学画的人,画的叶子全是一个颜色,慢慢的,他就知道叶子阴阳面的颜色是不一样的。宋画在表现叶子翻飞的时候,会用重青绿和浅青绿色分别去点。翠缕听了点头说:“原来这样,我可明白了。只是咱们这手里的扇子,怎么是阳,怎么是阴呢?”湘云就说,正面的是阳,反面是阴。翠缕真是个好学的学生,一路追问到底。


因麒麟伏白首双星

翠缕又点头笑了,还要拿几件东西问,因想不起个什么来,猛低头就看见湘云宫绦上系的金麒麟”,故事又回到金麒麟上了。翠缕“便提起来笑道:‘姑娘,这个难道也有阴阳?’云道:走兽飞禽,雄为阳,雌为阴;牝为阴,牡为阳。怎么没有呢!’”这里是在暗示这个金麒麟与后来湘云、宝玉的婚姻有关。翠缕道:“这是公的,到底是母的呢?”湘云道:“我也不知道。”动物的造型当然也是有雌雄的。大家如果留心就会知道,庙门口的狮子就是分公母的。我们儿时最早的性教育大多是从庙宇开始的,大概在幼稚园的时候,大家到庙里时就会去辨认哪个是公狮子,哪个是母狮子,母狮子的脚下一般会有只小狮子。

“翠缕道:‘这也罢了,怎么东西都有阴阳,咱们人倒没有阴阳呢?’”一个傻丫头,问到的却是非常有趣的东西,因为讲到人的阴阳,就跟生殖有关了。湘云有点儿不好意思了,就照着翠缕脸上啐了一口说:“下流东西,好生走罢!越说越说出好的来了!”刚才王夫人说她要相亲了,表明她已经开始有性别意识了,丫头问到人的阴阳,她实在不知如何开口解释。“翠缕笑道:‘这有什么不告诉我的呢?我也知道了,不用难我。’”翠缕有点憨憨傻傻的,心说你不说我也知道,“姑娘是阳,我就是阴”。湘云忍不住用手帕捂着嘴哈哈地笑起来,翠缕说:“说是了,就笑的这样!”湘云就说:“很是,很是。”翠缕说:“人规矩,主子为阳,奴才为阴,我连这个大道理也不懂得?”湘云就笑着说:“你很懂得。”这是《红楼梦》里最不起眼的一个小片断,它描述的是一个爱讲话的主人跟一个喜欢打破砂锅问到底的丫头之间非常精也非常真实的对话。《红楼梦》里最耐读的就是这类片段。

个人“一面说,一面走,刚到蔷薇架下,湘云道:‘你瞧那是谁掉的首饰,金晃晃在那里。’”翠缕赶捡起来攥在手里说:“可分出阴阳来了。”她先看了湘云的麒麟,最后才把自己捡的那个东西给史湘云看,湘云举目一验,却是文采辉煌的一个金麒麟,比自己佩的又大又有文采。史湘云觉得奇怪,怎么这个麒麟会跟她的一样,“因麒麟伏白首双星”,是说有一对金麒麟,已经暗示了来它们是要配对的。捡到的这个金麒麟是宝玉的,比较大,而且文采辉煌,应该是雄的;云的那个比较小,应该是雌的。这一段中绝对有作者的暗示,所以很多人觉得后来宝钗跟宝玉的结婚,是有问题的。最近有考证者说,后四十回不是高鹗补的,而是曹雪芹的原作,想很少有人会相信,因为后四十回写得实在很差,而且有很多问题没有解决。怎么可能写了“因麒麟伏白首双星”,最后又没有白首,一个细心到这个程度的作者,怎么会忽略这种大事?

湘云正拿着金麒麟出神,宝玉来了,说:“你两个在这日头底下作什么呢?怎么不找袭人去了?”史湘云赶紧把麒麟藏起来,说:“正要去呢。”这个藏起来当然是有点儿害羞,她知道这东西是一对的,一时不知道该怎么处理。到了怡红院,“宝玉因笑道:‘你该早来,我得了一件好东西,专等你呢。’”刚才林黛玉故意刺他,他没好意思拿出来,当着黛玉的面,宝玉不太敢表现跟史湘云的亲近。说完,就在身上摸掏,结果每个口袋都查过了,没有。宝玉“阿呀了一声,便问袭人‘那个东西你收起来了么?’”袭人说:“什么东西?”宝玉说:“前儿得的麒麟。”袭人说:“你天天带在身上的,怎么问我?”宝玉听了,就手一拍说:“这可丢了,往那里找去!”可见这个麒麟让史湘云捡到真是一个暗示,作者是在讲注定的缘分。史湘云这才知道手上的金麒麟是宝玉掉的,就问他说,你什么时候也有了一个麒麟。宝玉说:“前儿好容易得的呢,不知多早晚丢了,我也糊涂了。”就在宝玉怅然若失,觉得有点遗憾的时候,史湘云说:“幸而是玩的东西,还是这么慌张。”说着就把手一撒,笑道:“你瞧瞧,是这个不是?”宝玉一看,“由不得欢喜非常”。

这一段是《红楼梦》里非常重要的一个伏笔,宝玉的金麒麟恰恰被史湘云捡到,凑成了一对。而且特别是这之前让史湘云跟翠缕谈阴阳的问题,来暗示所有的东西都是要配对的。我相信作者如果继续写下去,一定有很多安排,不至于草率到最后让宝钗糊里糊涂地嫁给宝玉了。

我非常希望大家读《红楼梦》时可以从中读到更多的细节,看到这些细节的时候,才能意识到作者穿针引线的功夫有多么惊人,任何一个小小的针脚,他都不放过。三十一回从史湘云与翠缕说阴阳,到结尾处的湘云捡到了麒麟,都是不着痕迹的铺排和暗示,给人天衣无缝的感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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