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蒋勋说红楼梦】第五十二回 俏平儿情掩虾须镯 勇晴雯病补雀金裘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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曹家与西洋的关系

薛宝琴年纪还小,自然无法了解三个人之间关系的微妙,后来宝琴就把话题引到了另外的主题上。说她在过去常常跟爸爸到外洋去旅行,认识了很多外国人,其中有一个是西洋女孩子,会作汉诗。

通过这一段我们大概可以看到,如果我们循着曹雪芹的家族慢慢去寻找的话,就能发现他们跟西洋的联系很多,包括我们前面看到的鼻烟壶、西药,还有钟表,都能看到当时西洋跟这个家族的关系。更直接的原因是:曹家当时是江宁织造跟巡盐御史,等于是当时中国扬州、苏州一带最大的企业。在清朝的初期,甚至更早些时候跟外洋的关系已经很密切了,经常有船舶的往来,进行瓷器、丝绸的贸易。这个家族掌控着当时中国纺织业的中心,跟外洋的关系肯定会很密切。薛宝琴说她曾认识了一个真真国的女孩,真真国到底在哪里,我们也搞不清楚,大概是虚构的,可事实上曹雪芹的家族里一定有跟外洋联系的经验。

薛宝琴说:“我八岁的时节,跟我父亲到西海沿子上买洋货,谁知有个真真国的女孩子,才十五岁,那脸面就和那西洋画上的美人一样。”这个西洋指的是哪里不确定,有可能是欧洲,也有可能是西亚,也就是今天伊朗、波斯一带,“外洋”当时是一个很笼统的名称。有趣的是,她说到西洋画,表示这种画清朝时有很多。

这种西洋画在台北的故宫也有,我们知道有一幅一直被认为是香妃的画像,可事实上一直没有人能证明她就是香妃,或者说乾隆皇帝与香妃的故事本来就是个谜。但这个所谓的香妃像大家都看到过,是一个西洋美女,穿着像中世纪的盔甲那样的衣服,这张油画是谁画的,画的究竟是谁都不确定,只是被大家讹传为香妃像。但有一点可以肯定,当时在康熙、雍正、乾隆朝跟西洋美术之间的关系已经非常密切,皇宫里已经有西洋画家,他们带了很多西洋绘画过来,像曹家这种跟康熙的关系这么密切的家族,一定看过西洋绘画,所以她说那个女孩子长得跟西洋画里的美人一样。

她形容这个女孩子说:“黄头发,打着联垂。”“联垂”是一种垂下来的辫子,有可能是西亚、地中海西岸一带,有很多那种留着一排排小辫子的女孩,现在都常常能看到这种打扮的形式。“满头带着都是珊瑚、琥珀、猫儿眼、祖母绿这些宝石;身上穿着金丝织的锁子甲洋锦袄袖;”“锁子甲”有点儿像中世纪武士的盔甲里面穿的一种像铁背心一样的东西。“带着倭刀,也是镶金嵌宝的”,倭刀是一种弯刀,“倭”当然指的也是外洋。所以大家也许可以在脑子里组合出一个画面,有点儿像伊斯坦布尔皇宫里的人的那种装扮,阿拉伯、土耳其地区的贵族很多女性都这样打扮。


真真国的女孩子写的五言律诗

宝琴还特别强调:“实在画儿上的也没他好看。有人说他通中国的诗书,会讲五经。”这太让人惊讶了,可我相信大家知道像利玛窦这些人,他们的汉文好得不得了的,因为他和徐光启合作翻译《几何原理》的时候,徐光启并不通外文,是利玛窦懂汉文。还有郎世宁的汉文也极好,后来到过敦煌,把敦煌的东西带到法国去的伯希和,他是翻译《真腊风土记》的,我们现在去读中文的原文,都不见得能读懂。但伯希和却把它翻译成了法文,可见当时的传教士当中有一批汉语非常精到的知识分子。

那是不是有一个这么年轻的女孩子汉文也这么好我们不太确定。这个女孩“能作诗填词,因此我父亲央烦了一个通事官”,“通事官”就是翻译,“烦他写了一张字,就写的是他作的诗”。大家都称奇道异,宝玉说:“好妹妹,你拿出来我瞧瞧。”

宝玉的好奇心最强,一听说有外国女孩写的诗,就急着要看。到这里,青春这个主题,已不再仅仅是大观园的主题,也不再仅仅是中华民族的主题,已经变成了世界性的主题了。这些十几岁的孩子,每个人都有自己的梦想跟追求,这种梦想和追求已经扩大到外洋,那个女孩子也是十五岁,也在作诗,身上也有一种美。所以我一直觉得《红楼梦》里面所有的诗,都是青春梦想的一个象征。

宝琴道:“在南京收着呢,此时那里取来?”宝玉听了,大失所望,便说:“没福得见这世面。”黛玉非常聪明,马上笑着拉着宝琴说:“你别哄我们,我知道你这一来,你的这些东西都未必放在家里,自然都是要带了来的,这会子又扯谎说没带来。他们虽信,我是不信的。”你看黛玉有多敏捷,大家都没有想到宝琴是为了嫁给梅翰林的儿子才来的。要出阁的女孩子,所有私人的东西是一定要一起带来的,因为再回娘家恐怕是很久以后的事了。

“宝琴便红了脸,低了头微笑不语”,意思是说你说对了。宝钗笑道:“偏这个颦儿惯说这些白话,把你就伶俐的。”黛玉笑道:“若带了来,就给我们见识见识也罢了。”宝钗就有点替宝琴挡驾,说:“箱子、笼子一大堆,还没理清,知道在那个里头呢!等过日收拾清了,找出来大家再看就是了。”又跟宝琴说:“你若记得,何不念给我们听听。”因为诗很容易记,宝琴就答应说:“记得是一首五言律,外国的女子也难为他了。”宝钗道:“你且别念,等把云儿叫了来,也叫他听听。”我不知道大家有没有感觉,其实我们年轻的时候常常这样,一旦要做什么事,就会说:等一下,把那谁谁叫来。其实就是大家都是一国的感觉,因为大家一直玩在一起,无论少掉谁都会很遗憾。

说着,便叫小螺来,吩咐道:“你到我那里去,就说我们这里有一个外国的美人来了,作的好诗,请你这个‘诗疯子’瞧去,再把我们那‘诗呆子’也带来。”“诗疯子”是史湘云,“诗呆子”是香菱。小螺笑着去了。“半日,只听见史湘云笑问:‘那一个外国的美人来了?’一头说,一头果和香菱来了。众人笑道:‘未见形,先已闻声。’”

宝琴她们赶快让座,因为宝琴年龄比较小,史湘云进来,她一定要让座。“遂把方才的话重叙了一遍。”湘云笑道:“快念来听听。”宝琴就念出来:昨夜朱楼梦,今宵水国吟。岛云蒸大海,岚气接丛林。月本无今古,情缘有浅深。汉南春历历,焉得不关心。

真不太相信会有外国人可以写汉诗写得这么好,《红楼梦》里面的这些小东西非常有趣,很多是在真真假假之间,我们未必要相信薛宝琴真的碰到了一个真真国的女孩子,可以写出这么美的五言律诗。


宝玉与黛玉的缘分

可是这里面像“月本无今古,情缘有浅深”之类的句子,真是有种流浪、漂泊的感觉,表现出人对时间和空间的无奈。当你猛然意识到我们今天看到的月亮是所有古人看过的,“月本无今古”这种句子就冒出来了,个人的生命一下子和历史的生命,和时间、空间的生命连接在一起了。

众人听了,都道:“难为他!竟比我们中国人还强。”一语未了,只见麝月走来说:“太太打发人告诉说,二爷明日一早往舅舅那里去,就说太太身上不好,不能亲自来。”宝玉赶快就站起来答应:“是。”注意,来传话的人是宝玉的丫头麝月,可是宝玉为什么要马上站起来?因为她传的话是妈妈的话。王夫人一年里可能光是应酬也应酬不完,所以也累得要死,只好把其中一部分拨给儿子来分担。

我们根本无法了解王夫人和宝玉的辛苦,宝玉从十四岁起就要代表爸爸、妈妈出去应酬了。宝玉问宝钗、宝琴可去?宝钗道:“我们不去,昨儿单送了礼去了。”大家说了一会方散。

注意一下,每当大家要散的时候,宝玉跟黛玉的情感就出现了。“宝玉因让诸姊妹先行,自己落后。”记住,如果一伙人在一起玩玩闹闹,散的时候有一个人故意落后,一定是有事。黛玉便又叫住他,问道:“袭人到底多早晚回来?”她知道袭人因为妈妈生病回家了,这句话本来也可有可无,对不对?宝玉道:“自然要等送了殡才来呢。”黛玉还有话说,又不曾出口,出了一回神,便说道:“你去罢。”下次如果有机会听到小男孩、小女孩之间的这种对话,你就知道是什么意思了。恋爱就是这么奇怪,明明很舍不得离开,可在一起又不知该说些什么。这种情境是文学里最难表现的。《红楼梦》的这一段写得非常惊人。大家可以回想一下你的初恋大概是不是这个样子。

“宝玉也觉心里有许多话,只是口里不知要说什么,想了一想,也笑道:‘明日再说罢。’”这种情况在宝玉跟宝钗之间从来没有发生过?宝钗的悲哀其实也就在这里,她不是不漂亮、不聪明,也不是不善良、不体贴,可她就是没有那个缘分,无论如何都只能做个旁观者。而宝玉和黛玉两个人就是有种黏在一起的缘分,哪怕连话都没得讲,也要在一起。

所以宝玉“一面下了阶矶,低头正要迈步,复又忙回身问道:‘如今的夜越发长了,你一夜咳嗽几遍?醒几遍?’”非常惊人,对不对?这才是最深牵挂,两个人之间的默契完全像是禅宗,就是心跟心的领悟。如果某一天,有个人回头问你说:你现在一晚上咳嗽几次,醒几次?你至少知道这是很亲的人,因为很少有人问病会这样问。

宝玉知道黛玉晚上常常咳嗽,常常会醒。黛玉道:“昨儿夜里好,只咳嗽了两遍,却只睡了四更一个更次,就再不能睡了。”黛玉是睡眠很差的人,她太敏感,又有太多的心事,所以总是睡不稳。宝玉又笑道:“正是有句要紧的话,这会子才想起来。”这个时候才想起自己是因为有要紧的事,才留下的。可是偏偏在这个时候却又被打断了,作者的文学技巧真是精妙,两个孩子在一起最美妙的初恋时光常常会被打断,因为没人不知道他们两个在干吗?所以我常常提醒自己说,年纪大了千万别不识相,你觉得两个人好像没说话,可是对他们来说,那是非常重要的时刻。

宝玉“一面说,一面就挨进身来,悄悄的道:‘我想宝姐姐送你的燕窝……’”


晴雯的生病与牵挂

我们知道,宝钗非常体贴黛玉,黛玉每天吃的一两燕窝是从宝钗家里拿的,宝玉觉得不能这么一直麻烦宝钗,想说他也有办法去弄燕窝,可是话没有讲完,来了一个最不该来的人——赵姨娘。他们之间的默契跟亲情被打断了,只好收住话头。

“只见赵姨娘走了进来瞧黛玉,问:‘姑娘这两天好?’黛玉便知他是从探春处来,从门前过,顺路的人情。黛玉忙赔笑让座,说:‘难为姨娘想着,怪冷的,亲自走来。’又忙命倒茶,一面又使眼色与宝玉,宝玉会意,便走了出来。”这两个人之间是根本不需要什么语言的。一个眼神彼此就懂了。

《红楼梦》越往后读,越觉得这两个人根本不需要什么结局,因为他们每一天都在彼此缘分的结局里,最终是不是结了婚的结局,对他们来说不是最重要的东西,他们之间的“情”已经超越了世俗的意义。

宝玉回来,看晴雯吃了药,“此夜宝玉便不命晴雯挪出暖阁来”。晴雯是丫头,本来是不能住在宝玉的暖房里的。宝玉却“自己便在晴雯外边。又命将熏笼抬至暖阁前”,晴雯变成了主人,因为宝玉要伺候晴雯。这在两三百年前的等级分明的世界里是不可想象的。而在《红楼梦》的作者眼里,只有人最本质的体贴。

“麝月便在熏笼上,一宿无话。至次日,天未明时,晴雯便叫醒麝月道:‘你该醒醒了,只是睡不够!你出去叫人给他预备茶水,我叫醒他就是了。’”她还是有很多牵挂,生病以后的晴雯越来越显得重要,因为袭人不在,她觉得麝月有点懈怠,便开始操心了。麝月忙披起衣服来道:“咱们叫起他来,穿好衣服,抬过熏笼去,再叫他们进来。老嬷嬷们已经说过,不叫你在这屋里,怕过了病气。”那些老嬷嬷要是知道他们这样睡在一堆还得了!

这一段里有很深的对人的痛惜,它打破了所有世俗里的伦理、阶级、辈分,让人生出温暖的感觉。“晴雯道:‘我也是这么说呢。’二人才叫时,宝玉已醒了,忙起来披衣,麝月先叫进小丫头子来,收拾妥了”,就是把屋子重新伪装一次,才命秋纹、檀云等进来,一同服侍宝玉梳洗完毕。麝月道:“天又阴阴的,只怕有雪,穿那一套毡子的罢。”到底要穿什么,麝月还是有点拿不定主意,宝玉点头,其实他自己也不知道下雪该穿什么。“即时换了衣裳,小丫头便用小茶盘捧了一碗建莲红枣汤来,宝玉喝了两口。麝月又捧过一小碟法制紫姜来。”按传统方法制作的东西叫“法制”,紫姜就是一种姜片,因为冬天冷,含在嘴里可以驱寒。“宝玉噙了一块”,“噙”就是含在嘴里,不咀嚼也不下咽,“又嘱咐晴雯一回,便往贾母处来”。


俄罗斯皇宫的雀金裘

因为宝玉要到舅舅家去做客了,贾母得检查他穿的衣服是否得体。平常袭人打点完以后,贾母都很满意。可是这一天可能觉得有点不对劲,贾母就把多年舍不得拿出来的一件衣服给了宝玉,这是俄罗斯国皇宫里的雀金裘,用孔雀的羽毛拈线织成的风雪衣。可见贾家的衣服中也有舶来品。

贾母开了房门让宝玉进来,宝玉看到贾母身后的宝琴“面尚向里”,还没有起来呢!“贾母见宝玉身上穿着荔色哆啰呢的天马箭袖,大红猩猩毡盘金彩绣石青妆缎沿边的排穗褂子”,贾母问:“下雪么?”宝玉道:“天阴着呢,还没有下雪。”

贾母便命鸳鸯来,她是贾母房里的首席大丫头,说:“把昨儿那一件乌云豹的氅衣给他罢。”鸳鸯答应了,“走去果然取了一件来,宝玉看时,金翠辉煌,碧彩闪烁,又不似宝琴所披凫靥裘”。宝玉不太知道这是件什么衣服。《红楼梦》里对于纺织品的描写是特别值得注意的,因为作者对纺织品太了解了。恐怕很多的制作工艺是今天已经失传的,因为他的家族不仅是清朝皇宫的织造者,还跟当时的欧洲、西亚、俄罗斯的纺织业有所交流。因为当时中国的丝绸非常有名,所以各国都会拿出他们最好的织品来与中国进行贸易。这些经验一般作家不可能有,换个人想破脑袋也想象不出“雀金裘”来。只听贾母笑道:“这叫作‘雀金呢’,这是俄罗斯国拿孔雀毛拈了线织的。”

我们认为俄罗斯很现代,可在三百年前贾母就知道俄罗斯国,贾母说:“前儿把那一件野鸭子头的给了你小妹妹了(就是薛宝琴),这件给你罢。”语言非常有趣。本来人家叫“凫靥裘”,是美得不得了的名字,可到了老祖宗嘴里就变成了野鸭子头,可见真正的大贵族的语言有时候反而很自在,不那么咬文嚼字。

我一直觉得,这两件衣服在《红楼梦》的中段出现非常有趣,贾母是这个家族当年的管家,很多东西一直舍不得用,如今忽然感觉年纪这么大了,不知还能活几年,就决定把藏在仓库里的那些最美的、当年舍不得用的东西都拿出来,给她最疼爱的孙子、孙女们来穿用。这其中有一种贾母对青春的鼓励。

“宝玉磕了一个头,便披在身上。”这是做孙子的规矩,祖母送他一件名牌,他要马上跪下来磕一个头。贾母笑道:“你先给你娘瞧瞧再去。”这件衣服当然很珍贵,不要说在两三百年前,就算今天谁有一件俄罗斯用孔雀毛织的衣服,也不得了。

宝玉答应了,便出来,“只见鸳鸯站在地下揉眼睁目”。自那日鸳鸯发誓决绝之后,她就不再跟宝玉说话了,这是鸳鸯自己的一个决断,意思是我从此不想跟你们贾家的男人有任何的关系。本来鸳鸯跟宝玉蛮好的,像姐弟一样亲,可如今宝玉要去拉她的手的时候,她一甩手就走了。我觉得这其中有作者的伤痛,在人世间的某种淫秽事件发生以后,会连累到高贵的情操。本来宝玉跟身边的这些女孩子一清如水。钻到他的被窝里都是一派天真,可是现在连拉下手都不行了,大家可以感觉一下宝玉心里有多难过。更难为的是,世俗生活中并不人人都是宝玉,许多人并不了解人身上的这种高贵,把它与低级趣味的情欲混为一谈。


宝玉出门的气派

因为鸳鸯不理自己,“宝玉正自日夜未安,此时见他又要回避,宝玉便上来笑道:‘好姐姐,你瞧瞧,我穿这个好不好?’”这真是一个小男孩在真心希望得到姐姐的赞美,是没有任何欲望、没有任何非分之想的一份单纯。“鸳鸯一摔手,便进贾母房中去了。”其实鸳鸯也为难,觉得他们之间的情感已经被隔绝了,因为这份情感常常被那些低级趣味的人拿来误用。前面贾赦要娶她做妾的时候话说得那么难听,让她觉得那种一清如水的感情根本没有办法表达,人跟人之间只能用这种冷酷的方式相处。所以,《红楼梦》中作者最伤心的就是这些部分,宝玉其实一直生活在类似的伤害里,可是他却至死不悟,一直相信情感是可以超越世俗关系的。

宝玉怅然若失,“只得来到王夫人房中,与王夫人看了,然后又回至园中,与晴雯、麝月看过,便回至贾母房中回说:‘太太看了,只说可惜了的,叫我仔细穿,别糟蹋了。’”贾母道:“也就剩了这一件,你糟蹋了也再没了。”这种衣服都是手工做的,肯定没有第二件。贾母还说:“这会子特给你作这个也是没有的事。”特别奇怪,小时候我就常常有这种经验,每次妈妈给你做了什么新衣服,然后嘱咐你一定要小心的时候,就因为你特别小心、特别害怕弄脏了或弄坏了时,偏偏更容易出事。比如,这个雀金裘很快就烧了一个洞。贾母说着又嘱咐他:“不许多吃酒,早些回来。”宝玉答应了几个“是”。

下面看宝玉出门时的气派。宝玉出门时,有李贵、王荣、张若锦、赵品华、钱启、周瑞六个人,带着茗烟、伴鹤、锄药、扫红四个小子。他身边的护从是十个人,他们“背着衣包,抱着坐褥,拢着一匹雕鞍彩辔的白马,早已伺候多时了”。马是宝玉的私人轿车,老嬷嬷又吩咐他六个人一些话,无非是你们陪着出去要小心,开车不要太快之类的,这六个人忙答应了几个“是”。便“捧鞭坠镫”,就是把马鞭递给宝玉,再把那个马镫扶好。

宝玉慢慢地上了马,“李贵、王荣拢着嚼环,钱启、周瑞二人在前引导,张若锦、赵品华在两边紧贴宝玉身后”。宝玉的马一出动是个很大的阵仗。宝玉在马上笑道:“周哥、钱哥”,他们是他的司机和用人,可他还是要叫哥哥,“咱们打角门走罢,省得到了老爷的书房门口又下来。”周瑞他们就笑了,他们知道宝玉最怕老爷,便说:“老爷不在家,书房天天锁着的。爷可以不用下来罢了。”宝玉笑道:“虽锁着,也要下来的。”可见十四岁的小孩子要守的规矩真是不得了,虽然爸爸不在家,也要下来,因为门代表着父亲的位置。

不读这些细节,就不知道宝玉出一趟门有多么麻烦。先给祖母看,再给妈妈看,经过爸爸的书房还要下马。这是爸爸不在家,在家就更麻烦了,还要给爸爸看,然后说明今天要出去干吗。所以他就说干脆从角门出去算了。钱启、李贵笑道:“爷说的是。要托懒不下来,倘若遇见赖大爷、林二爷,虽不好说,也要劝他两句。”这些大管家很有威严,如果看见做儿子的经过爸爸书房不下马,是要教训的。到时候不好骂宝玉,就会骂旁边的车夫。“有的不是,都派在我们身上,又说我们不教爷礼了。”所以周瑞、钱启就一直引出角门来。

“正说话时,顶头果见赖大进来。宝玉忙拢住马,意欲下马,赖大忙上来抱住腿,宝玉便在镫上站起来,笑携他的手,说了几句话。”因为赖大是大总管,属于有特别身份的用人。少爷见面必须要行礼,这表明贵族之家有着非常严格的家教和规矩,小孩子从小受这样的教育,长期积淀下来就能形成教养。

“接着又见一个小厮带着二三十个拿扫帚、簸箕的人进来,见了宝玉,都顺墙垂手立住。”这些都是等级社会里的规矩,少爷来了,清扫的人要马上沿着墙站好,等少爷过去以后再开始工作。“只有那个为首的小厮打千儿,请了个安。宝玉不识名姓,只微笑点了点头”。

注意,这个十四岁的少爷,必须要有符合自己身份的做派。在大观园里他跟那些丫头玩得很尽兴,甚至不讲规矩,一旦出来,他就是大人,必须扮演符合他身份的角色,真是蛮累的,很多人他连名字都不知道。“马已过去,那人方带了人去。于是出了角门外,又有李贵等六个人的小厮并几个马夫早预备下十来匹马专候。一出了角门,李贵等都各上了马,前引旁围的一阵烟去了,不在话下。”


晴雯的个性

回来又讲晴雯,“这里晴雯吃了药,仍不见病退,急的乱骂大夫,说:‘只会骗人的钱,一剂好药也不给人吃。’”晴雯这种急性子的人,生个病都很麻烦,麝月笑劝她道:“你太性急了,俗语说:‘病来如墙倒,病去如抽丝。’又不是老君的仙丹,那有这样灵药!你只静养几天,自然就好了,你越急越着手。”这里是在为后面晴雯带病补裘做准备。

晴雯虽然人在生病,仍没有忘记坠儿偷金镯子的事。对此她恨得牙根痒痒。换成别人会觉得这关我什么事,我好好养病就是了,可是她就急得不得了。骂完医生以后,又骂小丫头说:“那里钻沙去了!瞅我病了,都大胆子走了,明儿我好了,一个一个的才揭你们的皮呢!”晴雯这种性格的人是最容易倒霉的,因为性子急到常常口没遮拦,总是把话讲得难听,到最后她还没有揭别人的皮呢,别人已经把她的皮给揭了。她最后的下场正是如此。

她这边一骂,“唬的小丫头篆儿忙进来问:‘姑娘作什么?’晴雯道:‘别人都死绝了,就剩了你不成?’说着,只见坠儿也蹭了进来”。注意这个“蹭”字,就是在那边磨磨蹭蹭的,坠儿大概也知道偷窃事件爆发了,有点儿害怕。晴雯道:“你瞧瞧这小蹄子,不问他还不来呢。这里又放月钱了,又散果子了,你该跑在头里了。”意思是讽刺坠儿,有好处的时候你跑在前面,该做事的时候你就不见了。“‘你往前些,我不是老虎吃了你!’坠儿只好前凑。晴雯便冷不防欠身一把将他的手抓住”,她生病的时候动作竟然还这么敏捷,“向枕边取出一丈青”,一丈青有点像现在的毛衣针,“向他手上乱戳”。晴雯的性子就是这么暴烈,坠儿让整个宝玉房里的人都脸上无光。嘴里骂道:“要这爪子作什么?拈不得针,拿不得线,只会偷嘴吃。眼皮子又浅,手爪子又轻,打嘴现世的,不如戳烂了!”坠儿疼得就乱哭乱喊。麝月赶快拉开坠儿,按晴雯睡下。

大家看,麝月的个性就跟晴雯特别不一样,麝月的本意是现在你不要打坠儿,不要让这个事情暴露出来。可是她用的方法却是,我关心的是你,你现在动气,病更不容易好。所以我们在安慰一个人的时候,最好让他知道我关心的是你,因为如果麝月这个时候说,我关心的是坠儿,晴雯可能更生气。所以麝月就比较委婉,她说:“你才出了汗,又作死。等你好了,要打多少打不的?这会子闹什么!”晴雯就命令人叫宋嬷嬷进来,说道:“宝二爷才吩咐了我,叫我告诉你们,坠儿很懒,宝二爷当面使他,他拨嘴儿不动,连袭人使他,他背后骂他。今儿务必打发他出去,明儿宝二爷亲自回太太就是了。”注意,她并没有讲虾须镯的事情,因为平儿的担待她已知情,也知道这个事情明说了不好,可是她必须找别的理由打发坠儿出去。


坠儿做错事抱恨而去

宋嬷嬷听了,心下便知镯子事发,因笑道:“虽如此说,也等花姑娘回来知道了,再打发他。”宋嬷嬷也觉得这个事情这样处理有点太粗暴了。晴雯就很生气,她说:“宝二爷今儿千叮咛万嘱咐的,什么‘花姑娘’、‘草姑娘’,我们自然有道理。你只依我的话。叫他家的人来领了他出去。”麝月道:“这也罢了,早也是去,晚也是去,带了去早清静一日。”麝月也觉得已经闹成这个样子了,干脆就早点带走吧。

宋嬷嬷听了,只得去叫了他母亲来,打点他的东西。又来看晴雯等人。坠儿妈妈当然要给女儿求情,说道:“姑娘们怎么了,你侄女儿不好,你们教导他,怎么撵出去?也到底给我们留个脸儿。”晴雯道:“你这话,只等宝玉来问他,与我们无干。”那媳妇冷笑道:“我有胆子问他去!他那一件事不是听姑娘们的调停?”意思是说宝玉才不会随便不要坠儿,都是你们在后面挑拨的。

有没有发现晴雯的倒霉之处在于别人不怪宝玉,只怪她,所以她在这里又背了一个黑锅。你看坠儿的妈妈说:“他纵依了,姑娘们不依,也未必中用。比如刚才说话,虽是背地里,姑娘就直叫他的名字。”坠儿的妈妈也有点生气了,说你们跟宝玉的关系就是这么乱七八糟的,竟然直接喊少爷的名字。晴雯听了以后脸就急红了。的确,一个未嫁的姑娘直接叫少爷的名字,是很不礼貌的事。她说:“我叫了他的名字了,你在老太太跟前告我去,说我撒野,也撵我出去。”她一开口就是对立的情绪,麝月赶快说:“嫂子,你只管带了人出去吧,有话再说。这个地方岂有你叫喊讲理的?你见谁和我们讲过理?别说嫂子你,就是赖奶奶、林大娘也得担待我们三分。”宝玉房里的这些大丫头,在贾府是有一定身份的,一般人是不敢跟她们随便吵的。她说:“便是叫名字,从小直叫到如今,都是老太太吩咐过的,你们也知道的,恐怕难养活,巴不的写了他的小名儿,各处贴着叫万人叫去,为的是好养活。连挑水的挑粪的都叫得,何况我们!连昨日林大娘叫了一声‘爷’,老太太还说他呢。”因为总叫少爷显得太娇贵了,所以有的大户人家还刻意把小孩子的名字让大家叫,觉得这样才会好养活一些。

有没有发现麝月的反应跟晴雯非常不同。晴雯是根本懒得解释的,特别容易形成对立,制造矛盾;可麝月却耐心地解释为什么我们会叫他的名字。方法不一样,两个人的结局也不一样。麝月还解释说:“二则,我们这些人,常回老太太、太太的话去,可不叫着名字回话去,难道也称‘爷’?”就是我们常常要把宝玉的事情报告给贾母跟王夫人知道,在他的母亲跟祖母面前也叫宝二爷,这是很不礼貌的。“那一日不把宝玉念二百遍,偏嫂子又来挑这个来了!过一日嫂子闲了,在老太太、太太跟前,听听我们当着面儿叫他,就知道了。”意思是说这个本来就是规矩,“嫂子原也不在老太太、太太跟前当些体面差事,成年家只在三门外头混,怪不得不知我们里头的规矩。”这就开始在讲等级了,有的用人是一辈子都见不到贾母的。

“这里不是嫂子久站的,再一会子,不用我们说话,就有人来问你了。有什么分证的话,且带了他去,你回了林大娘,叫他来找二爷说。家里上千的人,你也跑来,我也跑来,我们认人问姓,还认不清呢!”说着就叫小丫头子,拿了擦地的布来擦地!意思是说你赶快走吧,这个地方根本就不是你该来的。

坠儿的妈妈当然无言以对,也不敢久站,赌气带了坠儿就走。宋嬷嬷忙道:“怪道你这嫂子不知规矩,你女儿在这屋里一场,临去时,也给姑娘磕个头。没有别的谢礼罢了——便有谢礼,他们也不稀罕——不过磕个头,尽个心。怎么说走就走?”这是宋嬷嬷在教训她了,这些大姐姐们带了她这么长时间,走的时候至少也要磕个头。这点我们今天很难理解,你炒我的鱿鱼,我不骂你就不错了,干吗还给你磕头?可这就是过去的规矩,是你自己犯了错,如果有教养的话,还是得说一声谢谢。坠儿很懂事,听了就翻身进来给麝月、晴雯磕了两个头。然后又找秋纹等,她们也不睬她。那个媳妇“唉声叹气,口不敢言,抱恨而去”。


勇晴雯病补雀金裘

晴雯方才又闪了风,着了气,反觉更不好了,翻腾至掌灯,刚安静了些。只见宝玉回来,进门就哎声跺脚。”麝月就问:怎么搞的?宝玉道:“今儿老太太喜喜欢欢的给了一件褂子,谁知不防,后襟上烧了一块,幸而天晚了,老太太、太太都不理论。”他回来是一定要先见祖母、妈妈的,还好,没有被发现。明天是一定会看到的,该怎么办呢?一面说,就一面脱下来,“麝月瞧时,果见有指顶大的烧眼”。说:“这必定是香炉的火迸上了。这不值什么,赶着叫人悄悄的拿出去,叫个能干织补匠人织上就是了。”说着把衣服用包袱包起来,交给一个老嬷嬷送出去,嘱咐说:“赶天亮就有才好,千万别给老太太、太太知道。”因为贾家的势力很大,可以半夜叫那些裁缝起来赶工。

婆子答应去了半日,仍旧又拿了回来,说:“不但织补匠人,就连能干裁缝绣匠并作女工的问了,都不认得这是什么,都不敢揽。”这件衣服太大牌了,工匠们根本没见过,所以谁也不敢接这个活儿。麝月说:“这怎么样呢!明儿不穿也罢了。”宝玉说:今天是暖寿,明天才是舅爷大寿的正日子。你看过个生日有多麻烦。“老太太、太太说了,还叫穿这个去呢。偏头一日就烧了,岂不扫兴。”

晴雯本来是在养病的,听了半日,忍不住翻身说道:“拿来我瞧瞧罢。没那福气穿就罢了,这会子又着急。”这就是晴雯命不好的原因,自己都带病爬起来要帮别人做事了,还先要说句难听话。宝玉道:“这话倒说得是。”宝玉也是个贱脾气,每次有人骂他,他都很高兴。

晴雯就把衣服移到灯底下仔细地看,看了很久才说:“这是孔雀金线织的,如今咱们也拿孔雀金线,就像界线似的界密了,只怕还可混得过去。”小时候我见过有人用这个方法补玻璃丝袜。麝月笑道:“孔雀线现成的,但这屋里除了你,还有谁会界线?”“界线”是一种很特殊的工艺,晴雯是个聪明人,针线活很好。晴雯道:“说不得,我挣命罢了。”

这是晴雯非常动人的一面,她从不会说一句好听的,但在关键时候古道热肠,就是拼上命也要帮。我们周围肯定也有这样的朋友,嘴巴很直,却非常讲义气。

“宝玉忙道:‘这如何使得!才好了些,如何做得活。’晴雯道:‘不用你蝎蝎螫螫的。我自知道。’一面说,一面坐起来,挽了一挽头发,披上了衣裳,只觉头重身轻,满眼金星乱迸,实实撑不住。待要不做,又恐宝玉着急,少不得狠命咬牙捱着,便命麝月只帮着纫线。晴雯先拿了一根比一比,笑道:‘这虽不很像,若补上,也不很显。’宝玉道:‘这就很好,那里又找俄罗斯国的裁缝去。’晴雯先将里子打开,用茶钟口大小的一个竹弓钉牢在背面,再用破口四边用金刀刮的散松松的。”

小时候经常见人这样补东西,补之前先用一个弓绷起来,然后把烧焦的地方刮得毛毛的,不然,焦了的地方就会很明显。晴雯“用针纫了两条线,分出经纬,亦如界线之法,先界出地子来,然后依本衣之纹来回织补。织补两针,又看看,织补两针,又端详端详。无奈头晕眼黑,气喘神虚,补不上三五针,便伏在枕上歇一会。宝玉在旁,一时又问:‘吃些滚水不吃?’一时又命:‘歇一歇再补。’一时又拿一件灰鼠斗篷替他披在背上,一时又命拿个拐枕与他靠着。急得晴雯央告说:‘小祖宗!只管睡罢。再熬上半夜,明儿把眼睛抠搂了,怎么处!’”

大家有没有觉得这一段非常动人,宝玉觉得这是我惹的祸,怎么可以让你在病成这个样子的时候还帮我担待,因此就在旁边忙来忙去,不知道怎么办?晴雯说拜托你赶快去睡觉吧,你在这里明天两个黑眼圈就更不能见人了。不知道大家在青春时刻,是不是有过这样的朋友。

“一时只听自鸣钟已敲了四下”,就是都到早上四点钟了,刚刚补完,晴雯又用小牙刷慢慢地剔出绒毛来。麝月说:“这就很好,若不留心,再看不出来。”宝玉忙要瞧瞧,笑说:“真真一样了。”“晴雯已嗽了几阵,好容易补完了,说了一声:‘补虽补了,到底不像,我也再不能了!’‘哎呦’了一声,便身不由主倒下了。”

这一段是《红楼梦》里后来常常被抽出来单讲的“晴雯补裘”,晴雯竟然可以为朋友两肋插刀到这种程度,这一次也造成了她的元气大伤,整个身体再也无法恢复,最后晴雯带病而被赶出贾家,病死在家里。

《红楼梦》的作者大概一直都对曾在自己身边的女性有很多歉疚,这些女人是他一生感恩戴德的对象,我建议大家有空可以再细读一下“晴雯补裘”,真的非常动人。《红楼梦》多读几次,我们的内心就能产生对人的宽容。年轻的时候我们总是习惯主观地去看待人,比如大家一定会觉得是袭人一直在尽心尽力地照顾宝玉,晴雯根本就是多余的,可是在抱病补裘的这个晚上,你会发现晴雯并不多余。她待人的那种把自己的生命心血耗尽的热情,是袭人所不具备的。袭人能把平常琐琐碎碎的事情处理得很好,遇上最急难的事情,可能反而没有办法。大家一定记得《红楼梦》第五回关于晴雯的判词是:心比天高,身为下贱。身为丫头,她根本没有机会表现自己的高傲心性,最后酿成了她命运中的悲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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