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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的圆满状态
从第一回开始我就许诺,就这样跟大家一起读着《红楼梦》慢慢变老。有经验的朋友都知道,《红楼梦》在人生的不同阶段阅读会产生不同的感觉。一般的畅销书,读完你不会有再读的愿望。可一部好的小说在启发人生的领悟方面,真的可以历久弥新,虽然小说本身的故事是固定的,可是因为你个人的人生经验的变化,这些故事能提供完全不同的启迪和思考。文学要做到这一点其实很不容易,它要求写作者不能只注意情节的铺排,更要注意故事与人生的对话和互动。很多写作者急着在小说里告诉读者自己对待人生的态度,读者对他的看法只能单方面吸收。《红楼梦》之所以令人百读不厌,是因为它所提供的人生经验只是现象,就像一个球状物,能让人从不同的角度看到不同的东西。你在青少年时可能看到的是这一面,中年、老年看到的则是另一面,具备这样的圆满状态的小说,我看迄今为止恐怕只有《红楼梦》了,它真的可以让一个人在青少年读了以后,中年又读,老年再读。
我曾经特别喜欢读陀思妥耶夫斯基的《卡拉马佐夫兄弟》,最近几年不怎么想读了,觉得已经够了。可是很奇怪,《红楼梦》就在我这一次讲的时候,又有很多感受不太一样了。我常想:作者为什么要写那么多琐碎的细节?而且,这些细节为什么一定要到你人生的某个阶段才能看到?很显然,还有很多细节可能要等到我更成熟,人生历练更多的时候才会看到。我想,正是这一切使得《红楼梦》变成了文学史上最奇特的创作。当然,我们知道作者的初衷并不是想当作家。如果曹雪芹就是宝玉的话,他其实就是一个在生活中穿衣、吃饭、结交朋友的普通人,等到自己的家被抄、繁华不再的时候,他坐在桌前,开始回想自己一生中吃过什么、穿过什么、认识过哪些人……这个动机非常特别,是作者对自己一生所经历的小小事物的回忆。这里所谓的小小事物,其实并不见得真有大小之分,可能就是他曾经拿过的一个瓷碗,因为它消失了,作者特别想在记忆里重现这个碗的质地、大小、花纹……
《红楼梦》之所以让一般小说无法企及,是因为它本身是一场大回忆,而且这个回忆完全处于无目的状态,这个状态是一般的文学课堂上不会鼓励的。如果你去读小说创作班或者欣赏班,老师会告诉你小说有结构,情节该怎么铺排,人物该怎么处理……所以用《红楼梦》作小说的范本并不合适,因为作者完全不在这些规矩里,他只是有一搭没一搭地在记录自己的回忆。这也是《红楼梦》改编的电影、戏剧、连续剧都不怎么令人满意的原因,它们通常很难拍到我们觉得最重要的部分,那些部分恰恰是没有重大事件发生的琐碎细节。
橡皮擦都擦不掉的记忆
前面我们讲过发生了一些事:天很热,王夫人正在午睡,小丫头金钏儿在旁边帮她扇扇子、捶腿。宝玉看到金钏儿一面捶腿,一面打盹儿,就过去轻轻地碰了一下她的耳环坠儿……这是一个画面,大概很少有哪个影视导演拍出过这个画面,因为他们觉得这不重要,王夫人睡个午觉有什么可拍的?可当你阅读这段文字的时候,很多不可思议的童年记忆会冒出来。小时候我妈妈睡午觉,我们就常蹑手蹑脚跑去看她有没有睡着。我每次读到这些细节,都会奇怪作者怎么会写到这些东西。如果我要写作,一定有个计划,这个计划里绝对不会包括这么琐碎的细节。可是刚才叙述的那一段,却是非常精彩的一篇散文,午后、闷热、午睡的母亲、礼教、小男孩的情欲,这种情欲没到偷看A片那么严重,只是拨弄了一下女孩子的耳坠儿。第一次看《红楼梦》可能会忽略这些画面,多看几次,你才能意识到这些画面正是这部小说最迷人的部分,它是我们每个人都曾经有过的记忆,《红楼梦》能帮我们把已经遗忘的某些画面找回来。这些画面在你的人生里并不是最伟大的部分,可能是一个伟人在回忆起自己的一生时根本不可能提到的部分,可是它们对于一个人来讲是重要的。我们从小听到的伟人故事,都是些很了不起的、富有教育意义的内容。《红楼梦》不是一部伟人传记,只是一部“人的传记”。一个人的生命里最真实的部分,集中体现在那些好像用橡皮擦都擦不掉的记忆里,这是《红楼梦》给我的一个指引。
我常常会问自己,如果我的一生用橡皮擦一直擦,究竟有哪些东西是无论如何都擦不掉的?最后,你会发现那些擦不掉的画面并不见得多伟大,很可能你忘不掉的一个下午,母亲在睡觉,你轻手轻脚走到她旁边,对着她耳朵吹气之类的调皮。试着想想,一个人如果真有所谓临终,在呼吸、心跳都将停止的时候,脑波里最后闪现的画面会是什么?像唐太宗、乾隆皇帝这样的人,他一生有很多惊人伟业,可临终时闪现的是那些伟大事迹呢?还是一些别人觉得根本不重要的事?正是这些不重要的部分才应该属于文学。《红楼梦》的精彩在于它充满了擦不掉的空间跟画面,正是它们让我们重新审视生命的价值。
最大的领悟是彻底的谦卑
三十一回讲了一件很奇特的事情,主角是晴雯。宝玉这段时间有点倒霉,用现在的话讲就是有点“衰”,碰到了很多不太顺心的事。先是因为碰了一碰金钏儿的耳坠子,惹得妈妈打了金钏儿;然后又因看一个女孩在蔷薇花底下画“蔷”被大雨浇成落汤鸡,一脚踢得袭人吐了血;又因为说话不得体得罪了宝钗和黛玉。因为心里闷闷不乐,说话就有点冲。晴雯的个性与袭人截然不同,袭人是忍辱、圆融;晴雯则嚣张、跋扈。在宝玉跟晴雯发生冲突之后,袭人尽量地委曲求全,晴雯却唯恐天下不乱。作者的厉害之处在于,就算你读上十几次还是弄不清楚他到底喜欢袭人还是晴雯,他对袭人的委曲求全和晴雯不怕把事情闹大这两种人生现象不加任何褒贬和判断。其实,人最大的谦卑莫过于能意识到身边所有的人你其实都无从判断,能明白每个人都是在用自己的方式实现自我,很多写作者做不到这一点,说实话,我自己也做不到。我刚才用到一个词叫“谦卑”,文学创作最大的领悟就是彻底的谦卑,它意味着你看到一个生命,虽然不能理解,甚至并不认同,可是你却明白和尊重他的方式生活。
撕扇子作千金一笑
这一回的回目是“撕扇子作千金一笑”,古代有种扇子是用绢做的,扇面画得很漂亮。像贾家这种贵族家庭,扇子一定讲究得不得了。扇骨多半是用鸡翅木或者象牙做的。晴雯不小心把扇子弄在地上跌断了,宝玉心里不爽,骂了晴雯。晴雯很不服气,就说过去多少玛瑙、瓷器、玉器打碎你都没事,一把扇子你就发这么大的脾气。可见这种贵族人家,根本不把贵重物品当回事。记得我带妈妈去台北故宫,看到乾隆年间的瓷器,我妈说,这东西以前你外婆家好多,我每次发脾气就摔几个。我很惊讶,本来是想收藏的,那一刻忽然觉得这件事很荒谬。
后来,宝玉对晴雯说:如果撕扇子能让你开心,你就撕扇子也无所谓。大家注意,正统的儒家绝不会同意这样的观点,认为这简直是暴殄天物。而宝玉却觉得“千金一笑”非常难得。
这里用了一个典故,当年,周幽王宠爱褒姒,她是“一笑倾人城,再笑倾人国”的美女。褒姒生性不喜笑,但她一笑有百二十种媚态。因此,为了博得她一笑,周幽王曾以千金征集能让美人欢笑的点子,这便是“千金难买一笑”的典故的由来。但耗去很多钱财,尝试了很多办法,诸如召乐工击钟鼓、品竹弹丝,或命宫人进歌舞,或让人撕帛以取悦,可她就是不笑。后来,朝中有大臣献上一主意,这便是有名的“烽火戏诸侯”。周幽王故意将烽火燃起,看到诸侯们纷纷赶来,褒姒站在城楼上哈哈大笑。当时烽火相当于空袭警报,表示京城危急,后来当战争真正爆发,烽火再燃的时候,诸侯们以为又是儿戏,按兵不动,西周由此而亡。
小时候妈妈给我讲这个故事时,就说你将来不能爱这样的女人,可是我当时却觉得这个周幽王真过瘾,甚至觉得美原来可以如此惊动人间。这个古老的儒家教训人的故事中,还隐藏了一个非常微妙的意向——美竟然这么难得。“撕扇子作千金一笑”是非常颠覆儒家正统的,现实生活里我们绝对不敢认同这样的观念。中国历代的美人故事中都隐藏着美跟道德的矛盾,一方面是儒家的教训,认为爱上美女是不祥的、会亡国的;可另一方面又对此有点鼓励,觉得千金一笑是比国家还重要的。比如《长恨歌》里的“从此君王不早朝”,想想看,有什么事情可以让你早上不再想去打卡了,那个事情也许在别人看来太不值得了!其实“撕扇子作千金一笑”,或者“从此君王不早朝”讲的就是这类事情。
好的文学一定会触到人性的根本,由此引发读者更深入地思考。在现实中,我们都不敢扮演“从此君王不早朝”的角色;可是在文学里,它会鼓励你为实现自己心灵的美放弃很多现世的名利。现世所有人都追求的东西,不一定是“我”想要的,而只是大家认为你应该要的,你考第一名,上第一志愿,拿高薪水……所有人都认为你这样做才是对的,可是有一个弗洛伊德讲的“本我”,却很可能从来就没有真正活过。所以当唐明皇“从此不早朝”的时候,可能是忽然找到了“本我”,本来他一直是个好皇帝,到五十二岁时忽然觉得好累,决定要去找自己真正想要的东西。《长恨歌》之所以每次读你都会很感动,是因为你自己心里面也有不想早朝的基因。这个基因在《红楼梦》里晴雯撕扇的时候忽然跑出来了,“千金难买一笑”是古人的教训,可是它会变成你在现世当中的内心冲突,这是《红楼梦》里值得一读再读、三读四读的一段,它讲的是非常细微的人性。
回归人之常情的关怀
这一回从袭人开始,夜里袭人肋骨疼得在床上翻来覆去地呻吟。宝玉掌了灯去看,结果发现她吐在地上的是一口鲜血,两人都吓了一大跳。“袭人见了自己吐的鲜血在地,也就冷了半截”,因为她“想着往日常听人说:‘少年吐血,年月不保,纵然命长,终是废人了。’”想到这句话袭人特别难过,“不觉将素日想着后来争荣夸耀之心尽皆灰了”。身体状况真的会对人的价值观有很直接的影响,记得大学时我有个同学非常好强,总是考第一名。有一次我去看他,正好碰上他忽然胃痛,在地上打滚。后来他跟我说,胃痛的时候,觉得自己什么都不想要了。有很多朋友人生观的转变是因为身体,尤其在处于事业巅峰的中年,忽然发现身体出现不好的征兆,他会一改原来那个努力争强的状态,回来做真正的“自我”。
大家一直认为袭人是个最能忍辱、最不争强的丫头,对不对?其实她骨子里最是争强好胜的,只是她外柔内刚,一般人看不出来而已。她表面上那么圆润,实际是因为她觉得自己的身份已定。此时她就觉得心都灰了,“眼中不觉滴下泪来”。宝玉看她哭了,也不觉心酸起来,就问:“你心里觉的怎么样?”宝玉很会疼人,问出的话总是很贴心。袭人明明心里很难过,还是勉强笑着说:“好好的,觉怎么呢?”这就是袭人的个性,换做是晴雯可能早就叫起来了。
“宝玉的意思,即刻便要叫人烫黄酒,要山羊血黎洞丸来。”“黎洞丸”是古代的一种中成药,有点儿像我们现在常用的“云南白药”,里面有血竭、三七、儿茶、雄黄等十几味中药,黎洞丸吃的时候要用黄酒来服,是当时一般家庭必备的。袭人立刻拉着他的手,笑着说:“你这一闹不打紧,闹起多少人来,倒抱怨我轻狂。”注意,“轻狂”的意思是不守本分,袭人只是一个丫头,一点点小病,就闹那么多人起来为自己服务,肯定会惹出闲话。袭人从不恃宠而骄,宁可忍痛也不想让人觉得自己招摇。所以她说:“分明人不知道,倒闹的人知道了,你也不好,我也不好。”可是大家不要误会,她绝不是不要强,她要的是更远、更大的未来。
她建议宝玉说:“正经明儿你打发小子,问问王太医去,弄点子药吃吃就好了。人不知鬼不觉的可不好么?”这是袭人的习惯,她讲话的口气,永远是商量而不是命令,总能让人感觉你是主人,最后裁决的是你。其实真正会做副手的人,最后都会加上这句:“我们这样做好不好?”注意,这种话王熙凤绝对不会讲,她从来不会用“好不好”这种句式;林黛玉也不会,甚至连宝钗也不会,只有袭人才这样说话,但结果是宝玉几乎什么事都听袭人的。
宝玉听了觉得有理,也就罢了,到案上斟了茶,给袭人漱口。“袭人知宝玉心内是不安稳的,待要不叫他伏侍,他又必不依,二则定要惊动别人,不如由他去罢,因此只在榻上由宝玉去伏侍。”这都是袭人懂事的地方,她明知宝玉不该来服侍她,可是又知道如果拒绝,宝玉一定难受,结果一个晚上宝玉都没有睡觉。大家注意,这种关系颠覆了清代社会的阶级界限,在当时,一个男主人是绝对不可以这样无微不至地照顾一个丫头的。但作者根本就没有什么等级观念,他认为这是人之常情。《红楼梦》就是因为回归了这种常情,才变得如此动人。
一大早,“宝玉也顾不的梳洗,忙穿衣出来,将王济仁叫来,亲自确问”。王济仁是太医,宝玉亲自问他袭人的伤该怎么办,这个王太医心里一定觉得我是给皇帝看病的,一个丫头受伤你干吗这么紧张。如果是王夫人他绝对不敢这么敷衍,所以只是简单问了问缘故,说就是伤损,便说了一个丸药的名字,“怎么服,怎么敷”。注意这两个字,“服”是内服,“敷”是外敷。宝玉记了以后,回到大观园就依方调治。
聚和散的人生哲学
接下来就是端午节了,“蒲艾簪门”,现在过端午节家门口还会插蒲草和艾草。端午前后是虫子最多的时候,蜈蚣、蜘蛛、蝎子等百毒都开始生长,因为蒲跟艾气味比较重,有除虫的功效;同时人们认为蒲跟艾的形状又有点儿像剑,绑在门口可以除邪祟的。“虎符系臂”,就是用香草做成一个老虎形的香囊,其实那个香本身也是除虫的,古代做成老虎的形状,是因为老虎有辟邪的意义。
“午间,王夫人治了酒席,请薛家母女等赏午”。宝玉见宝钗淡淡的,不跟他说话,知道是昨天得罪了她的缘故;王夫人看宝玉没精打采,想到是因为昨天金钏儿的事;黛玉看到宝玉懒懒的,以为他昨天得罪了宝钗,心中也不高兴,所以也就懒懒的;本来凤姐儿是最喜欢热闹的,可是因为昨天王夫人跟她说了宝玉和金钏儿的事,觉得这件事情非同小可,也不敢乱讲话了。王熙凤一不说话,这顿饭就完全冷场了。在场的人各有心事,贾迎春、贾探春、贾惜春这三个姐妹,看到众人都无意思,便也都无意思了,大家坐了一坐就散了。
端午节大家吃了一顿不怎么开心的饭,作者接下来讲的是聚和散的人生哲学。宝玉天生喜欢热闹,恨不能每天都有聚会。林黛玉则刚好相反,“天性喜散不喜聚。他想的也有个道理,他说:‘人有聚就有散,聚时欢喜,到散时岂不清冷?既清冷,则生伤感,所以不如倒是不聚的好。比如那花开时令人爱慕,谢时则增惆怅,所以倒是不开的好。’”黛玉的感觉有点像佛家,她觉得如果花开到最后会有谢,不如根本就不要开。佛家讲的“涅槃”和“不受后有”,就是说要跳出轮回,不再要将来,因为只要是人,就有生老病死,而跳出轮回的涅槃就是“寂灭”,是四大皆空,这个“空”是今世、来世都不要了。民间对涅槃的理解多是误解,认为它是生命的圆满,其实涅槃恰恰是什么都没有,跟儒家的理解刚好相反。
黛玉常在“人以为喜之时,他反以为悲”,她总是比别人先悲哀,别人看到的是繁华,她看到的则是繁华之后的幻灭。“那宝玉情性只愿常聚,生怕一时散了添悲,比如那花只愿常开,生怕一时谢了没趣;只到筵散花谢,虽有万种悲伤,也就无可如何了。”其实我们知道曹雪芹就是宝玉,他是在筵散花谢之后,再来写当时的繁华的,肯定对此还有很多眷恋。他特别爱黛玉也是因为黛玉简直像个仙人,很早就知道一切事物都是短暂的繁华而至幻灭。个性如此不同的两个人成为知己,是因为他们对生命的眷恋是一样的,只是表现形式不同,一个认为情这么深,将来会难过,不如不要开始;另外一个觉得情这么深,就让它开始,只是希望它能够维持久一点。这是对情的解释的一体两面。
晴雯的放肆
“因此,今日之筵,大家无兴散了,林黛玉倒不觉得,倒是宝玉心中闷闷不乐,回至自己房中长嗟短叹。偏生晴雯上来换衣服,不防又把扇子失手跌在地下,将股子跌折。”注意,通常宝玉回家换衣服、梳头、洗脸都是袭人伺候,她照顾宝玉这么多年没有一点儿闪失,结果晴雯一上来就出事了,把扇子碰到地上跌断了扇骨子。宝玉叹了口气说:“蠢才,蠢才!将来怎么样?明儿你自己当家立事,难道也是这么顾前不顾后的?”这算是宝玉口中说出的重话了,如果是袭人听了可能无所谓,一个丫头被主人骂两句有什么关系,况且宝玉也是好意,意思是说在我们家无所谓,你将来自己当家立业也这么粗心大意可怎么办。晴雯却马上翻脸了,冷笑道:“二爷近来气大的很,行动就给脸子瞧。前儿连袭人都打了,今儿又来寻我们的不是。要踢要打凭爷去!”
下面的这句话很重要,能看出这个家庭富有到什么程度,或者说用人已经没有规矩到什么程度。一个丫头竟然说:“就是跌了扇子,也是平常的事。先时连那么样的玻璃缸、玛瑙碗不知弄坏多少,也没见个大气儿,这会子一把扇子就这么着了。”这话听起来有点吓人,现在的玻璃杯不是什么贵重东西了,要知道清朝时中国的玻璃是从希腊和波斯进口的,非常珍贵。宝玉才说了一句,晴雯就讲了一大堆,她说:“何苦来!要嫌我们就打发我们,再挑好的使。好离好散的,倒不好?”这就有一点泼辣了,她明知道宝玉心软得不得了,大概是吃定他了。宝玉听了这些话,“气的浑身发颤”,一个主人竟被用人气得发抖,说:“你不用忙,将来有散的日子!”
袭人听见了,赶快过来跟宝玉说:“好好的,又怎么了?可是我说的‘一时我不到,就有事故儿’。”这话说得没错,平常都是袭人在打理怡红院的上上下下,基本上滴水不漏。可是晴雯生性好强,喜欢跟别人比,听了这话心里当然不舒服。如果你家有两个用人,恐怕也会出这种事。“玛丽亚”说我一不在,你“索菲亚”就出事,“索菲亚”听了当然会不高兴。于是晴雯就冷笑道:“姐姐既会说,就该早来,也省了爷生气。”接下来的话就更锐利了:“自古以来,就是你一个人伏侍爷的,我们原没伏侍过。因为你伏侍的好,昨日才挨过窝心脚;我们不会伏侍的,明儿还不知是个什么罪呢!”这个丫头的嘴巴真是不饶人,她讽刺袭人说,你服侍得那么好,到头来还不是挨了窝心脚。“袭人听了这话,又是恼,又是愧,待要说几句话,又见宝玉已经气的黄了脸,少不得自己忍了性子。”袭人永远是那种“忍了性子”的人,在这个人际关系复杂的大家族里,她绝对是个息事宁人的高手。她推晴雯道:“好妹妹,你出去逛逛,原是我们的不是。”被人挖苦到这种地步了,她还是没有一点恶意,反而用“好妹妹”来称呼晴雯。大家如果有兴趣可以试试,如果哪天有人跟你发生冲突,你开口先用“好什么什么”称呼他,他大概也就算了。
可要注意,这一句话又有错了,因为她说的“我们”是指“我跟宝玉”,当时社会的阶级差别很大,丫头是不能跟主人随便说“我们”的,袭人不知不觉地把自己跟宝玉说成是一头的了。“晴雯听他说‘我们’两个字,自然是他和宝玉了,不觉又添了醋意,冷笑几声,道:‘我倒不知道你们是谁,别叫我替你们害臊了!’”你看大观园里有多复杂,我有时候真的蛮同情宝玉的,身边这些女孩子没一个是好惹的,常常因为一点小事就闹得天翻地覆。看这个晴雯有多厉害:“便是你们鬼鬼祟祟干的那事儿,也瞒不过我去,那里就称起‘我们’来了。”在第六回里宝玉和袭人曾上过床,大家都认为人不知鬼不觉,可是《红楼梦》里很少有隐私,晴雯在这个时候一下就冲口而出:“正明公道,连个姑娘都还没挣上去呢,也不过和我似的,那里就称‘我们’了!”现在我们可能不太懂得这话的厉害,古代的尊卑界限很严,一个用人要想一夜之间乌鸦变凤凰,没那么容易!她的意思是你袭人离做宝玉的太太还早着呢!袭人羞得脸紫胀起来,知道是自己说错话了。
袭人的包容
宝玉说:“你们气不忿,我明儿偏抬举他。”意思是你不是吃醋吗,我将来就真的娶她,这有点耍小孩子脾气了。“袭人忙拉了宝玉的手道:‘他一个糊涂人,你和他分证什么?况且你素日又是有担待的,比这大的过去了多少,今儿是怎么了?’”袭人特别害怕别人觉得宝玉对她偏心。因为在这种大家族当中,人际关系太复杂,袭人非常了解其中的奥妙,一旦被人认为得到主人的偏爱,就会受到打压或遭到暗算,所以她赶紧阻止宝玉。晴雯就冷笑说:“我原是糊涂人,那里配和你说话呢!”袭人就说:“姑娘”,开口叫晴雯姑娘,就表明她要用规矩说话了,“姑娘倒底是和我拌嘴呢,是和二爷拌嘴呢?要是心里恼我,你只和我说,不犯当着二爷吵,要是恼二爷,不该这么吵的万人知道。”这里指明我们的身份是很低卑的丫头,对主人不满是不能让别人知道的。“我才也不过是为了事,进来劝开了,大家保重。姑娘倒寻上我的晦气。又不像是恼我,又不像是恼二爷,夹枪带棒,终久是个什么主意?我就不多说,让你说去!说着便往外走。”“夹枪带棒”是说你东刺一下、西刺一下,到底想干什么?袭人严肃起来了,意思是你再怎么闹也要有分寸。
宝玉跟晴雯说:“你也不用生气,我也猜着你的心事了。我回太太去,你也大了,打发你出去,可好不好?”注意,所有的丫头一听到要打发出去就完蛋了,一旦被赶出去,就表示她做了见不得人的事,便只有死路一条。“晴雯听了这话,不觉又伤起心来,含泪说道:‘为什么我出去?要嫌我,变着法儿打发我出去,也不能够。’宝玉道:‘我何曾经过这个吵闹?一定是你要出去了。不如回太太,打发你去吧。’说着,站起来就要走。袭人忙回身拦住,笑道:‘往那里去?’宝玉道:‘回太太去。’袭人笑道:‘好没意思!认真的去回,也不怕臊了?’”在这个时候,袭人的态度是无论如何都不能赶晴雯走,因为这意味着怡红院里发生了一件大事。袭人是贾母派来照顾宝玉的,她一直认为自己的最大责任是要保证怡红院里平安无事,所以此时她反而开始替晴雯说话了。她说大家还是不要再闹了,你就是真要赶晴雯走,也等她气过了以后,我们好好说。袭人非常理性,遇事从不情绪化。刚才被晴雯讽刺到那种程度,换个人巴不得趁机报复,最好能打一顿然后赶走才解恨,可是袭人完全相反。但我想提醒大家的是,这个包容里其实含有自私的成分,她是准备做宝玉的太太的。她心里面没有说出来的话是,我怎么能跟一个丫头一般见识?她说:“这会子急急的当一件正经事去回,岂不叫太太犯疑?”宝玉说:“太太必不犯疑,我只明说是他闹着要去的。”晴雯哭道:“我多早晚闹着要去了?饶生了气,还拿话压派我。只管去回,我一头碰死了也不出这门儿。”你看,连晴雯这么刚烈的丫头也服软了,因为被赶出去就意味着没有活路。
我的心使碎了也没人懂
宝玉道:“这又奇了。你又不去,你又闹些什么?我经不起这吵,不如去了倒干净。”本来,宝玉要赶晴雯出去就是有点作态,我们知道宝玉个性的柔弱,肯定做不出这样的事来。大概因为气急了,他坚持要去回明王夫人。“袭人见拦不住,只得跪下了。碧痕、秋纹、麝月等众丫环见吵闹,都鸦雀无闻的在外头听消息,这会子听见袭人跪下央求,便一齐进来都跪下了。宝玉忙把袭人扶起来,叹了一声,在床上坐下,叫众人起去,向袭人道:‘叫我怎么样才好!这个心使碎了也没人知道。’说着不觉滴下泪来。”宝玉身边一大堆丫头,每天争风吃醋之类的事情不断,宝玉对她们每个人都很关心、体贴。这个场景其实蛮好玩的,看到眼前跪了四五个丫头,主人竟然说:“我的心使碎了,你们也不会懂。”
后来这件事情就不了了之,林黛玉来了,她“笑道:‘大节下怎么好好的哭起来?难道是为争粽子吃争恼了不成?’宝玉和袭人嗤的一笑”。袭人懂事,很有人缘,黛玉和她也很好。“黛玉道:‘二哥哥不告诉我,问你就知道了。’一面说,一面拍着袭人的肩,笑道:‘好嫂子,你告诉我。必定是你们两个拌了嘴。告诉妹妹,替你们和劝和劝。’”黛玉管宝玉叫哥哥,这里叫袭人嫂子,很显然是把她许配给宝玉了,袭人就说:姑娘你别胡闹了,你一个作姑娘的干吗叫我一个丫头“嫂子”。大观园的少男少女之间,有着非常微妙的关联,黛玉很明白地说:“你说你是丫头,我只拿你当嫂子。”这就说明大家知道或不知道,都有点想把宝玉跟袭人弄成一对,当然,袭人对宝玉来说既像姐姐又像妈妈,照顾到无微不至,通常男主人结婚的时候,陪嫁的丫头就是袭人这样的角色。“宝玉道:‘你何苦来替他招骂名儿。饶这么着,还有人说闲话,还搁的住你来说他。’”刚才袭人只说了个“我们”,晴雯就不高兴了。袭人笑道:“林姑娘,你不知道我的心事,除非一口气不来死了也倒罢了。”黛玉笑道:“你死了,别人不知怎么样,我先就哭死了。”宝玉笑道:“你死了,我作和尚去。”黛玉将两个指头一伸,抿嘴笑道:“作了两个和尚了!我从今后都记得你作和尚的遭数儿。”前几天宝玉刚说过黛玉死了他要做和尚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