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蒋勋说红楼梦】第五十二回 俏平儿情掩虾须镯 勇晴雯病补雀金裘1

生命存在的意义与价值,人对人最单纯的爱,宝玉对人性实验的失败,平儿处世的周到与体贴,爆炭晴雯,光生日就闹不清,品味生活的美好,宝玉心甘情愿做最后一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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生命存在的意义与价值

第五十一回里讲到晴雯因为在下雪天没有穿厚衣服跑出去就受凉生了病,其中特别讲到医生怎么帮她诊脉,怎么下药。还有宝玉对她的体贴和关心,连药方都一味一味地检查,甚至另请医生来看,希望用的药对晴雯没有太大的伤害。然后就在房间里开始煎药,晴雯觉得不太好,因为整个房子里全都是药味,就建议由茶房来煎。宝玉跟她解释说,其实在所有的气味当中,药香是最上等的。他说:“药气比一切的花香、草香都雅。神仙采药烧药,再者高人逸士采药治药,最妙的一件东西。这屋里我正想各色都齐了,就只少药香,如今却好,全了。”就命人在房间里给她煎药。我们不知道宝玉是真的这样想,还是出于对人的一种体贴。

之前,宝玉身旁的袭人、晴雯、麝月、秋纹这几个丫头中,跟宝玉最亲的是袭人,晴雯的戏份比较少。大家就觉得这个女孩子泼泼辣辣的,常常出口伤人,也不太爱做家事。但《红楼梦》就是这么有趣,不看到第五十二回,你就不知道晴雯的重要性。是人就会有偏见,我们习惯评判身边的人谁好谁不好,喜欢比较。作者提醒我们,一个生命的存在自然有他存在的价值。小说都写到第五十回了,晴雯一直没有什么特殊表现,大家会觉得她大概也就是个配角,可是在第五十二回里晴雯因为病补雀金裘变成了主角。

第五十二回的前半段讲的是另外一个故事,大家在雪地里烤鹿肉吃,平儿来了,把自己的虾须镯褪下来放在一边,后来这个镯子不见了,王熙凤就说你们不用找,我已经知道在哪里了。

王熙凤就命令大家偷偷地去查访,后来发现这个金镯子是宝玉房里的小丫头坠儿偷的。这种大户人家,在管理上是特别麻烦的。因为这些贵妇人从头到脚都是珠宝和贵重的东西,底下的人一旦手脚不干净,很多东西就会不见了,所以他们在这方面的管理是非常严格的。

平儿知道以后,就把这件事掩藏了。因为她觉得宝玉特别在意别人对自己房里丫头的看法,他能让晴雯钻到自己的被窝里,可见这个主人对丫头的管理真是有问题。可是宝玉始终相信有一个比法律更高级的管理手段,那就是“情”。他一直相信人跟人之间有一种真诚的情意。我想在读到这一段的时候,大家一定会有一种感受,如果你作为一个老师或者一个学校的管理者,就会有很多的处罚条例,比如作弊如何如何,偷窃如何如何,你只要签个字,就能给这个学生记过。可是如果你作为一个教育者,给那个学生警告的时候,你可能会觉得不如趁这个机会让他自己对人性有一种本能的觉醒,否则简单地去处罚他,并不见得有用。


平儿情掩虾须镯

不知道我讲得是不是清楚,其实这是一种两难。在《红楼梦》里,宝玉从来不动法,他总觉得那个东西只是一种外在的对人性的限制。当然,在我们的现实社会里,大家越来越觉得“法”是最方便的。

我们前面提过《论语》里的那个很重要的故事,就是一个人的老爸偷了别人的东西,然后儿子就去衙门告发,说我老爸偷了别人家的羊,老爸因此被抓。有人对孔子说:这个儿子很正直。孔子就不以为然,他说:“父为子隐,子为父隐,直在其中矣。”我在年轻的时候读到这一段就很矛盾,心想万一哪天我老爸也偷了人家的羊,我要不要去告发。因为你首先会认为这样做是对的,是法律的公正。可孔子为什么不赞成?难道他是在鼓励营私舞弊吗?现在我明白了,作为一个哲学的信仰者,他信仰的哲学不全是法律,他觉得一个社会如果到了父亲告儿子、儿子告父亲的地步,这个社会大概已经出了很大的问题,很多人身上对于良知良能的自觉就没有了。他鼓励儿子担待一下自己的父亲,让父亲能自我觉醒到偷人家的东西是错的,而不是立刻就去告发。

我今天特别能体会孔子当年讲这个话的意义,因为今天我们按令申告的事件实在太多了,多到让人感觉到这个社会有没有在“法”之外给“情”和道德留下余地。这件事让平儿很为难,本来人赃俱获,完全可以马上处罚坠儿,也好杀鸡儆猴。可是平儿觉得这么做的话会伤害宝玉,所以这一回中的“俏平儿情掩虾须镯”,“情掩”就不是依法,而是用人情遮掩“虾须镯事件”。有时候读《红楼梦》真的比任何教育都管用,因为它处处能让你看到人性的多样和两难。我们一再强调,人性如果能简单到一加一等于二就好了,可是人性不可能这么简单,它除了“法”的正直以外,还要有很多的隐。这个“隐”,年轻的时候我觉得是“隐瞒”,现在我觉得这个字大有深意,其实是在讲隐恶扬善。

人性中的很多部分,是不宜于直接去揭发的。就像在同事之间,看到某一个人犯了什么错,就像一下子抓到人家的小辫子一样,开心得不得了,马上当着所有同事侮辱他。可是我们知道,“理直气壮”这个成语在古代传统中就不是个好词,因为理直气壮肯定会伤人,没有给人留任何的余地,我相信“情掩虾须镯”的意义就在这里。

“情掩虾须镯”突出了一个“情”字,我相信如果一个社群当中有没有这个情字,差别会非常大。所以文学一直在讲“情”这个字,可是这个“情”不是滥情,而是人与人相处时最真诚的情谊,它绝对比法律更温润、高级,甚至更有能量。如果有点事情就闹到对簿公堂,即使赢了肯定也没有什么意思,因为那丧失的是人跟人之间更高贵的情谊和信任。


人对人最单纯的爱

这一回讲到两个主角,一个是平儿,一个是晴雯。她们是《红楼梦》里两个地位低卑的丫头,可她们为人处事的气度,比今天社会上的许多高层人物还要精彩,她们身上有一种惊人的美。我相信作者就是想用这样的一本书,给曾经在他身边生活过的历史上无名无姓的生命留下一座丰碑,他觉得传统文化里动辄就把自己比做松柏的那些人其实很糟糕;相反,生活在民间的那些身份低卑的人,像我们前面讲到的《淮阴侯列传》中的漂母,身上才最具备人最朴实的情怀。

我一直觉得平儿是《红楼梦》里非常了不起的一个丫头。按说,她的处境是最艰难的,贾琏的窝囊好色,王熙凤的威严跋扈,让她夹在中间,受了很多的委屈。但她没有任何抱怨,做人依然那么正直,王熙凤最厉害的时候,她总是劝她尽量宽厚一点。平儿不识字,几乎没有任何社会地位,可是却有自己的情操跟品格。

“话说众人各自散后,宝钗姊妹等同贾母吃毕饭,宝玉因记挂着晴雯,便先回园子里来。到了房中,药香满室,一人不见。只见晴雯独卧于炕上,脸面烧得飞红。又摸了一摸,只觉烫手。”注意,从五十一回开始,作者会着意描写到宝玉和晴雯之间的一些小动作,我想今天的男主人跟用人之间这样做大概也是不宜的。

可是作者在写这些的时候完全没有主仆界限的顾忌,宝玉很自然地上去摸她的头。就算今天我们感冒发烧的时候,你的朋友来看你,也没有几个人会把手放在你的额头看看是不是发烧。但我相信人间一定有一种情叫做体贴,它很多时候比安慰的话还要管用。

大家细看这些动作,宝玉刚从外面回来,手是凉的。摸了一下晴雯的头觉得发烫。他立刻感觉不对,“忙又向炉上将手烘暖,伸进被去摸了一摸身上,也是火烧”。一个十四岁的男孩子对人能有这样缜密的心思,能对人体贴到这种程度,真是难能可贵。

宝玉就有点着急,于是说道:“别人去了也罢,麝月、秋纹也却无情,各自去了?”他心说这两个人怎么搞的,平常大家那么好,同伴生病竟然能撂下不管。

宝玉有一点责备的意思,但晴雯却为她们解释,可见人与人的相处中第三者是非常重要的角色。如果宝玉怪罪秋纹跟麝月的时候,晴雯在那边添盐加酱地说:就是啊,这两个人真是无情。就加重了宝玉对这两人的恶意。可晴雯说:“秋纹是我撵了他去吃饭的。”注意,“撵了去”是赶了半天才赶走的,因为秋纹一直守在她旁边不肯去吃饭。“麝月是方才平儿来找他出去了。”可见人世间的很多误会和疑虑,第三者都很关键。如果一个社会鼓励第三者的拨弄是非,这个社会就会越来越糟。我想《红楼梦》其实是在提醒我们,今天的很多大人还不如这几个十几岁的孩子明理。

但晴雯也说出了自己的心病,她说:平儿和麝月“两个人鬼鬼祟祟的,不知说什么。必是说我病了不出去”。生病的人都会变得敏感,总觉得自己会惹人嫌弃。有没有发现生活中我们的很多委屈与受伤,大多是因为自己的多心。

宝玉就很严肃地跟她说:“平儿不是那样人。”我觉得在我们的社会里如果常常听到这句话:这个人不是你想的那个样子,也许很多事情就化解掉了。“况且他并不知你病特来瞧你”,因为晴雯的生病只有李纨知道。按规矩,晴雯生病是要回自己家的,宝玉特地隐瞒了这个事。“想来一定是找麝月来说话,偶然见你病了,随口说特瞧你的病,这也是人情乖巧取和的常事。便不出去,有不是,与他何干?你们素日又好,断不肯为这些无干的事伤和气。”宝玉的这番话,是我们应该要学的东西。这个“素日又好”是指对彼此的关系应该有信心。晴雯也很了不起,马上就觉悟道:“这话也是。”确实是我自己多心了,这也是一个了不起的人性反省。作者一直在展现人性里崇高的部分,如果这个时候晴雯不认账,非要问问她们说的是什么,就又吵起来了。所以这其中每一步都是人性的觉悟,都是带着大家往崇高的方向走。


宝玉对人性实验的失败

晴雯道:“这话也是。只是疑他为什么又忽然瞒起我来。”因为平儿也是很直爽的人,有什么事情就当着我的面讲,干吗要鬼鬼祟祟跑出去讲?这个时候他们还不知道平儿是来谈虾须镯的事的。因为平儿最知道晴雯的脾气。晴雯是宝玉房里的四个大丫头之一,坠儿是底下的四个小丫头之一,依照规矩,大丫头是要管小丫头的,如果知道坠儿偷了东西,晴雯肯定会马上爆发,平儿希望能私下处理这件事。之所以要避开晴雯,一是知道晴雯的脾气,二是看她正在病重,不想让她因此生气,其实这里面有很多的体谅。细读《红楼梦》,就能看到许多类似的动人的东西。

宝玉笑道:“等我从后门出去,到那窗根下听听他们说些什么,回来告诉你。”说着,果然从后门出去,至窗下潜听。

只听见麝月悄问道:“你怎么就得了的?”宝玉刚开始听到的时候一定不知道是说什么,其实就是说那个金镯子。平儿说:“那日洗手时不见了,二奶奶不许吵嚷。”这种大户人家的管理者非常有见识,他们知道如果当即追查,偷东西的人会立刻转移的。所以王熙凤说:我知道在哪里。“出了园门,即刻就传给园子里各处的妈妈们小心查访。”大观园有自己的大家风范,特别知道该怎么查案子,不能事先大呼小叫的,否则真正的罪犯就不见了。最后就查出来是宝玉房里的坠儿偷的,因为以前丫头偷了东西也没有地方放。那些老妈妈、大丫头会监管她们的东西,所以很快就查出来了。

平儿说,“我们只疑心跟邢姑娘的人”,邢岫烟是新来的,她们家很穷,可见人在很多时候的假设都是偏见,他们觉得比较穷的人才会偷金镯子。说她们:“本来又穷,只怕小孩子家没见过,拿了起来,也是有的;再不料是你们这里的,幸而二奶奶没有在屋里,你们这里的宋妈妈去了,拿了这只镯子,说是小丫头坠儿偷起来的,被他看见,来回二奶奶。”我们知道,宋妈妈她们抓到这样的把柄,一定是有赏金的,她一定很高兴可以整这个小丫头了,这就是“法”了。这件事情其实很不好办,原因是因为宋妈妈本身就是一个人证,她人赃俱获,回报给王熙凤。平儿要想把这个事情掩盖掉,宋妈妈也未必答应。

所以我们就看平儿是怎么去处理这么为难的一件事的。她说:“我赶忙接了镯子,想了一想:宝玉是偏在你们身上留心用意、争胜要强的。”这几个字大家细细去体会一下,“留心用意”,是说他没有用管理丫头的方法管理她们,他相信人性有一种更高的自觉;“争强要胜”是说他希望自己房里的丫头,没有严格的法的约束也能有人性的自觉。

坠儿出了这种事,等于是宝玉对人性实验的一次失败,可是最大的为难在于,十次有九次失败,我们还要不要为那一次留下余地。如果这个余地不留的话,“不拿不该拿的东西”的这个人性的自觉以后就没有了。如果我们认定人性是一定会拿不属于自己的东西的,这就是法。春秋战国时期的“荀子性恶”和“孟子性善”的辩论,重点就在还要不要相信人性的自觉上。这里的“争强好胜”很容易被误解,宝玉不是要拿自己的丫头跟别人去比的那种人,他要比的是人性的崇高。

“那一年有个良儿偷玉,刚冷了,这二年间,还有人提起来趁愿。”“趁愿”就是大家提起这件事情感觉很解气,心说你看宝玉这个人就是乱七八糟,连个丫头都管不好的。其实我们今天要对人性有信任的话,要对抗的是整个社会普遍对人性不信任的力量,这是非常难为的。一旦失败,大家就会说,你看,他总是那么相信人,结果失败了吧。可是就算知道有失败的可能,比如现在去试我的学生,我知道百分之九十可能会失败,可是我还要不要留那个百分之十的余地,其实我在学校里碰到过好几次这样的事情。所以这么多人“高兴”地看这件事情,表示大家认为宝玉对人性的信任根本是失败的。


平儿处世的周到与体贴

这会子又跑出一个偷金镯子的来了。而且更偷到街坊家去了。”因为平儿不是大观园里的人。“偏是他这样,偏是他的人打嘴。所以,我倒忙叮咛宋妈,千万别告诉宝玉,只当没有这事,别和一个人说。”平儿还说:“第二件,老太太、太太听见也生气,三则袭人和你们也不好看。”就是你们底下的小丫头偷了别人的金镯子,上面负责管理的四个大丫头也脸上无光。“所以我回二奶奶,只说:‘我往大奶奶那里去的,谁知镯子褪了口,丢在草根底下,雪深了没看见。今天雪化尽了,黄澄澄映着日头,还在那里,我就拣了起来。”

平儿编了一个故事说金镯子找到了。我觉得这个故事讲的既是金镯子,也是人性。你会忽然觉得这个画面好漂亮,有一个东西被掩盖了,可是另一个东西忽然亮起来了。文学的迷人之处就在这里,其实平儿更希望在雪地里看到雪化了以后,那个黄金的镯子露出来,而不是有人偷了这个镯子。平儿的了不起在于,她心里一直有着对人性最高的信任,所以她就编了这样的故事描述给别人听,王熙凤这么聪明的人,竟然也相信了。在平儿的情掩虾须镯中有着对所有人的担待。不止是她对宝玉的疼惜,还有对袭人、麝月她们的,包括对坠儿的。因为这些丫头有着共同的命运,这个丫头可能只是一时的糊涂,这个时候打断腿赶她出去,她的一生并不能因此变得更好,甚至只有死路一条而已。

然后,她还对麝月说:“我来告诉你们,以后防着他些。”虽然留了这么大的余地,可是这个事情你们不能不知道。平儿只是对人性崇高跟生命情操有向往,可并不是滥好人;虽然她从不利用是非,可是并不是没有是非。

大家有没有感觉到情、理、法,三个东西平儿都兼顾了。今天我们很少能看到在一个司法的系统可以兼顾到这些东西,因为它并不是那么单纯的,这里面还有人的介入。

还有一点非常重要:“别使唤他到别处去。等袭人回来,你们商议着,变个法子打法出去就完了。”就是说这个坠儿还是不用了,可是不要大张旗鼓地开除,让她能有一个机会转换一下,这是平儿处理事情的方法,跟王熙凤有很大的不同。

麝月当然很生气,就骂道:“这小蹄子也见过些东西,怎么这么眼皮子浅。”看到好东西就想要叫“眼皮子浅”,就是没见过什么世面,否则一定不会那么贪。平儿道:“究竟这镯子能多重,原是二奶奶的,说这叫‘虾须镯’,倒是这颗珠子还罢了。”意思是那个珠子还贵重一点,黄金根本不值什么钱。“晴雯那蹄子是块爆炭”,“爆炭”两个字用得极好,就是动辄暴跳如雷,晴雯是非常容易走极端的,这种人常常是有勇无谋,很像三国演义里的张飞。“要告诉了他,他是忍不住的。一时气了,或打或骂,依旧嚷出来,所以单告诉你,留心就是了。”说着就告辞而去。平儿处理事情的周到真是惊人,我常常觉得这个人是个治国的好材料。

这些话是宝玉偷听到的,大家可以想象宝玉听到这席话后的心情有多复杂,肯定是又喜又气,喜的是人世间竟有这么周到的体贴,为了怕他伤心,竟然不让他知道。“气的是坠儿小窃”,偷一个那么小的东西真是丢脸。“再叹坠儿那样个伶俐人,作出这样丑事来。”我们知道宝玉对丫头是很挑剔的,大概只有漂漂亮亮、聪明伶俐才会挑到他的房里,结果没有想到坠儿如此下作,毁了自己生命里最好的可能。


爆炭晴雯

宝玉回到房中,“把平儿之语一长一短告诉了晴雯”。可见这些人之间其实也没有什么秘密,即使偷听到一些话,也都是用最善良的方法去对待。又说:“他说你是个要强的。”注意,他没有直接用“爆炭”,而只是说你很要强,“如今病着,听了这话越发要添病的,等好了再告诉你。”宝玉把刚才偷听到的话换了一个方法来讲,就变成了非常动人的力量,很巧妙地转换了她们两个的关系。

“晴雯听了,果然气的蛾眉倒竖,凤眼圆睁。”这绝对是晴雯,情绪一上来根本没有办法压抑或者控制自己,“即时就叫坠儿”。不要忘了,这时候她还在加护病房呢!她觉得真是丢脸,怎么会出了这样的事情。宝玉就劝她说:“你这一喊出来,岂不辜负了平儿待你我之心了。”注意,宝玉没有说待我之心,而是待你我之心,因为平儿这样处理问题是有好多担待的,你如果叫出来,刚好跟平儿的意图相反。“不如领他这个情,过后打发他出去就完了。”晴雯道:“虽如此说,只是这口气如何忍得!”晴雯不能忍,平儿就能忍,这是典型的性格差异。当然,没有绝对的好和坏,可是,《红楼梦》里真正把整个家族里面的事物和人际关系处理得妥妥帖帖的主要靠平儿,靠晴雯肯定不行。事实上,平儿身上绝对有那种理性跟感性的平衡,她可以理性地分析事情,同时又用很温柔的情怀去感知很多的事情。在一个女人身上,这种平衡是非常难得的。宝玉道:“这有什么气的?你只养病就是了。”

“晴雯服了药,至晚间又服了二和药,夜间虽有些汗,还未见效。仍是发烧,头疼鼻塞声重。”感冒的所有症状都出现了。“次日王太医又来诊视,另加减汤剂,虽然稍减了些烧,仍是头疼。”

下面一段很好玩,宝玉看中药怎么治都不管用,实在没办法了,就想干脆用西药来试试看。宝玉便命麝月:“取平安散,给他嗅些。”当时西洋进口的药也不知道名字,就叫平安散,有点像清朝时的鼻烟。清朝时所有的贵族身上都带着个鼻烟壶,把鼻烟挑一点在鼻子里面,吸进去,就会直冲脑门儿,有点像被芥末呛住的感觉,有通窍、醒脑的功能。“麝月果真去取了一个金镶双扣金星玻璃的一个扁盒来,递与宝玉。宝玉便揭开盒盖,里面有西洋珐琅的黄发赤身女子,两肋有肉翅。”西洋的裸体画出来了,肉翅就是翅膀,其实就是一个裸体的天使。“里面盛着些秘制的平安散”。“秘制”是指不知是用什么方法做的。

“晴雯只顾看画儿”,因为她从来没见过这样的画,晴雯这么贴身的丫头,都从没有见过宝玉的这个东西,肯定是宝玉私下里用的东西,说不定是他从外面什么人手里搞来的。这种家庭连《西厢记》都不准看,可这种裸体的女子的画,宝玉是放在身上的,可见这个小男孩也有很多自己在网络上下载的私自享受的东西。《红楼梦》的细节非常有趣,宝玉有一个自己的私密小世界。更有趣的是,晴雯一直在那里端详,因为这个丫头从来没见过黄头发的裸体女子,还长着翅膀。所以“晴雯只顾看画儿,宝玉道:‘嗅些,走了气就不好了。’”因为气味一旦跑掉,效果就不好了。晴雯根本不会用,因为鼻烟从来都是男人用的东西。

“晴雯听说,忙用指甲挑了些嗅入鼻中,不见怎样。”这个时候我们已经知道她留了两根两三寸长的指甲,大概可以想象一下她的动作,可是没有什么感觉。这里写得恰到好处,如果他接着就写晴雯打喷嚏什么的,就显得粗糙了。可是作者先说晴雯好像没什么感觉,“便又多多挑了些嗅入,忽觉鼻中一股酸辣透入脑门,接连打了五六个喷嚏,眼泪鼻涕登时齐流”。我记得第一次跟朋友去吃生鱼片,他就说你吃点芥末,刚开始也觉得没有什么,可等到又多吃了一点,就完蛋了。“晴雯忙收盒子,笑道:‘了不得,好辣!快拿纸来!’早有一个小丫头子递过一搭子细纸。”当时已经有类似今天面巾纸之类的东西了,就是专门擤鼻涕、擦眼泪用的纸。“晴雯便一张一张的拿来擤鼻子。宝玉笑问:‘如何?’”宝玉感觉有点开心,本来他只是想试试看,现在看上去好像有点用。“晴雯笑道:‘果觉通快些,只是太阳还疼。’”其实这个东西不一定是治病的,可是它有一个功能是让你在打喷嚏的时候,至少一瞬间鼻腔畅快了。


光生日就闹不清

宝玉笑道:“率性尽用西洋药治一治,只怕就好了。”你看贾家很多时候竟然也用西药治病。说着,就命麝月:“和二姐姐要去,就说我说了:姐姐那里常有那西洋贴头疼的膏子药,叫做‘依弗哪’,找寻一点儿。”我们现在已经考证不出来这个“依弗哪”是什么文了,我觉得像是拉丁文,也有点像法语或意大利语的发音。“麝月答应了,去了半日,果拿了半截来。便去找了一块红缎子角儿,铰了两块指头顶大的圆式,将那药烤和了,用簪挺摊上。晴雯自拿着靶儿镜,贴在两太阳上。”现在很多年轻朋友大概都对这种药没什么印象,我童年时常见我们邻居的老太太在太阳穴上贴一个红红的、圆圆的东西。我们是看《红楼梦》才知道王熙凤也常常贴这个东西,大家都觉得很好看,其实是为了治头疼。

晴雯是第一次贴,麝月笑道:“病的蓬头鬼一样。如今贴了这个,倒俏皮了。二奶奶贴惯了,倒不大显。”

说毕,又向宝玉说:“二奶奶说了,明日是舅老爷的生日,太太说叫你去呢。”此时作者开始把重点从晴雯的病转到另外一件事上。“明儿要穿什么衣裳?今儿晚上好打点齐备了,省得明儿早起费事。”因为袭人不在,所以麝月她们就要格外精心。平常宝玉出门从内到外都是袭人一手打理,现在麝月就不太知道该穿什么衣服。宝玉对自己身上穿什么衣服,根本没有想法,也没有什么概念,他本身不是那么讲究,也不太愿意麻烦别人,但是袭人把他照顾得太好了。是去参加葬礼、生日派对,对方是长辈还是平辈,什么场合该穿什么衣服,袭人心里都有谱儿。所以麝月问他的时候,他也有点儿懵。这充分说明在袭人缺席的时候,宝玉的房里出现了问题。

所以宝玉只好说:“什么顺手就是什么罢,一年闹生日也闹不清。”读到这里,大家一定很同情这个十四岁的男孩子。今天的党政军要员也是如此,因为在上流社会里,应酬是一种必需的人际交往。换成是我们,有些场合你不参加,朋友不见得会怪罪。可是在官场里,尤其是古代的大贵族,他是要用这些应酬来证明身份的。比如说一个人的葬礼,要看都有谁的匾,那些匾代表的是这个人的社会地位。才十四岁就要常常代表父亲出去应酬,宝玉当然有点烦。“说着,便起身出房,往惜春房中去看画。”

刚到了院门,忽然看到宝琴的小丫头叫小螺的从那边过来。宝玉忙赶上问道:“那去?”小螺笑道:“我们二位姑娘都在林姑娘房里呢,我如今也往那里去。”宝玉听了,“转步也便往潇湘馆来”。注意一下,其实宝玉每天都无所事事,自己也不知道要干吗,一旦出了门就既可以往五福路走,也可以往六合路走。他觉得自己好像是专为这些姐姐妹妹活着的,对他来讲,那些闹不清的生日是最烦的事,可是跟这些姐姐妹妹在一起,他从来都是意犹未尽,所以马上转步就过来了。在这里有个对比,有些场合是他最不愿意去可又必须去的人生职场,那里必须每天穿得漂漂亮亮地坐在那里应酬。在大观园里他是自己,他可以跟他喜欢的姐姐妹妹一起回归本性。其实每个人身上都有一部分不是自己的“我”,是给这个社会的。另一部分的“我”才是给自己的,最惨的莫过于弄到最后自己的我完全不见了,常常碰到一些人会觉得他们好可怜,他们每天都活在为他人而扮演的角色当中,已经完全没有自我了。所以对宝玉来说,生日派对和潇湘馆,刚好是两个世界,一个是非我的世界,一个是自我的世界。


品味生活的美好

来到潇湘馆,看到“不但宝钗姊妹在此,且连邢岫烟也在那里,四人团坐在熏笼上叙家常呢。紫鹃倒坐在暖阁里,临窗作针黹”。因为冬天的时候房间里比较暗,所以要靠着窗,借着天光做针线。“一见他来,都笑说:‘又来了一个!可没了你的坐处了。’”这很像禅宗里的话,就是今天怎么这么巧,来了这么多人,可惜你已经没地方坐了。宝玉笑道:“好一幅‘冬闺集艳图’!”宝玉永远欣赏这些女孩子,觉得她们每一个个体都很美,聚在一起就更是美极了,所以他要感叹冬天里闺房的是“冬闺集艳图”。“可惜我来迟了一步”,这个时候你就了解他为什么要说“一年生日闹也闹不清”了,因为他觉得那简直是在浪费生命。他说:“横竖这屋子比各屋子暖,这椅子上坐着并不冷。”说着,就坐在黛玉常坐的,搭着灰鼠椅搭的一张椅子上。“因见暖阁之中有一玉石条盆,里面攒三聚五栽着一盆单瓣水仙,点着宣石,便极口赞:‘好花!这屋子越暖,这花香的越浓。’”现在也能看到石头雕的一个长的花盆,里面放了一些水仙。

大家注意,中国的单瓣水仙跟西方水仙花非常不一样。在闽南一带有很多工匠是专门雕水仙的。雕水仙是把这个球茎用不同的方法雕刻,它的每个出花的部分都是经过设计的,到时候花长出来的时候完全处在人的控制之下。那个雕工必须是个植物学家,他得知道水仙出花的位置,才能雕得漂亮。

其实,这就是一种生活品位,可对宝玉来讲,生活之所以美好,就是因为拥有这些。过年的时候我会跑到台北的花市,一买就买一百枝单瓣的水仙,用一个大花缸养起来,然后请很多朋友来看,觉得很开心,这个年对我来说就有个特别的记忆。其实那花很便宜,一个球茎还不到十块台币,可是你会觉得自己很奢侈,过年时能有这么一大盆水仙。《红楼梦》常常会启发你去思考怎样才能让自己的生活里也有这个部分,不是那些闹不完的生日,而是能够有一盆水仙,可以跟自己最亲近的朋友一起去感觉生命的美好。

黛玉就说:“这是你家大总管赖大婶子送薛二姑娘的,两盆腊梅、两盆水仙。他送了我一盆水仙,送了蕉丫头一盆腊梅。”

这些年轻的孩子一直在分享自己生命里感觉最美的东西,别人送给薛宝琴两盆腊梅、两盆水仙。宝琴就把一盆水仙分给黛玉,一盆腊梅分给探春。《红楼梦》一再描述的这些孩子们的生活起居,无论是作诗,还是送花,其实都是一种美的分享,这种美不是金钱可以换来的。黛玉说:“我原不要的,又恐辜负了他的心。你若要,我转送你如何?”宝玉说:“我屋里却有两盆,只是不及这个。琴妹妹送你的,如何又转送人,这个断使不得。”黛玉就解释说:“我一日药杯子不离手,我竟是药养着呢。那里还搁的住花香来熏?”黛玉的体质太弱,受不了花的香味。所以“越发弱了。况且这屋里一股药香,反把这花香搅坏了。不如你抬了去,这花也倒清净了,没杂味来搅他”。

黛玉不知道晴雯生病,也在煎药。那个屋里也有药味。宝玉就笑着说:“我屋里今儿也有病人吃药呢,你怎么知道了?”宝玉有点傻乎乎的,本来一直不想让大家知道晴雯在吃药,现在自己反倒露馅了。黛玉就说:“这话奇了,我原是无心的话,谁知道你屋里的事?”两个人一搭一笑地聊着天。《红楼梦》在五十回以后宝玉跟黛玉的对话越来越不容易懂,完全像禅宗的机锋,两个人总是有一搭没一搭地讲,有时候几乎无话可讲,这是非常奇怪的一种感觉。


宝玉心甘情愿做最后一名

这一段说的是黛玉跟宝玉之间那种若即若离的关系,你忽然觉得他们好像是最亲的人,又好像是最陌生的人,不知道大家跟最亲的人之间有没有过那种感觉,有时候特意跑去看他,却又忽然觉得不知道该说什么好。这一段完全在讲宝玉跟黛玉之间的默契,最高段位的默契是无言。因为对别人的牵挂一般还能用语言表达,可宝玉对黛玉的牵挂就是无言的感觉。

宝玉就说:“咱们明儿下一社又有题目了,就咏水仙、腊梅。”黛玉听了,笑道:“罢,罢!我再不敢作诗了,作一回,罚一回,没的怪羞的。”这当然是在奚落宝玉,因为宝玉每一次作诗都是最后一名。可我觉得宝玉是心甘情愿当最后一名的,因为这样一来,可以衬托出所有人的好。这个境界正是大乘佛学里的地藏菩萨所谓:“地狱不空,誓不成佛。”这是宝玉身上非常奇特的部分。我们的社会常常鼓励大家争第一名,从来没有人鼓励你去当最后一名。可宝玉却觉得去当那个最后一名是他的快乐,所以黛玉要笑话他。“说着,便把两手捂起脸来。”这个动作也很美,就是高一女生那种害羞的样子。宝玉就笑着说:“何苦来!又奚落我作什么?我还不怕臊呢,你倒捂起脸来了。”两个人不论动作和语言都能看出彼此间的那种亲密。

宝钗也在旁边,一定感觉到了这种超乎寻常的亲密。宝钗就说:“下次我邀一社,四个诗题,四个词题,每人四首诗,四阙词。头一个诗题《咏〈太极图〉》,限一先的韵,五言律,要把一先的韵都用尽了,一个不许剩。”不知道为什么,宝玉跟黛玉在那边谈、笑、捂脸的时候,宝钗却突然要讲这么一段话,真是好无聊啊!让人忽然觉得国文老师来了,要给大家布置作业了;本来人家是水仙、腊梅,这边忽然变成咏《太极图》,真是有点煞风景。可是我相信你一定完全懂了,宝钗这个时候心里其实非常吃味,她明显感到这两个人之间的关系是她介入不了的。于是,她忽然把话题一转,说明天要怎样怎样,其实那个内容根本不重要。薛宝琴就笑了:“这一说,可知姐姐不是真心起社了,分明是难人,若论起来,也强扭的出来,不过颠来倒去弄些《易经》上的话生填,究竟有何趣味。”

这其实是在批评宝钗,细读《红楼梦》就会明白,宝钗是绝无代替黛玉的可能的,在宝玉跟黛玉之间有种任何生命都取代不了的东西。黛玉跟宝玉讲话时奚落他、嘲笑他,捂着脸羞他的动作全都是亲切,可是宝钗就显得过于正经八百,三个人的关系在这一段里写得特别清楚。宝琴还有点不了解内情,所以才批评她姐姐。其实宝钗的真正目的是要阻断宝玉跟黛玉之间的默契,因为她平常也不是那么没有性情的人,这个时候她忽然提出要咏《太极图》,其实是有点失态了,因为她也不知道该怎么办好。我想读了这一段,大家会对宝钗这个女孩子生出很多的担待和同情。这种情节在文学中非常难写,稍微一过就会显得粗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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