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关于哈姆莱特
【必修下册第二单元·资料链接】
索天章
《哈姆莱特》这部戏不一定是莎士比亚最伟大的作品,但是它受到最多数人的重视。几个世纪以来,关于此剧的评论不可胜数,各种解释都有,几乎不可能再有什么新的解释了。只有一点似乎还没有人仔细研究过,那就是,《哈姆莱特》这部戏虽然是与英国历史剧完全不同的伟大悲剧,它却与它们有着密切的关系,是一脉相承的。莎士比亚在写英国历史剧时,是从宣传都铎王朝的政治思想开始的。他在前几部英国历史剧里阐述了英明的君主的必要性和弑君篡位必然招致灾祸的论点。莎士比亚写《亨利四世》上下集和《亨利五世》的时候,他的认识深入了一步,他的写作艺术也随之提高。他进一步发现了许多问题,其中之一便是他对于像亨利五世这样的“模范君主”开始持有保留的态度,对于他所耍的权术有所怀疑。在《裘力斯·恺撒》一剧中他同样研究这一问题,开始感觉到它并不像他原先所想象的那样简单。等到他写《哈姆莱特》的时候,虽然篡位弑君是重要的背景,他看出哈姆莱特所面临的乃是十分复杂的社会问题,简单地为他父亲报仇是没有多大用处的。莎士比亚这时开始将眼光放在整个社会上面,同时仔细分析了哈姆莱特在极端复杂的条件下的复杂的内心世界。这样,《哈姆莱特》便超出了历史剧的狭窄范围,而莎士比亚的视野更加广阔了,他的观察更加深入了,同时他的写作技巧和语言艺术都达到了新的高度。
从19世纪到20世纪初期,莎评家集中力量研究哈姆莱特这一角色,特别是他迟迟不行动起来为他父亲报仇的原因。他们的某些看法很有见地,至今仍然站得住脚。但是他们只注意研究一个孤立的角色,而没有将他在戏中所处的地位和他周围的人和事考虑在内,他们尤其忽视了当时的社会条件。孤立地研究哈姆莱特的内在世界,自然会钻到牛角尖里去。近年来的西方评论家看到了这一点,开始将视线集中于研究戏的结构,它所使用的形象及其含义,等等。研究的范围广阔得多了,因而对于哈姆莱特和其他人物的分析也更深入了一步。如果能用历史唯物主义的观点加以解释,我们必然能够更好地理解这一伟大著作。在这方面,我国的学者们写了不少的文章。
在我们总评此剧以前,让我们先看看这部戏的结构。(此处省略本文作者所写的剧情介绍。)应当说它不算紧凑,有些戏可有可无,例如哈姆莱特对演员的谈话。莎士比亚加进这些谈话,不外是想要谈谈他对表演的看法,同时讽刺一下在当时很叫座的孩子剧团。这些孩子抢了成年演员的生意,莎士比亚本人和他所属的剧团都受到影响。但是谈话本身十分精彩,人们宁愿保留它而使结构松散、戏文过长,也不愿为了戏写得短些、结构谨严些而将它去掉。其他我们认为多余的地方也是如此。(可能由于我们理解不够,认为某些段落是多余的,其实不然。)
当我们理解了这部戏的结构以后,我们自然要问:这部戏讲的是什么问题?哈姆莱特这个人的特性是什么?他为什么延误了时机?有人说:“哈姆莱特的悲剧是无法解释的。对于它的解释之多使人感到,没有一种解释能够成为定论,而历来扮演哈姆莱特的演员对于这一角色的性格、处境的看法也和评论家一样地莫衷一是。”这话也对也不对。《哈姆莱特》的内容的确十分丰富,提出很多发人深思的问题。我们从不同的角度来研究它,自然会得出各式各样的结论,有些结论甚至互相矛盾。不过这戏和任何一部戏一样,总有一个最主要的问题。在这个问题上,大家的意见应当是一致的,至少大同小异。
19世纪的批评家如德国的歌德、施莱格、赫德,英国的柯勒律治等人着重研究的是哈姆莱特贻误战机的原因。柯勒律治认为哈姆莱特想得太多,因而难以行动。他在《关于莎士比亚和其他戏剧家的讲演和注释》一书里说:“莎士比亚将这一角色放在必须当机立断、马上行动的环境里。哈姆莱特勇敢,对于死无所谓;但是他由于敏感而动摇,因为多思而拖延,在努力下决心的过程中失掉了行动的能力。”他的感官与思考器官之间失掉了平衡,想得太多了,从而失掉了采取行动的力量。
柯勒律治的看法与德国浪漫派作家的看法相同。有人说是德国人教会柯勒律治评论莎士比亚的。例如歌德在《威廉·麦斯特》这部小说里通过主人公之口评论哈姆莱特道:“一件重大任务被加在一个不能执行它的人的身上了。一种美丽的、纯洁的、高尚的品质,但是缺乏构成英雄的胆识。他辗转反侧,在苦思冥索中失掉了行动。”施莱格在他的《论艺术和戏剧文学》一书中也说:“《哈姆莱特》是一出思想的悲剧,它基于对于人类命运的无休无止的沉思,目的为在听众中产生同样的思考。详尽地考虑一件行动的一切后果使人瘫痪不能行动。”大概从柯勒律治到布莱德雷,19世纪至20世纪初的关于《哈姆莱特》的评论的主流都在不同程度上接受上述的一些观点。
这些评论家在某种程度上神化了莎士比亚,在另一方面他们只注意研究哈姆莱特这个人物,对于其他方面注意得不够。T.S.艾略特是带头反对这种评论的作家之一。他在《哈姆莱特》一文中说:“这部戏远非莎士比亚的杰作,而是他的一个艺术上的失败。”又说:“可能更多的人认为《哈姆莱特》是艺术作品,只是因为他们发现它有趣;很少人因为它是艺术作品而认为它有趣。它是文学中的蒙娜丽莎。”艾略特的主要论点是,哈姆莱特的思想感情与引起它们的客观事物不相称,感情超过了客观事物。这也就是说,客观事物不足以引起这样强烈的或这类的感情。查尔顿的看法与艾略特有相似之处,但他不认为《哈姆莱特》是艺术的失败。他指出哈姆莱特有一种将问题抽象化的能力,他在头脑中创造了一个根据他的想象而成的世界,而将它当作真实的世界。这种抽象化的倾向,以及其他种种,乃是他拖延不采取行动的主要原因。
这些看法都是很成问题的,但它们可以帮助我们正确地评价莎士比亚的这部戏。19世纪的评论家正确地指出,哈姆莱特有思考问题的特点,还指出他的行动缓慢与他爱思考有关。这是正确的,但是我们不能说思考本身招致行动的缓慢。艾略特与查尔顿的看法中有一点是可取的,即哈姆莱特有抽象思维的倾向。他并不像艾略特所说的,他的思考缺乏与之相适应的“客观对应物”。他看得比较深,从个人的经历和周遭的一切中看到了许多严重的社会、道德、伦理的问题。他也不像查尔顿所说的,在头脑中创造了一个想象的世界,将它当作真实的世界。他的超人的抽象思维能力,加上他对世界上,特别是丹麦宫廷中的人和事的观察,使他得出了对于丹麦的宫廷甚至整个社会的可怕的结论。他发现他所面临的不是一个简单的弑君篡位的问题,可以一刀将他叔父杀死了事。问题太复杂,太可怕了,他感到他没有能力解决这个问题。
哈姆莱特就学于威登堡大学。这是一个人文主义的中心,因此他具有某些人文主义的思想。确实,在他遭遇变故以前,他的头脑中存有一个属于人文主义的理想。他父亲逝世,母亲改嫁(这时他还不知道他父亲是被他叔父害死的),使他大为震动。最伤害他的心灵的是他母亲的改嫁;“一杯之土未干”,她就和他的叔父结了婚。他听霍拉旭说他是前来参加老王葬礼时,说道:“请你不要讥笑我,老同学,我想你是来参加我母亲的婚礼的。”霍拉旭说:“确实,婚礼是紧接着葬礼的。”哈姆莱特回答道:“节约嘛,节约,霍拉旭,葬礼时烤的肉可以用作婚礼的冷盘。”他母亲的迅速改嫁伤透了他的心,所以他在第一段独白里说:“脆弱啊,你的名字是女人。”这时他已经看到宫廷中的许多与他那人文主义的理想背道而驰的东西,因而他在同一段独白里说道:
多么可厌,陈腐,平庸,无益,
这世界上的一切事物啊!
哎,它是没有锄过草的花园,
已经荒芜了,被榛莽荆棘
完全霸占了。
这仅是泛论,哈姆莱特对于人生与社会的认识还有待于深化。当老王的鬼魂告诉他说他叔父是弑君篡位的凶犯时,他再一次受到极大的震动。他一边大叫:“噢,最恶毒的女人!噢,恶棍,恶棍,该死的恶棍!我的书板,我应当记下来:一个人可能总是满面春风,可是他不过是个恶棍;我肯定至少在丹麦事情就是这样。”他并未马上想到报仇,而是将这些话记在书板上!这是他喜欢抽象思考,从具体走向一般的倾向的具体表现。他现在感到事情太严重了,不单是为他的父亲报仇的问题,而是必须推翻克劳狄斯所代表的一切。这不是容易的事。克劳狄斯很会耍手腕,他得到不少人的拥护。他有一个严密的特务网,上至波洛涅斯,下至哈姆莱特的同学罗森格兰兹和吉尔登斯吞都替他做特务工作。他是一个专制的国王,集军政大权于一身。如果不将他所建立的君主专制体制完全推翻,便不可能为老王报仇。哈姆莱特要应付的乃是整个专制政权,而不是克劳狄斯一个人。所以他听了老王鬼魂的话之后叫道:
时代大乱了,哎,倒霉呀!
老天爷竟要我诞生来整顿乾坤!
莎士比亚用了许多形象来描写这一混乱不堪的社会。哈姆莱特将丹麦比作监狱。他对吉尔登斯吞说:“丹麦是一座监狱。”吉尔登斯吞说道:“那么世界也是监狱了。”他回答道:“很不小的一个;在那里有许多禁闭室、牢房和地窖,丹麦是最坏的一个。”莎士比亚多次使用“毒药”这个词:老王死于毒药,哈姆莱特和雷欧提斯都死于毒剑。王后误饮毒酒而丧生,最后克劳狄斯不但吃了哈姆莱特的一剑,而且被强迫饮了他自己准备毒死哈姆莱特的药酒。哈姆莱特并且将他的两位特务同学称为“毒蛇”。他的脑子里充满了这些形象,将镶嵌着美丽的星星的天空叫作“一群发臭有毒的蒸气球”。可见哈姆莱特认为他的神圣责任并不仅是为父亲报仇,而是要清除一切害人虫,否则他父亲的仇也报不了。
整个的腐朽的丹麦便是哈姆莱特思考的“客观对应物”,他据此得出了正确的结论。他并没有在头脑中制造一个与现实不符的世界,相反,他正确地总结了他的经验。如果说他有什么与众不同的地方,那就是他比别人看得更远,认识更为深刻。他的拖延并非由于他想得太多,而是因为他看到了他的任务的复杂性。他也不像有些人说的那样,是个思想的人,不是行动的人。凡是他看得准、能办到的,他马上做了。例如他误以为国王在窃听,便一刀刺去。他也能应付一般的意外,如他将他的特务同学送进鬼门关。唯有整顿乾坤一事使他犹豫起来,他不知道该怎么办。他不肯在克劳狄斯祈祷时杀死他,因为死前忏悔的人死后可进天堂。有人说这是遁词。不一定是这样。他可能真的相信这一套,同时想到杀一个克劳狄斯不难,可是杀了以后又该怎么办。他缺乏处理这样大事的胆识与能力。于是他踌躇了,以致造成悲剧。
我们已经说过,整个的丹麦被笼罩在恐怖气氛之中。莎士比亚从戏的开头便有意地渲染这个恐怖的气氛。那夜晚的酗酒狂欢,震天的炮响,并不给人以欢乐的感觉,而是令人毛骨悚然。老王的突然去世,王后和老王的弟弟的仓促成亲,不能不引起人们的疑惧。敏感的哈姆莱特对此不可能不有所察觉。我们可以说,他最初不但怨恨母亲的改嫁,而且对于改嫁之快产生疑窦。他可以说是生活在悲愤疑虑之中。
哈姆莱特周围的人互相猜疑,互不通气。我们前面已经谈到波洛涅斯一家三口互不信任的情况。其他人也一样。克劳狄斯弑君一事只有他自己知道,王后毫不知情;连他的亲信波洛涅斯也被蒙在葫芦里。波洛涅斯这个老头子令人可气又可怜,他一家三口都死于国王之手,可是他至死还不知道国王是个大坏蛋!王后对克劳狄斯实际上也有所保留,例如哈姆莱特对她的讲话,她绝不敢如实地告诉克劳狄斯,而他要杀害哈姆莱特的阴谋,王后也绝不会知道。两个小特务——罗森格兰和吉尔登斯吞虽然一心为国王卖命,可是他们并不知道国王想要借刀杀死哈姆莱特的阴谋,更不知哈姆莱特发现了这个阴谋,改写了国王的书简,他们糊里糊涂地被“送到了枉死城”。
哈姆莱特更是茕茕孑立,形影相吊。他和别人不能通气乃是当然之事,可是他和他所钟爱的奥菲利娅也不能交心。不是他们两人不愿意畅叙衷肠,而是有人从中作梗。国王和波洛涅斯硬要她做一件违心之事,用谎言探测哈姆莱特的意向。这就在二者之间产生了误会。在这种情况下,他完全不可能和她交心;不用说他不可能在复仇之事上得到她的帮助,他在她面前根本不敢吐露真情,甚至还要对她提高警惕。奥菲利娅对哈姆莱特自然也是茫然不解。
霍拉旭的确是位正直可靠的青年,又是哈姆莱特的挚友。照道理霍拉旭应当助哈姆莱特一臂之力。但是霍拉旭是个“老好人”,未必能起很大的作用。哈姆莱特虽然对他无所隐瞒,但是觉得光靠他的帮助是不行的。他本来就是个内向的人,这些不利因素使他不得不从长考虑一下。他的拖延是有道理的。
其实,克劳狄斯的宫廷不是铁板一块,反对他的人一定是有的。老百姓对他的不满在本剧中有充分的证明。雷欧提斯听说父亲被哈姆莱特杀死,打进了宫廷。戏里说,有丹麦人随着他进了宫。向国王报信的人告诉国王,老百姓称雷欧提斯为大人,喊着要立他为国王。并且他说老百姓喊声如雷。如果雷欧提斯能够得到群众的支持,哈姆莱特就更不用说了,因为他的冤恨比雷欧提斯大得多,他的地位比他高,他更受人民的拥护。可惜因为他所处的环境和他在性格、思想方面的毛病,他没有看到这一点。他想在这充满恐惧、互相猜疑、互相敌视、反动势力最强的宫廷范围内,匹马单枪干这场翻天覆地的事业。他不可能成功,他失败了。
(选自《莎士比亚——他的作品及其时代》,复旦大学出版社1986年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