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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雷雨》演出资料选编
【必修下册第二单元·资料链接】
(一)“相认”(第二幕)场记选(刘涛整理)
【周朴园】(点着一支吕宋烟,看见桌上的雨衣,向侍萍)这是太太找出来的雨衣吗?
【鲁侍萍】(看着他)大概是的。
周朴园坐在大沙发上,拿起一支吕宋烟,点烟时发现了茶几上摆着的雨衣,顺便问了一句。周朴园点烟时,鲁妈走到圆桌边,看着周朴园的举动,昔日和他一起生活的景象闪现在眼前。当周朴园问到雨衣时,才使鲁妈由回忆中重新回到了现实中来。鲁妈答话的声音很轻,语气很谨慎,借以掩饰自己纷乱的心情。
【周朴园】(拿起看看)不对,不对,这都是新的。我要我的旧雨衣,你回头跟太太说。
穿旧雨衣是周朴园的习惯。他的一切生活习惯都应该被全家所尊重、服从,而繁漪在这一方面总是不能顺遂他的心意。上午为喝药的事已经闹得很不愉快,方才又当着一个陌生人的面,拒绝让克大夫看病,现在又不按照自己的习惯送来了新雨衣,因此更引起了周朴园的不快。
【鲁侍萍】嗯。
每逢周朴园生气时,下人总要诚惶诚恐地应声,可是,这声回答不像是贴身服侍他的下人的口气,所以他才微微回头扫了这个人一眼。
【周朴园】(看她不走)你不知道这间房子底下人不准随便进来吗?
【鲁侍萍】(看着他)不知道,老爷。
【周朴园】你是新来的下人?
【鲁侍萍】不是的,我找我的女儿来的。
【周朴园】你的女儿?
【鲁侍萍】四凤是我的女儿。
【周朴园】那你走错屋子了。
周朴园独自一个人在这里休息想事情时,是不愿意有其他人在一旁打搅的。这屋里有三十年前侍萍在时的摆设,它是属于周朴园一个人的,这里是从不准外人闯入的“禁区”。今天他回家团聚的快乐心境完全被繁漪破坏殆尽,他要一个人独自坐一坐。及至弄清楚鲁妈是个外人之后,根据他过去的经验,这么一说,底下人立刻便会离开。因此他继续靠在沙发上吸着烟。
【鲁侍萍】哦。——老爷没有事了?
【周朴园】(指窗)窗户谁叫打开的?
【鲁侍萍】哦。(很自然地走到窗前,关上窗户,慢慢地走向中门)
鲁妈走到琴桌边拿起自己的包袱,已经准备走出去了。在这一刹那,周朴园一回头发现窗户开了,这又是一个违反他习惯的事情。于是问:“窗户谁叫打开的?”听到周朴园这么说,鲁妈心里闪现出三十年前生萍儿后总要关窗户的习惯。在这种思绪中,她缓缓走到窗前,把窗户关好。在转身走下窗前台阶时,她禁不住地看了周朴园背影一眼,她想看一看三十年后的这个人究竟是什么样。这里有一个短暂的停顿。周朴园靠在沙发背上,从容地吸着烟回忆着往事。鲁妈决心离去,掉头走向中门。
【周朴园】(看她关好窗门,忽然觉得她很奇怪)你站一站。(侍萍停)你——你贵姓?
【鲁侍萍】我姓鲁。
周朴园回头看见窗户已关好,他想只有最贴身的用人才知道这儿的规矩,而眼前这个陌生人怎么知道要关窗户呢?她是谁?回过头去看鲁妈的背影,觉得这个人的举止有点眼熟,稍一停顿,然后叫住她。
鲁妈停住,从背后看着周朴园,然后心情平静地说出自己的姓氏。这段戏的节奏较慢,鲁妈此时没有留下来的意思,只想谨慎地不让周朴园发现自己,然后尽快地离开。
【周朴园】姓鲁。你的口音不像北方人。
【鲁侍萍】对了,我不是,我是江苏的。
【周朴园】你好像有点无锡口音。
【鲁侍萍】我自小就在无锡长大的。
【周朴园】(沉思)无锡?嗯,无锡,(忽而)你在无锡是什么时候?
【鲁侍萍】光绪二十年,离现在有三十多年了。
【周朴园】哦,三十年前你在无锡?
【鲁侍萍】是的,三十多年前呢,那时候我记得我们还没有用洋火呢。
【周朴园】(沉思)三十多年前,是的,很远啦,我想想,我大概是二十多岁的时候。那时候我还在无锡呢。
周朴园看这个人的举止是那么眼熟,说话的口音又像是无锡的,觉得亲切,身体也略为转向鲁妈一些。及至听说鲁妈是在无锡长大的,勾起他对三十年前生活的回忆,便自言自语地说:“无锡?嗯,无锡……”周朴园在回忆时,停止了吸烟,通过这个形体动作的变化,突出周朴园对往日生活的珍惜。这里有一个停顿,然后他提高嗓音问:“你在无锡是什么时候?”听到鲁妈的回话之后,觉得更对了,脱口“哦”了一声,便进一步询问鲁妈。由这时起,周朴园说着无锡,想着侍萍,回忆起以前的许多生活细节。在类似这种地方,导演都特别要求演员要回忆得具体。
【鲁侍萍】老爷是那个地方的人?
【周朴园】嗯,(沉吟)无锡是个好地方。
【鲁侍萍】哦,好地方。
此时场上有一个停顿——周朴园在沉思。鲁妈看着他,三十年来埋在心底里的疑问突然翻腾起来,于是才试探地问道:“老爷是那个地方的人?”这就更加深了周朴园对往昔的思念,因此对侍萍的怀念也更具体了,才无限留恋地说出:“无锡是个好地方。”可是鲁妈没有听出周朴园的意思,心想:“哦,你原来是在想念那个地方呀!”她又要离开这里,于是冷冷地说出:“哦,好地方。”
【周朴园】你三十年前在无锡吗?
【鲁侍萍】是,老爷。
【周朴园】三十年前,在无锡有一件很出名的事情
【鲁侍萍】哦。
【周朴园】你知道吗?
【鲁侍萍】也许记得,不知道老爷说的是哪一件?
【周朴园】哦,很远的,提起来大家都忘了。
【鲁侍萍】说不定,也许记得的。
【周朴园】我问过许多那个时候到过无锡的人,我想打听打听。可是那个时候在无锡的人,到现在不是老了就是死了。活着的多半是不知道的,或者忘了。
【鲁侍萍】如若老爷想打听的话,无论什么事,无锡那边我还有认识的人,虽然许久不通音信,托他们打听点事情总还可以的。
【周朴园】我派人到无锡打听过。不过也许凑巧你会知道。三十年前在无锡有一家姓梅的。
【鲁侍萍】姓梅的?
提起了无锡,而且还遇到一个三十年前也在无锡的人,这使周朴园出现了很少见的兴奋。于是他忽然提高声音问:“三十年前……”鲁妈听到周朴园提起“三十年前”,心里顿时紧张起来,她控制住激动的心情,注意听他说些什么。待周朴园说出“一件很出名的事情”时,鲁妈急切地等待他把事情说得更清楚些,可是周朴园却反问鲁妈知道与否。在周朴园说完“……提起来大家都忘了”之后,鲁妈很期望周朴园问及侍萍的事,她想知道眼前的周朴园究竟是怎样看待侍萍的。鲁妈想到这里,三十年前对周朴园的旧情涌上了心头。导演要求演员先有这种感情,然后控制住这种情感,以简单而干脆的语气说:“说不定,也许记得的。”作为鲁妈来说,不知道周朴园要问的究竟是什么事情,不便莽撞行事,如果周朴园要问的完全是另一件事情,那么自己便立刻离开这里,三十年后的这次意外相见,也将会如昙花一现般逝去。
【周朴园】梅家的一个年轻小姐,很贤惠,也很规矩。有一天夜里,忽然地投水死了。后来,后来,——你知道吗?
【鲁侍萍】不敢说。
【周朴园】哦。
【鲁侍萍】我倒认识一个年轻的姑娘姓梅的。
【周朴园】哦?你说说看。
【鲁侍萍】可是她不是小姐,她也不贤惠,并且听说是不大规矩的。
鲁妈听周朴园说侍萍很贤惠又很规矩,心中一阵痛楚:“他为什么要撒谎呢?”两眼望着周朴园的背影想:“看来,他所想的是另外一个人啊!”于是她又试探地讲出真实的情况,观察周朴园的反应。导演要求演员把握鲁妈这个人物细微的思想、感情的变化,把握回忆和现实的关系。
【周朴园】也许,也许你弄错了,不过你不妨说说看。
【鲁侍萍】这个梅姑娘倒是有一天晚上跳的河,可是不是一个,她手里抱着一个刚生下三天的男孩。听人说她生前是不规矩的。
【周朴园】(苦痛)哦!
周朴园听完鲁妈这些话之后,心中有些吃惊,停止了吸烟,心想这个陌生人怎么知道事情的底细。继而一想,也不妨听她说完。当他听鲁妈说到“……听人说她生前是不规矩的”时,他觉得很痛苦,半天没说出话来。
【鲁侍萍】她是个下等人,不很守本分的。听说她跟那时周公馆的少爷有点不清白,生了两个儿子。生了第二个,才过三天,忽然周少爷不要她了。大孩子就放在周公馆,刚生的孩子她抱在怀里,在年三十夜里投河死的。
【周朴园】(汗涔涔地)哦。
【鲁侍萍】她不是小姐,她是无锡周公馆梅妈的女儿,她叫侍萍。
【周朴园】(抬起头来)你姓什么?
【鲁侍萍】我姓鲁,老爷。
鲁妈很强烈地感受到周朴园的这种痛苦,决心再多说一点关于侍萍的情况,她一口气说出“她是个下等人……”一段话,边讲边引起了自己的悔恨情绪。此时,周朴园从回忆的状态中跳了出来,“霍”地一下站了起来,盯着鲁妈询问她姓什么,他非常奇怪这个陌生人怎么这样了解侍萍的情况。鲁妈保持着一个陌生人的身份,恭敬地回答周朴园的问话。周朴园听陌生人说“姓鲁”,才又放下心来。
【周朴园】(喘出一口气,沉思地)侍萍,侍萍,对了。这个女孩子的尸首,说是有一个穷人见着埋了。你可以打听到她的坟在哪儿吗?
周朴园一边自言自语地回忆着说“侍萍,侍萍……”一边走到柜子边,拿起摆在柜子上的侍萍的相片看着。突然,他又跳回到现实,打听侍萍的坟在哪儿,流露出对侍萍的怀念。
【鲁侍萍】老爷问这些闲事干什么?
【周朴园】这个人跟我们有点亲戚。
鲁妈又一次被周朴园的情绪感染,但说出来的话却是:“问这些闲事干什么?”这时,周朴园马上收敛起怀念侍萍的感情,对眼前这个陌生人说,他和侍萍是亲戚。
【鲁侍萍】亲戚?
【周朴园】嗯,——我们想把她的坟墓修一修。
【鲁侍萍】哦,——那用不着了。
【周朴园】怎么?
【鲁侍萍】这个人现在还活着。
鲁妈没有想到周朴园讲出和侍萍是亲戚这样的话来,她的心又冷了下来,心想:“你既然这么想着我,干吗又这么遮遮掩掩,不敢说不敢道的?”导演要求演员带着这种复杂的感情去说“——那用不着了”这句台词。
【周朴园】(惊愕)什么?
【鲁侍萍】她没有死。
【周朴园】她还在?不会吧?我看见她河边上的衣服,里面有她的绝命书。
【鲁侍萍】不过她被一个慈善的人救活了。
【周朴园】哦,救活啦?
【鲁侍萍】以后无锡的人是没见着她,以为她那夜晚死了。
【周朴园】那么,她呢?
【鲁侍萍】一个人在外乡活着。
【周朴园】那个小孩呢?
【鲁侍萍】也活着。
【周朴园】(忽然立起)你是谁?
【鲁侍萍】我是四凤的妈,老爷。
【周朴园】哦。
【鲁侍萍】她现在老了,嫁给一个下等人,又生了个女孩,境况很不好。
【周朴园】你知道她现在在哪儿?
【鲁侍萍】我前几天还见着她!
周朴园听说侍萍还活着,很快地说了声:“什么?”这里接话的节奏要快,几乎连惊愕都来不及,然后再使自己镇定下来,慢慢地、笃定地说:“……不会吧?”待周朴园再一次从鲁妈的话里证实侍萍确实还活着时,这一意外的消息使他的理智和情感强烈地矛盾起来,对侍萍还活着的这个新的现实又该怎么办。周朴园极力控制住自己的激动心情,认真地听鲁妈继续讲侍萍的境况。导演要求这一段戏的节奏要快。
【周朴园】什么?她就在这儿?此地?
【鲁侍萍】嗯,就在此地。
【周朴园】哦!
【鲁侍萍】老爷,您想见一见她吗?
【周朴园】不,不。谢谢你。
周朴园听说侍萍就在此地,更感到意外,所以当鲁妈问他是否想见见侍萍时,周朴园几乎没有什么思考便说出了“不”字,声音高而略带些颤抖。鲁妈在这段戏里,由于感觉到周朴园并没有忘掉侍萍而产生了一种冲动,想进一步了解今天的周朴园对侍萍持什么态度,所以才越来越多地叙述了关于侍萍的情况。对于鲁妈来说,在这一段戏里,她始终是处于主动地位,而对于侍萍的情况介绍到什么程度,却又取决于周朴园的具体态度。因此导演要求扮演鲁妈的演员,要密切注意周朴园每一个细微态度的变化,从而决定自己的去留和谈话的深浅。在这段戏中,两个人的台词虽然都不多,但是彼此的内心活动很激烈,变化幅度大,因此演员的内心视像要非常具体,同时还要把握好回忆往事与弄清现实这二者之间的关系。
【鲁侍萍】她的命很苦。离开了周家,周家少爷就娶了一位有钱有门第的小姐。她一个单身人,无亲无故,带着一个孩子在外乡,什么事都做:讨饭,缝衣服,当老妈子,在学校里伺候人。
【周朴园】她为什么不再找到周家?
【鲁侍萍】大概她是不愿意吧。为着她自己的孩子,她嫁过两次。
【周朴园】嗯,以后她又嫁过两次。
【鲁侍萍】嗯,都是很下等的人。她遇人都很不如意,老爷想帮一帮她吗?
周朴园听说侍萍以后嫁过两次人,心里一震。导演要求扮演周朴园的演员要特别注意,在“嗯,以后她又嫁过两次”这句台词里,要表达出对侍萍遭遇的同情,这样,才使得鲁妈进一步问:“……老爷想帮一帮她吗?”
【周朴园】好,你先下去。让我想一想。
【鲁侍萍】老爷,没有事了?(望着朴园,眼泪要涌出)老爷,您那雨衣,我怎么说?
【周朴园】你去告诉四凤,叫她把我樟木箱子里那件旧雨衣拿出来,顺便把那箱子里的几件旧衬衣也捡出来。
【鲁侍萍】旧衬衣?
【周朴园】你告诉她在我那顶老的箱子里,纺绸的衬衣,没有领子的。
【鲁侍萍】老爷那种绸衬衣不是一共有五件?您要哪一件?
【周朴园】要哪一件?
周朴园听到这里,深感到身体和精神都很疲乏了,想结束这次谈话。当他说“好,你先下去”时,他觉得需要独自审慎地再思索一番。这时,鲁妈立即走到琴桌边去取自己的包袱,准备离去。在鲁妈走动的过程中,周朴园重又回到沙发旁的茶几边,从雨衣想到衬衣,随即说出让四凤拿出旧衬衣。周朴园说的是衬衣,想的是三十年前和侍萍感情最深切的一段生活的情景,然后带着浓烈的怀旧的感情来说要纺绸旧衬衣一段台词。
【鲁侍萍】不是有一件,在右袖襟上有个烧破的窟窿,后来用丝线绣成一朵梅花补上的?还有一件,——
【周朴园】(惊愕)梅花?
【鲁侍萍】还有一件绸衬衣,左袖襟也绣着一朵梅花,旁边还绣着一个萍字。还有一件,——
导演要求扮演鲁妈的演员演到这里时,注意把握好人物思想、感情上的变化。此刻,是鲁妈这个人物的一个转折点。在此之前,鲁妈是以一个陌生人的身份来谈侍萍的过去。从这时起,鲁妈已经控制不住自己的理智,她为周朴园前边的言行所打动,她为自己历尽人间沧桑的三十年而感触万端,在这种心情之下更觉得三十年前和周朴园在无锡那段生活美好。导演要求演员带着这种想象来处理“绣成一朵梅花”这段戏。说的是物,演的是情。
(二)我认识周朴园的过程(节选)(郑榕)
一个演员可以扮演许多角色,但是真正创造出一个典型人物形象却是极不容易的。这就是说,不仅要“扮演”模仿一些人物的行动举止、音容笑貌,而且要“进入人物的生活”,要使人物有血有肉,有他独特的思想感情活动。我当时正是想探索这样一条新的创作道路。这是一条要经过艰苦的孕育过程的道路,要经过多少次创作上的徘徊,也许在一个偶然的机会里,使你摸索到进入角色生活的大门。
那是在戏开排以后,由于我老想着人物的身份、派头,导演指出我太硬、太躁,缺乏“书香气”。为了培养这方面的气质,我选了一些古诗词来诵读。有一次在树下低吟乐府古诗《孔雀东南飞》,竟有感落泪。这时我忽然悟到一点人物的自我感觉:在半封建半殖民地的旧中国,像周朴园这样的老一代资产阶级,大多出身于封建门第,从小受的是封建教育,虽曾出国留学,但中国古典诗词中那些令人一唱三叹的青年男女的忠贞爱情,在他的思想中、心头上想必也保留着难以忘怀的位置。他要保留旧家具、旧衣物,甚至房间里的陈设都还要保留老样子,是为了要在回忆中重温旧梦,是希图仍能得到一种精神上的慰藉、享受,一种自我满足。正因为在他心底有这样感情的种子,所以三十年后,当他和侍萍意外重逢时,才能演化出现在剧本情节中的悲剧。所以我认为周朴园年轻时对侍萍的爱,应该是出于真诚的。我想每当他读到《孔雀东南飞》或陆游的《沈园》诗的时候,未尝不是“犹吊遗踪一泫然”的。
周朴园对鲁侍萍的爱,在初期上演阶段我还是一半承认,一半保留的。我认为周朴园青年时期确实一度爱过侍萍,但分手后就淡忘了,到老年来留影纪念只是一种假象,如同军阀老来拜佛念经一样,是用以欺骗家人和解除内疚的。因此我的处理是:听到侍萍还活着时,主要是害怕——怕她找上门来;而当他知道面对的就是侍萍时,立刻把心冷了下来,全部思想集中于一点——如何赶快把她送出大门。
即使这样的处理那时也遭到一些非议,有人说:“看不出谁是罪人!”我就紧张起来,是不是自己的表演过于温情,而忽略了人物的本质?此后我就有意识地把人物的态度变得强硬起来。到1962年再度上演时,只想加强表现阶级本质,别的方面全不顾了。那时侍萍的处理也加强了反抗的一面,如二人相认以后的台词:
“谁指使你来的?”(要怒目相对,似乎要追出其幕后的指使人。)
“我看过去的事不必再提了吧。”(要面孔冰冷,唯恐对方藕断丝连。)
“好,好,好,那么,你现在要什么?”(已经一刀两断,泾渭分明,视同路人了!)
至于和鲁大海见面一段,我更是处理为两个敌对阶级的代表人物在进行一场你死我活的斗争,丝毫也不能有什么父子之情。
这就出现了一个问题:周朴园到底是个什么样的人?他生活的时代背景,他受的教育影响,他和周围人们的不同关系,他的喜怒哀乐,他的性格特点,他的思想发展……全都看不见了。剩下来的只不过是一具“虚伪”加“残暴”的躯壳而已,难道这能算作艺术创作吗?它能起到艺术的应有认识作用吗?
真正的艺术创作永远是和艺术对象的具体性紧紧联系着的。话剧艺术要求演员在舞台上真实地生活,通过生活的各种形式来反映人生。而生活本身又是极为复杂的,在生活中往往不可能直接观察到“单纯”的本质,本质往往和现象并不一致。可是艺术创作越来越趋向不肯深入地细致地去观察了解现实生活,经常是漫不经心地把表面化的形象随手拈来,然后用现成的标签一贴就算完事。艺术的魅力在于独特和创新,而这种从概念入手的做法只能导致千人一面的公式化、概念化、雷同化。它不只脱离生活,还大大地削弱了戏剧艺术的教育效果。这种“看图识字”式的虚假表演终究会遭到人们的怀疑和唾弃!戏剧艺术并不提供任何抽象的结论,而是通过舞台上的具体形象的栩栩如生的活动,引导观众根据每人自己的感觉经验去产生联想和思考,而后才能得出一定的结论来。这就是所谓的“潜移默化”吧。话剧演员的职责不是在舞台上作化装讲演,而是要创造出有血有肉的,有鲜明个性的活生生的人来。在舞台上只有以真实为基础的艺术形象,才能打动观众的心,引起观众的联想,使人经久不忘。这个创作原则对于我来说,可以说是经过曲折的道路和实践的教训才逐步明确的。
1979年《雷雨》再度整理上演。我重新翻阅剧本时,曾产生一个想法:《雷雨》是反封建的,封建意识的特点是在虚伪的关系上蒙上一层面纱。我想把第一幕的重点放在和长子周萍谈话时对三十年前往事的怀念上;在第二幕“相认”之前,强调对侍萍的怀念,“相认”之后再出现一个强烈的变化,这样的鲜明对比一定能更好地揭示封建纱幕下的虚伪。这个想法实际上仍然没有摆脱直接表演本质的创作思想。当然,在排练中很快就碰了壁,因为这些所谓的重点,仍然是我强加上的,而不是人物思想行动的必然结果。而且照这样简单化的处理恰恰忽略了剧中其他一些该作为重点的重要情节,如“喝药”等。
在排练中导演指出我对冲儿缺乏亲切感,他说周朴园还是很爱这个小儿子的,这次见面是离家两年后的首次团聚,罢工问题已得到解决,心情应该是很高兴的。这个提醒很重要,它关系到我在出场前的心理准备应该是什么,是培养一家之长的人物身份感?还是为“喝药”一段戏准备耍威风的情绪?还是像导演所提示的那样,按照剧本规定的情景进入生活?
我开始思考和冲儿的父子关系,研究了这个小儿子的特点,他热情、易冲动、喜欢探索真理;同时我也改变了一些台词的读法,如:“哼,现在一班青年人,跟工人谈谈,说两三句不关痛痒、同情的话,像是一件很时髦的事情!”过去处理为冷嘲热讽,这次改变为对儿子的欣赏。还有其他一些像是责备人的话,也都相应地改变了语气。我明确了上场任务是“回家团聚”,一切处理都要服从于这个动作。回家团聚不需要考虑“气派”和“发脾气”。如果把人物两年后的首次回家团聚和罢工问题圆满解决的心情考虑得越具体越细致,就能越深入地进到角色的生活中去,才能和其他人物产生交流,从而把握住人物的真实思想活动。
为此,我发展了大量的想象:回忆了和繁漪成婚的过程;对她婚后一些超越常态的行为,由关心、担忧,到延医治疗;从平时的容忍,耐心的劝告,到这次和克大夫的面谈……总之是想把她的病尽力治好。上场后和繁漪相遇,从她的眉宇间观察她的健康,说:“你怎么今天下楼来了,完全好了吗?”这话是出于真正的关心。
对萍儿曾听到一些风言风语,但我了解他性格懦弱,又想到和侍萍的双重关系,于是在对他讲“这边公司的事,你交代完了吗?”时,眼光里流露出慈爱。
总之,在“全家团聚”的愿望支配下,我修正了过去的许多处理,突破了长期以来撑着架子演气派的状态,我觉得真正生活到这个家庭里来了!
这里有一段小的插曲:去年到天津演出《茶馆》,我曾托人送票请一个人来看戏,她是我在天津上中学的时候偶然相遇的。我们经常见面达两年之久,最后只通过三封信就分手了。这段青年时的际遇我至今印象很深,去津后想见她一面。她对我早已忘却了。那天她是和爱人一块来看戏的。我在远处察看,竟完全不能辨认,和过去的印象判若两人。这件事给我一个启发:以前演出我与侍萍相认这段戏时,相认之前我总不敢面对侍萍,因为我总不相信面对面竟会认不出来,为了怕做假,我便故意不看对方。实际上不敢看对方才造成真正的虚假。这次我决定改变处理,该看侍萍的时候我就看她,面前确是一个不认识的人。这样有了交流,态度也就有了变化。导演说:“这段戏比过去任何一次都要紧凑!”如果说这次整理上演有新的突破,收获最大的还是在“相认”一场。
“相认”这场戏应该如何处理,过去颠来倒去变化最多。这次整理排练中我尽力抛弃过去的一切抽象的概念,仔细地按照剧本规定的动作去行动。结果发现了过去的处理有很多不合理之处。如:既然承认周朴园年轻时对侍萍的爱是真诚的,为什么硬要说他老年时的怀念和要找到侍萍的坟墓修一修是虚伪的呢?为什么一定要让他一见到活着的侍萍便惊吓得如临大敌呢?其实,他看出对方的性格并没有大改,侍萍也明确说:“你不要怕,他(指鲁贵)永远不会知道的。”周朴园也没有什么把柄在鲁贵手里,顶多不过是付一些钱,在这方面周朴园并不吝啬,开始主动地签署了五千元的支票;被侍萍撕毁后,当晚又叫人汇一笔钱到济南去,可见并不存在任何会影响他权势地位的威胁,没有必要一见面便急着要赶她走。唯一使周朴园震动的是侍萍要见萍儿。他当然清楚萍儿不会跟她走,但认为没有必要让萍儿知道他的生身母亲还没有死,以免带来不必要的痛苦,这才讲出:“那么,我们就这样解决了。我叫他下来,你看一看他,以后鲁家的人永远不许再到周家来。”这段话我以前处理为“提出条件进行要挟”,这就丝毫没有根据了。
周朴园到底是什么样的人?不同的演员可以有不同的处理,但是应该按照人物的逻辑去真实地行动。戏剧是反映生活矛盾的。在生活中我们认识一个人总是通过他的一系列行为,在舞台上要表现人物的思想性格也只有通过他的一系列具体的行动。
前面说过,我认识周朴园这个角色前后经历了二十五年,这二十五年来自己对艺术和生活关系的认识也多少反映在这一过程里,这个总结既有普遍意义,又不能说是认识的终结,今后还会遇到新的问题,需要不断地认识。
(以上资料均选自《〈雷雨〉的舞台艺术》,上海文艺出版社1982年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