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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项脊轩志》赏析
周先慎
归有光是明代著名的散文家,字熙甫,号震川,昆山(今江苏省昆山市)人。他三十多岁时考中举人,以后的功名很不顺利,于是退居嘉定(今属上海市)安亭江边,读书论道,讲学著文二十余年,人称震川先生。他生活于明代前后七子之间,李梦阳、何景明倡导于前,李攀龙、王世贞响应于后,鼓吹复古,标举“文必秦汉,诗必盛唐”。文坛上拟古主义成风,规摹古人,毫无生气。归有光继王慎中、唐顺之之后,与茅坤等人相率振起于时风众势之中。他们崇尚唐宋古文,提出变秦汉为欧(欧阳修)曾(曾巩),力矫时弊。文学史上称他们为“唐宋派”。
归有光是“唐宋派”中最有影响的作家。他在当时的社会地位和文学地位都不高,却敢于起来批判风靡一时的复古主义,指斥主盟文坛的王世贞等人为“庸妄巨子”,一针见血地揭露所谓“文必秦汉,诗必盛唐”不过是“以琢句为工”,“剽窃齐梁之余”。这种眼光和勇气,在当时实在是难能可贵的。归有光重视创作实践,在“唐宋派”古文家中,他的创作成就也是最高的。他的一部分抒写怀抱的记叙散文,最富于文学意味,善于通过日常的家庭琐事,描写对生活的亲切感受,抒发内心的真挚感情,表现出一种与当时的复古派迥不相同的平易自然、清新淡远的艺术风格。《项脊轩志》是他这类散文中广为传诵的代表作。
这是一篇记叙性的抒情散文。“项脊轩”是作者青少年时代读书的书斋。这是一间十分狭小,仅“可容一人居”的“百年老屋”。作者为什么对一间普普通通的屋子如此一往情深,专门写一篇文章来记述它呢?这当然不是无缘无故的。原来,这间小屋牵系着一些人和事,是作者时时追怀、不能忘却的;小屋几经变迁,反映了一个封建大家庭的衰败和离析。小小的“项脊轩”,可以说是作者家庭变异和身世遭遇的见证,那里记录着他的希望和梦想,也留下了他的喜悦和悲哀。
这篇散文在结构上很有特色。结构属于一篇作品的表现形式,但它往往反映着作家艺术构思的轨迹。而艺术构思,则是受作家的生活经历和对生活的感受认识所制约的。好的文章总是作者真情实感的抒发,而绝不是装腔作势的无病呻吟,它所写的必然是作者对生活的真切的感受和体验。《项脊轩志》全文笼罩着一种浓重的悲情愁绪,这是从与“项脊轩”相关联的作者的生活遭遇中产生出来的,这是一种深沉的身世之感和思亲之情。犹如一首乐章的主旋律,这种贯串首尾的悲情愁绪,决定了这篇散文艺术构思的方向,也决定了作品的结构形式。
题目是《项脊轩志》,实际目的却并不在写轩。处处写轩,却是处处意不在轩而在人。作者的感慨和情思都是因人事而生的。他怀念的是人,尤其是他所挚爱的先大母、先母和亡妻。然而妙在写人却不是从人落笔,而是借轩写人,借轩抒情。项脊轩成为绾合全篇思想感情的一个纽结,也是作者抒发内心感受的一个触发点,这使得作品不仅结构严谨,而且显得情致幽深,别具含蕴。
全篇分正文和后记两大部分。正文写于作者十八岁时,后二段为后记,补叙了正文写成后十余年间事,作时当在作者三十一岁以后。时间相隔这样久,但通篇思想感情却是一脉相承、一气贯注的,读来毫无阻滞格涩之感。
首段紧扣题目,落笔即写项脊轩。“项脊轩,旧南阁子也”,点出它的来历。接下去写它的特点:“尘泥渗漉,雨泽下注”,是写其破旧;“每移案,顾视无可置者”,是写其狭小;“又北向,不能得日,日过午已昏”,是写其阴暗。寥寥数笔,是介绍项脊轩,却已渗透了作者的主观情感,渲染出一种衰败、阴冷的凄清气氛。这气氛直笼罩全篇,为下文的抒写提供一个极有特色而又具有典型意义的空间背景。
可是作者用笔婉曲而不简率,接下去并没有马上去抒写他感伤的愁怀。而是从“悲”的反面“喜”来着笔。阁子“稍为修葺”,弥补了破旧漏雨的缺陷;辟窗筑墙,弥补了昏暗阴冷的缺陷;“杂植兰桂竹木”,弥补了零落残败的缺陷。略加整理,面貌稍新,作者便在这既不宽敞也远不完美的世界里自我欣赏、自我陶醉起来:陶醉于“借书满架,偃仰啸歌”的读书生活;陶醉于“小鸟时来啄食,人至不去”的寂寂的庭阶;陶醉于“桂影斑驳,风移影动”的清幽的月景。主人公的精神世界,与“方丈之室”的项脊轩,恰好都是一个狭小的天地。主观世界与客观世界的互相融合,造成一种艺术的气氛和意境,将作者那自得其乐的喜悦,表现得非常真实而又自然。但作者的着意处并不在此,写喜是为了映带下文,更好地写悲。
接下来才是文章的主体。首句一转,承上启下:“然余居于此,多可喜,亦多可悲。”“多可喜”收束上文,“亦多可悲”统摄下文三事:叔伯父分家,一个大家庭变得零落衰败、分崩离析,此其可悲者一;老乳母的深情回忆和指点,勾引起对先母的追念,此其可悲者二;“瞻顾遗迹”,先大母对自己的爱抚、教诲和期望,犹历历在目,此其可悲者三。三件事都是写悲,情感的表达却很有层次。“庭中始为篱,已为墙,凡再变矣。”只是从客观的记述中寄寓深长的感叹。“语未毕,余泣,妪亦泣。”情动于中,却还只是有泪无声,含蓄而有节制。“令人长号不自禁”,则如汹涌的潮水,直泻而出,完全失掉了控制。由内向转为外露,由沉稳渐趋于强烈,感情的发展,脉络分明。
再下来一段是补叙,是一段小小的插曲。但不是闲笔。它以一种富于生活实感的琐事作点染,极亲切地写出自己的生活体验,与首段呼应,进一步表现出项脊轩内外的寂静清幽以及对人和对屋的深厚感情。
文末两段是后记。重点是从项脊轩的变迁中抒写对亡妻的怀念。这一段,不论从时间的推移(以“后五年”“其后六年”“其后二年”概述,行文简洁),人物关系的变化(由先母、先大母写到亡妻)和感情的发展(愈益亲近深挚)来看,都是正文部分的自然延续和补充,感情的抒发在前文的基础上变得更充沛、更深厚、更丰富了。因此,后记不仅不是蛇足,而且一经写出,便成为与正文浑然不可分割的有机整体。这种情形,在古今散文中都是很少见的。
纵观全文,以项脊轩起,以项脊轩结,其间不断点示,用一间旧屋作线索,将人物、事件联系在一起。粗看,作者似乎是信笔而书,无拘无束,漫无章法,实则经过精心的提炼和严密的构思。内有身世之感和思亲之情贯串,外有项脊轩的变迁作绾合,虽然全文所写都是日常生活小事,追念的人又分属三代,但是读来却没有一点散漫琐碎的感觉,反而显得非常凝练和集中。清人梅曾亮评此篇云:“借一阁以寄三世之遗迹。”正因此,这篇散文做到了人们常说的“形散而神不散”。
抒情的文章也离不开具体形象的描写,光靠直接发抒感慨和空泛的议论并不能感染读者。这篇文章在这一点上也很有特色。作者善于通过富于特征的典型细节,极简练地刻画人物的思想性格,展现人物关系,抒发作者的思想感情。他具体生动地描绘出一种纷扰、杂乱的景象和气氛,来表现封建家庭的离析和败落:“内外多置小门墙,往往而是。东犬西吠,客逾庖而宴,鸡栖于厅。”不言感慨而感慨即寓于其中。他仅以一个动作,一句问话,便写出慈母对儿女的关怀、爱抚:“娘以指扣门扉曰:‘儿寒乎?欲食乎?’”写先大母也是:“‘吾儿,久不见若影,何竟日默默在此,大类女郎也?’比去,以手阖门……”亲切的语气,精细的动作,老祖母的神态、性格以及对孙辈那种又是责备,又是疼爱,又是喜悦的复杂心理,都栩栩如生地刻画出来了。写亡妻,只说:“时至轩中,从余问古事,或凭几学书。”平平淡淡两件事,却是情见乎辞,极生动地表现了夫妻间的亲密关系和深厚感情。典型细节的运用和人物对话的描写,无一不是收到了以少胜多、以简驭繁的艺术效果。这里同样表现了作者对生活感受的真切和表现生活时精心提炼的功夫。
尊崇和宗法归有光的桐城派古文家姚鼐,在他编选的《古文辞类纂》中选录了这篇文章,但对上述表现手法略有微词。他在“吾儿,久不见若影”数句上批道:“小说家。”所谓“小说家”,是指在小说创作中常见的通过细节和对话表现人物的手法。这表现了正统派古文家的偏见。他们认为小说是旁门左道,登不得大雅之堂。但是姚鼐的批语恰好说明:归有光能在散文中吸取小说手法,是很有眼光的。这正是他的长处。实际上,这也是对从《左传》《史记》以来传统叙事散文的一种继承和发展。不过作者这样写,并不是因为传统文学中有这样的成法,而是因为内容的表达有这样的需要。有趣的是,姚鼐的前辈、桐城派的开山作家方苞,在他为数不多的几篇传世名作如《左忠毅公逸事》等文中,正好由于运用细节和对话刻画人物,染上了为姚鼐所轻薄的这种所谓“小说家”气而获得成功。这只能证明他们标榜的那套“义法”,在表现生活的时候常常无济于事,也证明了形象地反映生活的文学作品(包括文学性散文),只有从生活出发,从作者对生活的切身感受出发,突破种种写作程式之类的僵死教条,才能写得有血有肉,显出生动清新的气息。
最后谈谈这篇散文的抒情特色。抒情的作品,无论散文或诗歌,就其抒情的特色来讲,可大别为两类,一类是强烈、奔放、直露的,一类是平静、含蓄、深沉的。这篇散文在情感的表达上,有发展、起伏、流荡,但从总体来看是属于后者。全篇以叙事为主,穿插写景和议论,写得质朴自然,毫无矫饰。不大张声势,不故作惊人之笔,甚至也不采用色彩强烈的辞藻来作恣意的渲染,而只是运用明净、流畅的语言,平静而不露声色地叙写往事,字里行间,却处处渗透着作者的思想感情。言近旨远,辞浅义深,寓丰厚于单纯,于平淡中见浓郁,是这篇散文耐读而得到人们喜爱的一个重要原因。如前面借象笏事写对先大母的感念,后面以“吾妻死,室坏不修”写妻子亡故后生活的无聊赖和内心的忧伤,都是含蕴较深,简淡而又极富情致的。而最为人所赞赏的是全文的结尾“庭有枇杷树,吾妻死之年所手植也,今已亭亭如盖矣”,睹物伤怀,物是人非,没有一个字言及思念,而思念之情表现得极为诚挚动人。明人王锡爵曾评归有光说:“所为抒写怀抱之文,温润典丽,如清庙之瑟,一唱三叹。无意于感人,而欢愉惨恻之思,溢于言语之外。”含而不露,以情动人,不去刻意追求强烈的效果,却取得了很好的效果,这确是归有光散文的一个显著特色。
归有光的记叙散文,多写家庭生活琐事,生活面比较狭窄,缺乏现实内容。即以本篇而论,抒发的只是一个没落的封建知识分子的喜和悲,主要是悲——悲家庭失和,家族衰败,仕途失意,母逝妻亡……总之,悲封建时代一个不得志的知识分子身世命运的不幸,全篇充满了一种低沉的感伤情调。他的眼光仅局限于一室一家而未及于天下大事;他所梦想和追求的,不过是读书、中举、富贵,以实现先大母的期望;他时而自我欣赏,自我陶醉,时而又陷入不可自拔的悲哀。应该说,这样的胸怀、理想和情趣,即使在封建士大夫中也是并不高明的。但是尽管如此,在明中叶那个理学统治人们的头脑,社会上作伪成风,文坛上以雕琢为工、以剽窃为能事的时代,像这样平易自然、质朴清新、感情真挚、毫不装腔作势的文章,无疑是给当时的文坛吹来一股新鲜空气,透露出一线生机。这就有它的价值和不可否认的历史进步意义。同时,它在艺术表现上的某些经验,仍可作为我们今天创作时的借鉴。
(选自《古诗文的艺术世界》,北京大学出版社2002年版。有删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