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蒋勋说红楼梦】第七十七回 俏丫环抱屈夭风流 美优伶斩情归水月1

《红楼梦》进入尾声,人参与生命力,曹家——康熙的心腹,长乐未央,文艺复兴的产业家族,迎春耳软心活不能做主,主流社会的无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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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红楼梦》进入尾声

上一回讲到了贾家中秋节的团圆,整个气氛充满了悲戚,笛声催人泪下,笑话都不好笑。作者通过这样的场景告诉读者,所谓圆满已经是个假象了,一旦人生带着这么多的残缺去向往圆满,那个圆满就完变成了一个外在的形式。到了第七十七回,很多丫头被王夫人赶出贾府,宝玉最亲的一个头晴雯含冤而死。如果以八十回作为《红楼梦》原创者的完整版本的话,七十七回已经到这个家族的尾声。所以,对读者来说,重要的恐怕不是《红楼梦》中其他人物的下场,而是与一起长大的女孩子的分离给宝玉心灵带来的巨大伤害。

回顾一下《红楼梦》这部大小说,我们曾经多次形容它类似编织,构成编织的条件是其中的线索绝不是单一的。按说抄检完大观园,接下来就该是王夫人处理那些丫头,但是此时作者横出了另外一条线,就是过中秋。大家一定记得作者在那个晚上的许多的暗示,其中最惊心动魄的就是尤氏讲的那个黑色笑话,看似轻描淡写,其实是在揭示这个家族的残缺与破碎。而真正的破碎是在第七十七回才整个呈现出来的。


人参与生命力

第七十七回一开始的时候,又横生出一个枝节。“话说王夫人见中秋已过,凤姐的病已比先减了些,虽未大愈,然亦可出入行走得了,仍命大夫每日诊脉服药,又开了丸药方子来配调理养荣丸。因用上等人参二两。”王夫人特别着急,赶快让去找。注意,王夫人跟王熙凤是姑妈跟侄女的关系,所以她特别重视王熙凤在这个家族中的地位。本来她只要交代一下就好,但现在是亲自张罗。“王夫人命人取时,寻了半日,只向小匣内寻了几枝簪挺粗细的。王夫人看了嫌不好,命再找去,又找了一包须末出来。王夫人焦躁道:‘用不着偏有,但用着了,再找不着。成日家我说叫你们查一查,都归拢在一处。你们白不听,就随手混撂。你们不知他的好处,用起来得多少换买来还不中使呢!’彩云道:‘想是没了,就只有这个。上次那边的太太来寻了些去,太太都给过去了。’王夫人道:‘没有的话,你再细找一找。’彩云只得又去找寻了几包药来说:‘我们不认得这个,请太太自看。除了这个再没有了。’王夫人打开看时,也都忘了,不知是些什么东西,并无有一枝人参在内。因一面遣人去问凤姐有无,凤姐来说:‘也只有些参膏、芦须。虽有几枝,也不是上好的,每日还要煎药用呢。’”

我希望大家能借这个事件读到作者的厉害,他在这里讲的已经不是人参本身,而是在讲这个家族已经亏损到连补元气的东西都找不到了。

接下来的描绘非常惊人,王夫人命令几个管家到处去找都没有找到,最后只好去找贾母。我们反复强调过,贾母是《红楼梦》里的真正支柱。贾母也很疼王熙凤,立刻就让鸳鸯去找。结果找到了手指粗细的上等人参,大家都高兴得不得了。这就是贾母,她的手上还藏着这个家族最好的东西。前面说过,她在做孙媳妇的时候,也曾经管过家,这个家族在她的手里度过了最繁荣、最兴盛的阶段。现在她已经有孙媳妇了,有时候还会检查这个家管得怎么样,记得她过生日的时候,就曾抽查过王熙凤的工作。这就是贾母精明的地方,这个董事长平常看起来只吃喝玩乐,不怎么管事,可是她随时会有监督跟检查。

因此,在《红楼梦》接近八十回的时候,贾母所扮演的角色变得越来越重要。大家记不记得贾琏曾拜托鸳鸯,要她把老太太床底下没有用的那些金银器偷当掉。可见贾母的房里一定塞了一大堆的宝贝。这个富贵了四代的家族,光是别人送的礼物就不得了,记得那次宝玉要出去做客,贾母对他穿的外衣不太满意,就把那件俄罗斯进贡的雀金裘送给了他。

作为创业的第一代,贾母对这个家族的收入、支出是最清楚的,而且他们也很谨慎,很多珍贵的东西藏了很久都不用,包括最好的人参也是在贾母房里找到的。但这个故事最悲惨的结局是:医生看到人参后说,这真的是上等人参,只可惜已经一百年了,没有效力了。任何物质都有它的生命保质期,就像我们讲食物的新鲜、生猛就是在讲这个东西。其实作者讲的不是人参,而是在说这个家族富贵了一百年,已经没有精气神儿了。那个精气神儿是很难解释的,有时候你会看到一个家族的文化教养可能还不够,甚至还有些粗俗,可它就是有很旺的生命力。这个“旺”也很难解释,就是它可能还没有细化,可是却蕴含着一种力量,这个力量能保证它战胜任何困难,闯过许多难关。大概在二十世纪七十年代,台湾很多白手起家的中小企业都有点这种感觉,连语言都不通,但它的产品就是能打开世界市场,可是到了第二代、第三代的时候,跟我同龄的企业家都在感叹他们的下一代不再那么能闯了,其实就是上一代把他们保护得太好了。

特别希望大家在读这一段的时候,能注意到作者是借人参在比喻生命力,贾母那一代人的生猛力量,就像那枝人参,如今放了一百年,效力没有了。熟悉《易经》的朋友都知道,《易经》里常讲的“亢龙有悔”,就是指生命在最高峰的时候,一定要小心。很多社会新闻你一看就知道这个人是亢龙,起得太快了,肯定无法持久。我们常讲的“诗礼传家,文章华国”,说的就是教给孩子最好的东西,不是权力,也不是财富,而是文化教养。古今中外有多少人为下一代准备权力跟财富,最后都只能是枉费心机。

我每次读到这一段,都有一种很奇怪的感觉,总想在中国古老的文化里,不论《易经》,还是阴阳五行,都认为事物的运转有一定的规则。现在能看到的汉代瓦当,上面的字多是“长乐”和“未央”,我们知道汉代的宫殿有“未央宫”和“长乐宫”,“未央”就是永远不到中央,才能长乐,后来有一部很著名的通俗小说叫《未央歌》,其实讲的都是青春或者兴盛,怎么才能让它延长。其实它是在提醒自己的后代子孙:乐极一定生悲。这里面有种古老的生命智慧,大家知道汉代之前的秦帝国,就是典型的乐极生悲的朝代。所以汉朝一直提醒自己不要变成第二个秦朝,结果延续了三百年。所以关于人参这一段,作者用了很多的隐喻跟典故,其中更多的是他看到自己家族败落之后的许多领悟,大概是想把这些生命的提醒和警告,留给阅读这部小说的后人吧!


曹家——康熙的心腹

我特别希望读《红楼梦》的朋友可以从这个角度去读,到目前为止,我还没有看到一个红学的论证里谈到这一段。我一直觉得是在讲人生,是在说这个时代已经没有好的人参了。接下来宝钗又露了一手,她说我们家经常跟参行有来往、打交道,知道什么是好人参,我来帮你找吧。

这一点很有趣,贾母那些手指粗细的人参,一百年前绝对是出自皇宫的,可是现在没有了。我们一再提到说,从真正曹家的历史来看,曹家曾是康熙的心腹。每个执政者都要有自己的心腹,如果我们研究一个执政者的权力趋势,就一定要注意他周边的心腹。曹家的没落,很明显是因为雍正继位,当雍正需要物色自己的心腹时,曹家就完了。其实现在很多人都在探讨曹家怎么样可以永续持久,其实最根本的问题是他们已经不再是当政者的亲信。所以一百年后没有效力的人参,其中有很多暗喻,很多实质性的东西作者不敢明讲。

现在红学中最关心的一个问题,就是《红楼梦》在乾隆那里到底被删了多少。因为《红楼梦》在出版以前只是个手抄本,但已经流传到每个人都津津乐道,竟然连皇帝都知道了。据说乾隆看了之后,曾经做过删节,但是目前还无法证明删节了哪些部分。但有一点可以肯定,目前的《红楼梦》是个不完全版本,因为它牵涉到太多的政治内幕,而执政者跟心腹之间的关系,当时是不足为外人道的。尤其在那样的年代,查证是相当不容易的,所以我不认为红学研究会有机会真正翻出很多细节。曹雪芹在临终以前曾大胆地写出了很多东西,但他在十年间一直在修改,恐怕就是要删掉很多太过露骨的地方,在乾隆看过之后,大概删得更多。可是我总感觉今天读《红楼梦》,隐喻的部分是最值得大家用心体味的,其中有作者很深的感叹。

我记得第一次读的时候好高兴,说终于找到了好人参,王熙凤的病有救了。结果医生说已经没有效力了,这个时候忽然觉得有种无奈跟沮丧。作者真是厉害,每次都能让你在觉得好不容易有了希望的时候又忽然产生幻灭感。所以很多人都说《红楼梦》的作者有很多的哀伤,好像希望这个家族在正五年不被抄,没有遭遇没落的命运。可我却觉得曹雪芹已经透彻地知道那是不可能的事情,因为这里面有一种天意的循环,这个家族就像那个一百年的人参一样,自动失去了它的效力。


长乐未央

所以我特别希望大家可以读一下文本。“王夫人没法,只得亲自过来请问贾母。贾母忙命鸳鸯取去。当日所余的,竟还有一大包,皆是手指头粗的,遂称了二两与王夫人。王夫人出来与周瑞家的拿去,命人送与医生家去,又命将那几包不能辨得的药也带了去,命医生认了,各记号了来。”可见这个家族已经有点乱了,找人参找出了一大堆的药,多到自己都不记得是什么了,但这些一定都是很珍贵的药材。

“不一时,周瑞家的拿了来说:‘这几包都各包好记上名字了。但这一包人参固然是上好的,如今就三十换也不能得这样的,就只是年代太陈了。这东西与比别的不同,凭是怎样好的,只过一百年后,自己就成了灰了。如今这个虽未成灰,然已成了朽株枯木,也无性力的了。请太太收了这个,不拘好歹,再换些新的倒好。’”我觉得这其中当然是一种幻灭,可同时也是一种天意。所以《红楼梦》是不是一个悲哀的书,我不敢讲,我只觉得它是一本让我们看到了天意的书。感叹和悲哀是希望能挽回,但天意不可能挽回。作者知道自己所热爱的生命总有一天会全部成灰,所有的热情里都透出一种荒凉。

“王夫人低头半日才方说:‘这可没法了,只好去买二两来罢。’也没心看那些,只命:‘都收了罢!’因说给周瑞家的:‘你就去说给外头的人们,拣好的换二两来。倘或一时老太太再问,你们只说用的是老太太的,不必多说。’”王夫人低头不语,其实是对家族的命运完全没办法。但在王夫人命令周瑞家的去买人参的时候,宝钗拦住了她。

“周瑞家的方才要去时,宝钗因在坐,乃笑道:‘姨娘且住,如今外头买的人参都没好的。虽有一枝全的,他们也必截做两三段,镶嵌上芦泡须枝,卷匀了好卖,看不得粗细。’”我想这也透露出作者写《红楼梦》时,尽管还是一个盛世,可是很多败象已显露出来。可见所谓兴盛,光看外面是不行的。有时候一个永续、长久的生命,外表看起来反而是弱弱的。这就是前面讲到的汉代的“未央”,汉代之所以能在王莽篡位之后中兴,其实汉光武帝刘秀的身上就有这个东西,在刘氏家族的政权被篡夺了之后,他还能够东山再起。如果我们留意一下东汉的历史,打天下的那批人全部是靠知识起家的太学生,因此最能佐证“诗礼传家”的政权就是东汉,它靠这个又维持了一百多年。甚至在东汉灭亡以后,到了三国时代的刘备还在坚持“诗礼传家”。

很多人都说三国时,孙权有自己的地盘和策略,曹操更有自己的一套谋略和权势,刘备什么都没有,凭什么最后能鼎足三分?其实你读《三国演义》,会发现刘备最厉害的一招就是哭,可是很少人能看到他哭的背后是一种信义的力量。他的“三顾茅庐”,其实就是一种文化教养,很少执政者能有这样的教养,最后硬是请出了诸葛亮这个“躬耕陇亩”的知识分子替他出谋划策。所以现在我到四川的武侯祠,最感慨的一点就是诸葛家族三代全部死在军中,真是为蜀汉呕心沥血,其实就是为了报答一个知遇之恩。现在我们再读《出师表》,就觉得刘备真是厉害,一个政者可以身边什么都没有,最早的荆州还是借来的,可是他身边就是有人能够忠心耿耿,他走了之后还在辅佐这个政权,可见忠信这种文化教养了不得。在今天的政治里,很快就以把自己支持的人放弃,或者把一个政党的信仰丢掉,丝毫不见《出师表》中的精神。一旦政治如此短线操作,到哪里去找可以永续的根基?今天回头去看大的历史脉络,无论西方东方,一个政权没有文化教养的传承,绝对是无以为继的。

清朝在盛世已经出现很多掺假、做伪的东西,表面上看起来很粗壮,实际上没有一点可以持续的力量。世家文化的延续也说明了这个问题。到了米兰,你会看到五百年前维斯康泰家族的徽章,他们是当年支持达·芬奇搞创作的家族,而今天他们是阿尔法·罗密欧汽车的制造商。你肯定会觉得这个家族好厉害,都五百年了还在,用的还是那个族徽。这才是真正的世家文化,它具备持续长久的能量。他们当时竟然可以让达·芬奇这样的人成立达·芬奇学术院,带领一批人去做科学研究和各方面的探索,我想这个基础才是可能持续的文化基础。


文艺复兴的产业家族

宝钗非常懂人参,她特别姨妈说:“我们铺子里常和参行交易,如今我和妈妈说了,叫哥哥去托个伙计过去和参行说明,叫他把未作的原枝好参兑二两来。不妨咱们多使几两银子,了好的。”宝钗在冷眼旁观,看得非常清楚。

因为所有皇室内宫的人参,都是由薛家提供的,所以他们一定掌握了当时这个产业的所有资源,就像当时的曹雪芹家族掌握了丝织业的资源一样。从另外的角度看,如果不把江宁织造当作一个官职,而是当成一个经营了好几代的产业来看的话,这个家族为什么没有能把纺织转换成产业?曹家所处的时代刚好是西方文艺复兴的时代,当时的西方就诞生了好多的产业家族。梅第奇家族是从事羊毛和纺织业的,后来这个家族不再为梵蒂冈教皇或米兰公爵做事,而变成为自己做事,这个很大的产业力量支撑了西方兴盛几百年的所有文化,这就是最早的所谓的布尔乔亚阶级,也就是资产阶级。可是在东方,那么大规模的江宁织造,说抄家就全抄光了,没有一点家族产业的概念。我的意思是,如果这个家族早一点让他们的后代懂得丝绸贸易和丝绸生产是怎么回事,最后你就抄不了他们的家,因为我完全可以不做你清朝的官,而把自己的产业向外扩展,变成最早的现代产业。

比较一下东方跟西方的近代产业史,就会发现东方所有的产业都是政治控制下的国营,而西方的产业则很早就具备了企业的独立性,真正的产业经营一定要脱离政治的过度干预。因此我们可以用《红楼梦》为切入点,来思考中国近代为什么没有能转型成为现代国家的问题,到“五四运动”才提出“德先生、赛先生”,其实已经太晚了,早在《红楼梦》时代就应该提出来,可这个问题是《红楼梦》一开始就讲过的。

大家记不记得秦可卿死前曾托梦给王熙凤说,这个家族已经大难临头,应该赶快到乡下去置一些田产,这个家族有一天才能有救,用今天的话讲就是才能转型成功。可惜曹家始终没有尝试转型,他们只眷恋江宁织造这个头衔,而不珍惜他们自己发展出来的丝绸产业。他们根本没有想到,这个丝绸产业一旦独立,就是中国近代史上的一场巨大革命。我常常跟朋友说,东方的文艺复兴晚些时候在日本明治维新时发生了。

大概今天讨论《红楼梦》时很少有人从这个角度去谈,后来高阳在写《胡雪岩》的时候,也碰到类似的问题。胡雪岩是清朝很了不起的商人,但最悲惨的是商人前面加了“红顶”二字,他死就死在这个“红顶”上。如何使商业独立于“红顶”之外,是胡雪岩始终没有觉悟的问题。那时候他娶了十几房太太,每房的门口都有一个铃,你一定觉得这个人真的很有管理观念。可是他的观念全用在管理那些太太上了,他完全没有领悟该怎样去摆脱跟政治的关系。好多人很羡慕他的红顶,因为那些“红顶”不是为国家立下汗马功劳的军人,就是科举出身的名臣、重臣。而他只是一个商人,那个红顶恰恰是他的软肋。

八十回的《红楼梦》在结尾时,有很多感叹。这个感叹会带着我们注意到中国近代历史的关键点。甚至我今天还会问,台湾从二十世纪七十年代企业都发展起来了,为什么还没有发生文艺的复兴?如果没有文化的积淀,所有的繁华都将是非常短暂的。我们知道西方几百年来,因为达·芬奇、米开朗基罗、拉斐尔、但丁这些人在文艺复兴时期打下的基础,最后发展出地理大发现,在全世界拥有殖民地。因此我想由人参所牵连出来的隐喻跟暗示真的很有趣。当年在乾隆朝时,圆明园中就按照西洋巴洛克的风格修建了西洋楼,一位西方传教士甚至说:“圆明园者,中国之凡尔赛宫。”乾隆身边还有一大堆外国传教士像郎世宁、蒋友仁做他的科学和艺术顾问。当时的英国大使在乾隆八十岁的时候,曾亲自带着礼物到圆明园给他祝寿,可只是因为不想下跪,就被驱逐出去了,他觉得蛮夷之邦根本不配跟我们平等。可见,有时候只是一个很偶然的事件,整个文化的复兴就停滞了,闭关锁国的政策就此诞生。所以,我觉得读《红楼梦》就是应该以大历史为背景,这样你的眼界才宏阔,才更能体味作者的情怀。


迎春耳软心活不能做主

接下来王夫人就要开赶丫头了,赶丫头代表了王夫人身上具备的一种权威性,如果一个社会中最大的权威是操控在王夫人这样的人手中的话,怎么可能治理好家国?

第一个要处理的就是司棋。司棋是最能展现大观园青春精神的一个女孩子。可迎春懦弱得不得了,是那种首饰被奶妈拿了当掉去赌博都不管不问的小姐,所以司棋是没有人可以保护的。司棋曾苦苦哀求过迎春,她也知道自己这一去就是第二个金钏儿。如果小姐出面努力做一点担保,她可能还会有机会和希望。大家有没有发现,在这个过程中唯一保护了下人的就是探春,因为她有担当。

大家看下迎春的反应:“只是迎春语言迟慢,耳软心活,是不能作主的。”所以我常常跟朋友说,工作的时候稍微注意一下你的主管,最怕就是迎春这种主管。“司棋见了这般,知不能免,因哭道:‘姑娘好狠心!哄了我这两日,如今怎么连一句话也没了?’”这句话的意思,我想大家应该能懂,她私下里求迎春的时候,迎春一定说:“好好好。”她是典型的什么事都先说好,可是事到临头却没有任何办法做到好的滥好人。“滥”好是不会拒绝别人,当然她也没有恶意,只是不知道那个“好”的分量有多重,能不能够真正负起“好”的责任。

“周瑞家的等说道:‘你还想姑娘留你不成?便留下,你也难见园子里的人了。’”为什么再难见人?因为舆论可以杀人,因为你自己在外面交男朋友,房间里留了他的情书和袜子,已经是大逆不道了,留下来后怎么办?“依我们的话,好快快收拾了,倒是人不知鬼不觉的去罢,大家体面些。”这就是传统社会处理事情的方法,根本没有任何“法”的观念。司棋到底犯了什么法,做了么不合理的事,谁都不再管。在法和理都不存在的时候,就只剩下了失衡的人情。迎春含泪道:“我知你干了什么大不是,我若说情留下,岂不连我也完了。”当一个社会没有法理时候,大家都只想撇清自己。她还说:“你瞧入画也是几年的,怎么说去就去了。自然不你两个,想这园里凡大的都要去呢。依我说,将来终有一散,不如你各自去罢。”惜春身边的一个丫头叫入画,入画的故事前面讲过,现在也已经被赶走

“周瑞家的道:‘到底是姑娘明白。明儿还有打发的人呢,你放心罢。’司棋无法,只得含泪与迎春磕头,和众姊妹作别,又向迎春耳边说:‘姑娘好歹打听我受罪,替我说个情儿,就是主仆一场!’迎春亦含泪答应说:‘你放心。’”这个画面如果拍成电影大概是会让人落泪的。司棋没有骂迎春,也不恨她,这两个女孩子表面上是主仆,其实也是耳鬓厮磨一起长大的。九岁到十六岁这个年龄段没有阶级意识,也没有性别意识,有的只是一种亲密的情感。如今要分开了,她真的是依依不舍。注意,她不敢大声说,而是附在迎春的耳旁说,如果还有人要整我,别忘了替我说个情。可见司棋非常聪明,记不记得前面她曾大闹过厨房,一定得罪过不少人,在一个没有法、没有理的社会,总难免有人落井下石。

再往大些说,为什么乾隆、嘉庆年间中国没有走向现代化,恐怕不仅是单纯的政治问题,而是大的社会结构出现了问题,所有的民众构成了一个共犯系统,没有现代化的觉悟。


主流社会的无情

“于是周瑞家的等人带了司棋出去,又命两个婆子将司棋所有的东西都与他拿着。走了没几步,后头只见绣桔赶来,一面也擦着眼泪,一面递与司棋一个绢包儿说:‘这是姑娘给你的。主仆一场,如今一旦分离,这个与你作个念想儿罢。’”大家很容易误解迎春为什么没有救司棋,其实她们都处在大悲剧中,每个人都要告别青春,迎春的心肠很软,到最后还是觉得不忍不舍,所以就给了她一些东西作为纪念。《红楼梦》最动人的部分其实就是没有任何杂质的青春情感。“司棋接了,不觉又哭了起来,又和绣桔哭了一会。周瑞家的不耐烦,只管催促,二人只得散了。”

司棋哭着拜托这些管家:“婶婶大娘们,好歹略徇个情儿。”意思是说可不可以私下给我一点时间,“让我到相好的姊妹跟前辞一辞,也是我们这几年好了一场”。大家看管家的回答:“我劝你走罢,别拉拉扯扯的了。我们还有正经事呢。谁是你一个衣包里爬出来的,辞他们做什么。”其实这些丫头之间真的比亲姐妹还亲。下面的话更恶毒:“他们看你的笑声儿还看不了呢。”意思是她们巴不得看你落难呢!这个时候你会觉得青春里那种人与人之间的不忍和同情忽然不见了,这些管家的人生里是没有这个东西的。在作者看来,主流社会如果这样无情,那它被颠覆是迟早的事。从这个角度看,《红楼梦》是一部非常叛逆的小说。大家要去细读一下这些老管家的话,有一天如果因为年龄、因为性别,或者因为职业、社会地位,你的嘴里一旦讲出这样的话来,就成为《红楼梦》里所批判的那个人了。你已经失去了真正柔软的青春记忆,失去了回到人的原点的纯粹的美。

“可巧正值宝玉从外而入,一见带了司棋出去,又见后面抱着些东西,料着此去又不能来了。因闻得昨夜之事,又见晴雯之病是那日加重,细问晴雯,又不知是为何。昨日又见入画已去,又见司棋出来,不觉如丧魂魄一般,因忙拦住问道:‘那里去?’周瑞家的等皆知宝玉素日行为,又恐唠叨误事,因笑道:‘不干你事,快念书去罢!’”主流社会永远都是:跟你没有关系,你就去念书就好,别的都不要管。

“宝玉笑道:‘好姐姐们,且站一站,我有道理。’周瑞家的便道:‘太太吩咐不许少捱一刻,又有什么道理?我们只遵太太的话,管不得许多。’司棋见了宝玉,因拉住哭道:‘他们做不得主,你好歹求求太太去。’宝玉不禁也伤心,含泪说道:‘我不知你作了什么大事,晴雯也气病了,如今你又去。都要去了,这却怎么的好。’周瑞家听了宝玉之言,忙发躁言向司棋道:‘如今你已是有事的人,不是伏侍小姐的了,若不听话,我就打得你了!别想着往日有姑娘护着,任你们作耗。越说着,你还不好好儿的走。如今又和小爷们拉拉扯扯的,成个什么体统!’那几个媳妇不由分说,拉着司棋就出去了。”

“宝玉又恐他们去告舌,急的只瞪着他们,看着已去远了,方指着恨道:‘奇怪,奇怪!怎么这些人只嫁了一个汉子,染了男人的气味,就这样混帐起来,比男人更可杀了!’”这是第七十七回里让人心惊肉跳的话,我想在座的很多朋友一定不同意宝玉的说法,觉得这是偏见。宝玉一直认为这个社会上只有女孩子是干净的,男人是肮脏的、污浊的。但我认为宝玉在这里讲的不是男人,而是主流社会。他讨厌男人是因为他们大多沉迷于权力和财富,其中最典型的代表就是他父亲,每天逼他读跟考试有关的书,他母亲当然也沾染了男人的气味。不知不觉间,这些人就变成了主流文化的共犯结构。别忘了,这部小说的宗旨是在颠覆主流,所以宝玉这里说的不只是性别,真正的目的是指责以男性为代表的主流社会。


王夫人对人的无情无礼

这时,宝玉听说他妈妈要进大观园亲自清点,“便料定晴雯也保不住了,早飞也似的赶了去”。等到了怡红院,“只见一群人在那里,王夫人在屋里坐着,一脸怒色,见宝玉也不理”。我们知道王夫人平常是最疼宝玉的,宝玉常常一回家就一头钻到妈妈怀里。如今这个关系忽然变了,妈妈变成了一个训导人员。“晴雯四五日水米没曾沾牙,恹恹弱息,如今现从炕上拉了下来,蓬头垢面,两个女人搀架起来去了。”注意语言的力量,作者在写晴雯的美和受到的委屈。“王夫人吩咐道:‘只许把他贴身的衣服撂出去,余者好衣服留下给好丫头们穿。’”注意这些语言,这是一个母亲在管理她儿子周边的人。“撂”这个动词是扔出去的意思,王夫人平常整天吃斋念佛,怎么忽然扮演了这种角色,对人既无情又无礼。有趣的是,她为什么这么恨晴雯,为什么一定要这样去侮辱她,还特别讲好衣服给好丫头穿?言外之意是说晴雯是个坏丫头,这明显是偏见。

“又命把这里所有的丫头们都叫来一一过目。”这就是训导,过去有段时间曾叫“训政时期”,就是不相信百姓有自己的判断力,要训练他们来学习当家做主。“训”这个字很有趣,我们这一代从小就每天都要在朝会上接受训话,“训”当然是教育的一部分,可是一旦变成教训就很严重。所以我们一再强调王夫人此时扮演的角色是非常特殊的,接下来你会发现她赶走的几个丫头,其实都是没有任何事情的,而那个跟宝玉上了床的袭人,她却始终认为是最好的。可见这个训导的问题有多大,因为自己的恐惧和某些情结,使得她没有办法冷静地处理事务。

“原来王夫人自那日着恼之后,王善保家的趁势儿治倒了晴雯,他和园中不睦之人,他也就随机趁便下了些话,说在王夫人耳中,王夫人皆记在心里。因节间有事,故忍了两日,所以今日特来亲自到园中阅人。一则为晴雯事犹可,二则因竟有人指宝玉为由,说他也近来已解人事,都由屋里丫头们不长进引诱坏了。因这事更比晴雯一人较甚,乃从袭人起至作粗活的小丫头们,个个亲自看了一遍。”王夫人一直觉得宝玉大了,懂得性这件事以后,身边的女孩子会带坏他。当然我们并没有批评王夫人的意思,曹雪芹自己也不会在小说里批评自己的母亲。他只是很无奈地在写一种无责任的悲剧,就是爱有一天竟然会变成一种捆绑,或者变成对美的排斥。这种悲剧也极有可能发生在我们身上,我们的“爱”常常也是一种霸占,而且我们自己也很难控制。作者在这里并没有把王夫人作为一个坏人来批判,而是很准确、精细地把握了她情绪中自己都不知道的某些“情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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