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蒋勋说红楼梦】第七十九回 薛文龙悔娶河东狮 贾迎春误嫁中山狼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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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红楼梦》的句号

《红楼梦》讲到第七十九回,如果我们确定后四十回不是曹雪芹的作品,那晴雯的死亡和宝玉的祭祷,就宣告了大观园这个青春王国的土崩瓦解,是《红楼梦》的一个句号。本来大观园就是对青春世界呵护保佑和祝福的世外桃源。孩子们在其中度过了美好的青春岁月,有点像我们的初中、高中期,每天无忧无虑地生活在花鸟山水之间。第七十八回里的《芙蓉女儿诔》就是一曲青春挽歌,我希望大家不要被它外在艰涩的文学形式所蒙骗,而是能感受到其中对洁净无邪、天真烂漫的青春世界的美好回顾和深切哀伤。

最有趣的是,当宝玉流着泪在盛开的芙蓉花前念诔文的时候,感觉有人来了。敏感的读者一定知道来的不会是别人,一定是黛玉。因为黛玉是宝玉青春期最亲近的对象。从对晴雯的哀悼到黛玉的出场是顺畅的,如果晴雯是肉体上的青春死亡,黛玉则是青春魂魄的呈现。大家会忽然发现《芙蓉诔》不仅是写给晴雯的,也是写给黛玉的,更是写给大观园所有将要消失的青春的。为什么是从晴雯转黛玉?细心的读者可以思考一下,《红楼梦》的灵魂是歌颂在生活中有所坚持的生命的,晴雯和黛玉都具备这样的品格。

很多时候青春对我们来讲只是很笼统的字眼,那青春的内涵到底是什么?当我们看到《白蛇传》、《梁山伯与祝英台》或者《罗密欧与朱丽叶》的故事,就会发现东西方歌颂青春的故事有一个共同特征,就是知其不可为而为之的执著,这就是青春。也许我们已经忘了自己在十五岁左右的时候曾经梦想过什么。如果还能记起的话,你就会发现那个时刻,你对未来生命的期待、渴望,或者情上的追逐都是不顾现实的,是对抗所有的成人世界的。大人会告诉你,你的想法是不成的。我们知道,成熟在某种程度上就意味着逐渐放弃了梦想,开始进入现实的世界,也意着你已经接受了现实中的人应该有的生活方式。其实所有的成熟里多少带着青春消失的遗,因此青春文学才会永远存在。因为它会告诉我们,青春每个人或多或少有过,最后也或早或晚会放弃。

曹雪芹是一个最不愿意放弃青春梦想的写作者,他把这个青春的梦想变成了《红楼梦》这样的文学巨著,借着这些十几岁的孩子来述说自己曾经有过的梦想。大家在阅读《红楼梦》的过程中,会觉得越来越像在阅读自己的青春岁月,你会借着晴雯、黛玉、宝玉,回到自己曾经有过的天真烂漫的时光,回想起自己那些荒诞不经的友情、爱情。尽管它们在现实里会遭嘲笑,因为没有人再用这样的方式相处了。


坚持青春的浪漫天真

宝玉站在芙蓉花前,边掉边喃喃自语。这个场景被任何大人看到,都会觉得他有点儿神经病,甚至会指责他,就是死了一个丫头吗?至于这个样子吗?如果他爸爸看到,一定觉得这个孩子很不成器,因为他总不想明天就要来临的那场考试。

“话说宝玉才祭完了晴雯,只听花影中有人声,倒唬了一跳。走出来细看,不是别人,却是林黛玉,满面含笑,口内说道:‘新奇的祭文!可与曹娥碑并传的了。’”只有黛玉珍惜这份天真。前面讲过,黛玉跟宝玉在大观园里有一个共同的秘密——花冢,曾在那里举行过仪式,一起葬过花。如果我在初中时,曾跟某个同学在校园的角落里埋葬过春天的杜鹃,我相信这个人一定会是我的终身伴侣、朋友或者是情人。所以黛玉的赞美完全是超乎现实的歌颂。

在今天,作为一个“大人”,再看年轻一代的青春文学,会挑选什么样的文字?也许你觉得有的文章写得四平八稳,特别成熟,这个赞美会不会违反了青春的某些规则?因为青春里面就是要有种肆无忌惮的东西。可是今天的大人世界都不太敢反省我们会鼓励年轻一代走到哪里去,我们会担心他的危险,担心他将来潦倒或者穷困,难道想为他铺好一条路,让他去走吗?

我们知道,宝玉跟黛玉是不会走那条路的,黛玉很早就宣告了自己将跟大观园一起死亡的信息。所以当《芙蓉诔》念完之后,如果花丛里走出来的是宝钗,我们会很意外。因为宝钗最后是妥协的,她走向了现实,接受了所有世俗里的伦理。她本身就有这个倾向,一直在劝宝玉考试读书;而黛玉是坚持跟宝玉共享美丽的青春,不太去想未来的。今天的孩子如果不想未来,大人一定会说,你怎么那么不成熟。可读完《红楼梦》以后,随着年龄的增长,再对青春一代发言的时候,就会变得谨慎。当你某一天忽然说出“你怎么那么不成熟”时,就会警醒:我是不是已经完全妥协了?青春里对梦想的坚持,那种不知天高地厚的浪漫,可能已经完全消失了。所以读《红楼梦》,就是在阅读自己的生命。

最近跟朋友唱起七十年代的一些民歌,忽然发现里面的词句特别幼稚,但恰恰是这种幼稚让我发现,人怎么能相信自己爱土地和人民能爱到那种程度?因此我一直在从这个角度来看《红楼》。《红楼梦》在未来的人类文学里,将扮演更重要的角色,因为在世界文学里,能够把青春的浪漫跟天真坚持得如此彻底的恐怕找不出第二部。

我们讲到八十回就不想再讲下去了,原因也是因为八十回以后你会看到妥协。你不太理解宝玉为什么要去参加考试,本来他从头到尾都在对抗。如果他真的去考了那个试,这个作者就显得有点怪怪的。


红绡帐里,公子多情;黄土垄中,女儿薄命

宝玉不觉了脸,笑道:‘我想着世上这些祭文都蹈于熟滥了,所以改个新样,原不过是我一时玩,谁知又被你听见了。有什么大使不得的,何不改削改削。’黛玉道:‘原稿在那里?倒要细细一读。长大论,不知说的是些什么,只听见中间两句,什么“红绡帐里,公子多情;黄土垄中,女儿薄命。”这一联意思却好,只是“红绡帐里”未免熟滥些。放着现成的真事,为什不用?咱们如今都是霞彩糊窗的窗槅,何不就说“茜纱窗下,公子多情”呢?’”作者可能还担心大家不了解他从晴雯转到黛玉的意义,所以特别挑出其中的句子“绡帐里,公子多情”

还记得“霞彩纱”吗,有一次贾母游园到了潇湘馆,发现林黛玉的窗纱是绿色的,就觉得不妥,说外面的绿竹应该用红色窗纱来衬,后来就换了银红色的“软烟罗”。红色是《红楼梦》里的象征词,它是血的颜色,象征着青春所拥有的热情。红色的衣服很多人到了某个年龄就不敢穿了,因为它太强烈了,是彩度最高的颜色。在不同的民族文化里,红色都代表着一定的生命激情。西班牙文化里就有很多红色,斗牛要用红布,是因为牛的视觉一般的色彩看不到。

红是热情,同时也是死亡。我相信林黛玉如果活在今天,一定希望这篇诔文能用到更直接的、跟自己生命有关的细节,所以“红绡帐里”改成“茜纱窗下”,有将诔文拉回现实的作用。她认为这就是我们生活的地方,我们的乐园,为什么不把它直接变成文学?所谓的典雅应该是在自己的生命现实里完成的,而不是把古人的典故拿来套用。我想黛玉的指正也让宝玉恍然大悟。可就在这十六个字改来改去的过程中,晴雯便一步一步地变成了黛玉,后来就变成“小姐多情,丫环薄命”,成了黛玉哀悼晴雯的诗,宝玉已经被抽离出来,变成了第三者来观察这个青春王国,看到了所有生命之间的牵连和依赖。

莫扎特在知道自己病重不治之后,曾用他最后的生命写了一首挽歌,那是他最伟大的作品,就叫《安魂曲》。每一个创作者最后都会为自己唱一次挽歌,那是对所有将要逝去的生命的哀悼。明末文人很流行自书墓志铭,像很有名的徐渭他们都在很年轻的时候就为自己写好了墓志铭。有些人觉得这不是神经病吗,活得好好的,干吗要先写墓志铭?其实是因为他们很怕别人来写的时候作假,所以宁可活着时先为自己写好真性情的墓志铭,我想这里面很明显有种与世俗的对抗。今天所有的丧礼上,挽歌跟悼词都太空洞了,一种与生命这么贴近的文学,当然应该更具体生动。我觉得曹雪芹在这里触碰到了中国文化里最本质的东西,觉得应该对这种已经虚假化的文学世界有很真实的个人反省。晚明的墓志铭,有点像西方启蒙运动中的《忏悔录》,《忏悔录》是对自己一生的反省,是文学史上非常了不起的作品,一个社会一旦有了这样的运动,人性的觉醒就变得非常强。可惜从晚明的自书墓志铭一直到曹雪芹的《红梦》,都没能酿成一个巨大的社会运动。

作者利用宝玉跟黛玉的对话,在“红绡帐里”改成“茜纱窗下”的过程中,最后变成“黄土垄中,卿何薄命”。黛玉听到这里,心里吓了一大跳,因为她发现这些诗已经变成了她命运的符咒。哀惋的不再是晴雯,而是她自己了。因为“茜纱窗”恰好是黛玉的窗户,“我”当然是宝玉。原来讲的是“公子多情”,多情却很可能无缘,这是青春的最大哀惋。可是青春王国里相信的完美,宁可是多情而无缘。《红楼梦》所关注的并不是缘分的长短,而是情的深重。所以从“公子多情”改成“我本无缘”,是宝玉自己的领悟。他跟这个女孩子之间有这么深的情分,可在现世里却毫无缘分。

作者很细心地在讲青春的执著绝对不在乎时间的长短,而在乎自我燃烧得是不是足够炽热。从“公子多情”到“我本无缘”,一直到“黄土垄中,卿何薄命”。“卿”字是古代夫妻之间的爱称。江南花神庙的对联中就用到这个字,上联是:“风风雨雨寒寒暖暖处处寻寻觅觅”,下联:“莺莺燕燕花花叶叶卿卿暮暮朝朝”。很有缠绵与委婉的江南意味。记得当年读林觉民的《与妻书》时吓了一跳,因为他说:“意映卿卿如晤。”“卿卿”是很私密的称呼,作为一个悲壮的革命烈士,在对妻子说出这两个字的时候,林觉民温柔的一面跃然纸上。


红楼梦里的谶语

宝玉听了不禁跌足笑道:‘好,是极!到底是你想的出,说的出。可知天下古今现成的好景妙事尽多,只是愚人蠢才说不出想不出罢了。就只一件:既然这一改新妙之极,但你居此则可在我实不敢当。’说着,又接连一二百句‘不敢当’。”宝玉说这个“茜纱窗下”改得极好,可茜纱窗是你的窗,晴雯是我的丫头,这样改不妥。黛玉笑道:“何妨。我的窗即可为你之窗,何必分析得如此生疏。古人异姓陌路,尚然同肥马,衣轻裘,敝之而无憾,何况咱呢。”黛玉引用了《论语》里子路的话:“愿车马衣裘,与朋友共敝之而无憾。”这是明显地在暗示生命根本就是一个共同体,本来宝玉对晴雯的哀悼是一个私密的情感,可这一改,这个情感就不再是一对一的情感了,而变成了一种超越现实的单纯情感。所以黛玉说我的窗就是你的窗,何必如此生疏。大家都知道有个词叫“同窗”,是指在一个窗户底下读书的。

宝玉笑道:“论交之道,不在肥马轻裘,即黄金白璧,亦不当锱铢较量。”注意,真的只有在那个年龄才不太在乎这个东西,所有的都可以共有、分享。所以宝玉说:“倒是这唐突闺阁,万万使不得的。如今我率性将‘公子’、‘女儿’改去,竟算是你诔他的倒妙。况且素日你又待他甚厚,今宁可弃此一篇大文,万不可弃此‘茜纱’新句。竟莫若改作‘茜纱窗下,小姐多情;黄土垄中,丫环薄命。’如今一改,虽于我无涉,我也是惬怀的罢了。”大家有没有发现很有趣,宝玉从来不觉得文章写得很好,就一定是我的,他觉得这是大家应该分享的情感。而且这里也特别点出黛玉跟晴雯之间的感情,她们是同一类型的女孩子,对自己的青春梦想有同样的执著。

“黛玉笑道:‘他又不是我的丫头,何用作此语。况且小姐、丫环亦不典雅,等我的紫鹃死了,我再如此说,还不算迟呢。’宝玉忙笑道:‘这是何苦来又咒他。’黛玉笑道:‘是你要咒他,并不是我说的。’”这就很像两个小孩子之间的对话了。

最后的定稿成了下面的句子。宝玉道:“我又有了,这一改可极妥当。莫若说‘茜纱窗下,我本无缘;黄土垄中,卿何薄命。’”注意这里的“改”是让读者在阅读的过程中,发现所有的外在形式,不管是公子、女儿,还是小姐、丫环,甚至父亲、母亲、老师、学生,这些都只是加在我们身上的人世符号,没有任何实质性的意义,最后只剩下两个字,一个是“我”,一个是“你”——“茜纱窗下,我本无缘;黄土垄中,卿何薄命。”当解脱掉一切外在形式,才还原到两个生命的对话关系。这是作者的惊人之笔,他是借着文学修改之名让我们还原生命的本源之实。它非常像禅宗的语录,其实在真正的青春里,世俗伦理的定位都不存在,他们在乎的是“我”与“你”这个更本质的关系。

所以这一句话一出来,她猛然发现这个诔文不再是哀惋晴雯,而是哀惋她自己,这四个句子应该是《红楼梦》的谶语。古人都相信文字会无意间暗示命运,有点像庙里抽到的一支签。大概从春秋战国开始,中国古代就一直很流行谣谶,“谣谶之学”就是专门研究老百姓间流传的歌谣。那些歌谣很奇怪,能够预示国家和社会的命运。例如东汉末年,董卓入主洛阳,洛阳便流传民谣曰:“千里草,何青青,十日卜,不得生。”便是将“董”字离为“千里草”,将“卓”字离为“十日卜”。“谶”是超越于我们理解之外的一种神秘的超经验。因此“茜纱窗下,我本无缘;黄土垄中,卿何薄命”已经预告了黛玉的死亡。

所以“黛玉听了,忡然变色”,整个人都呆掉了。忽然恍然大悟,知道时间到了,大概眼泪已经还完了,该走了。不要忘了,这两个人是天上的仙缘,领悟禅机的能力极高。黛玉“心中虽有无限的胡乱之想,外面却不肯露出”。“无限胡乱之想”是觉得好神秘,怎么生命里会有这么多的暗示,“不肯露出”是不知宝玉是否明白。“反连忙含笑点头称妙,说:‘果然改的好。再不必改了,快去干正经事罢。’”


宝玉的母性角色

这个时候黛玉把话题转了迎春身上。她说:“才刚太太打发人叫你明儿一早过大舅母那边去。你二姐姐已有人家求准了,想是明儿那人家来拜见,所以叫你们过去呢。”这个二姐姐就是迎春。大家注意一,第七十九回里面讲到的几个女孩子,晴雯是肉体死亡,黛玉是魂魄出现,迎春要出嫁,菱被预告死亡,还有第五个,就是那个大家还不认识的夏金桂嫁给了薛蟠。通常人都把她成坏女人来看,可是我们知道曹雪芹的笔下其实没有坏人,只有悲剧中人,夏金桂是另外一个悲剧。

黛玉说的大舅母就是邢夫人,邢夫人是迎春名义上的母亲,所以这个女孩子在出嫁以前,必须跟邢夫人和贾赦告别。迎春是《红楼梦》里最没有表情、也没有个性的女孩子,想起她的时候面目几乎是模糊的,完全不知道她长得什么样子,更不知道她想要或不想要什么,一直活在没有自我的状态里。可是大家注意,作者在这里没有任何批判的意思,只是想告诉我们说,这样的生命也拥有过青春的美好。迎春的出嫁让人心痛,其实她的善良就是糊涂。

在她要出嫁的时候,宝玉叹了口气说:“大观园里从今又少掉了五个清清净净的女儿。”刚开始你可能不太懂,怎么会一下少了五个?因为她一出嫁就要陪嫁四个丫头。有没有发现,只有大观园是青春的庇护所,而宝玉是大观园里青春的守护者。西方文学里有种很有趣的角色,就是地母,她是替所有受苦的生命赎罪的典型。将来大家如果有机会做比较文学的话,宝玉的这个部分可以拿出来讨论为什么在中国的文学里,母性特别强的会是男性?因为在西方通常都是以女性形象出现的,譬如陀思妥耶夫斯基的《卡拉马佐夫兄弟》和托尔斯泰的《复活》里都有这一类的角色,《复活》里后来变成妓女马丝洛娃的农奴出身的女孩子喀秋莎,就是在巨大的苦难里赎罪的地母形象。

在东方的文学里,宝玉很明显地具备母性特质。这个母性并不是讲他的性别,而是说他生命情怀的巨大包容性。他一直很心疼这些女孩子,愿意为她们去赎罪。在女性当中不太容易了解母性的特色,因为女性有排斥、会嫉妒,可是母性里面却有很大的包容性,像基督教里的圣母拥抱被钉在十字架上受难的耶稣,就是拥抱和包容最大的苦难。这个角色在东方文学里不太容易找到。可是读《红楼梦》,你将慢慢体会到宝玉身上的母性,他是所有美丽生命的护佑者。所以不知道我们的初中、高中会不会有一天在校园里立一尊宝玉的像,因为他才真的是校园的守护者。在《红楼梦》中有多少次是宝玉阻挡了大人对这些女孩子的惩罚。

可是到最后他也很无奈,无法再继续扮演这个角色了,因为他自己也要被摧毁了。所以表面上轻描淡写的迎春出嫁,里面也包含着宝玉的哀悼。很多朋友读《红楼梦》对这一段都没有什么感觉,因为迎春给人的印象太模糊了。可对宝玉来讲,这是他的二姐,是青春王国里的一分子,迎春嫁过去没多久就被打死了。而且迎春出嫁还要陪嫁四个丫头,这四个丫头有的连名字我们都不知道,宝玉的哀惋是对青春本质的哀惋。所以“黄土垄中,卿何薄命”,不只是说晴雯、黛玉,还有迎春,接下来就是香菱。再回头去看,“公子多情,女儿薄命”、“小姐多情,丫环薄命”都不合适,一定要改成“我本无缘,卿何薄命”才适用每个人。这个时候我们才知道这三次的修改是有意义的,把具象变成了共象。《红楼梦》第一次读、第二次读的时候,都读不出这些,我今天常常感觉对迎春有点抱歉,就像对班上一个印象最模糊的学生抱歉一样。尽管他没有个性,不怎么表现自我,但并不说明他的青春不该被呵护、被疼爱。


贾迎春误嫁中山狼

我们看下面这一段:“原来贾已将迎春许与孙家了。这孙家乃是大同府人氏,祖上系军官,乃当日宁荣府中之门生,算来亦系世交。如今孙家只有一人在京,现袭指挥之职。”指挥”不太可能是什么大官,但可能很有实权。

如果有机会大家继续往下看,会发现迎春后来每一次都被打得头破血流,回娘家的时候根本不敢说。不仅是慑于孙绍祖的权威,更多是觉得是一种可耻的侮辱。我相信这种心理在今天的女性中恐怕还在延续,很多家暴事件最后很难被揭发,就是因为当事人自己在掩盖。因为那不仅是身体上的疼痛,还有心灵上的耻辱,所以迎春的处境是可以从现代的角度去理解的。

从用人传出来的话说,每次打骂她的时候,孙绍祖就说:“别以为你是什么千金小姐,你老爸跟我借了五千两银子到现在还没还呢,你是被卖来的,你知道吗?”我们就懂了,贾赦跟孙绍祖根本就是权力与财富间的勾结,只是因为那五千两银子还不了,就拿女儿去做交易。孙绍祖只是在官场上需要贾家,根本一点都不疼惜迎春,可见所谓的青春守护跟现实之间的对抗有多激烈。这一部分看上去轻描淡写,但作者对迎春有极大的心疼,而且我自己一直在揣测,曹雪芹的姐妹当中大概有很多是这样的下场。因为这类家族的婚姻,大部分都不像我们想象的那么单纯,一个女孩子从大观园这么单纯的世界嫁到世俗世界,被打骂的时候听到的话是“你老爸借了五千两银子没有还”时,可想而知心灵被摧残到什么程度。所以“黄土垄中,卿何薄命”,是一个可以不断扩大的谶语,这八个字讲的是《红楼梦》里所有的女孩子将要面对的命运。

下面有对孙绍祖的简短介绍:“此人名唤孙绍祖,生得相貌魁伟,身体健壮。”这样的人动手打起人来一定蛮恐怖的,只是踹两脚迎春就受不了了。“弓马娴熟,应酬权变,年纪未满三十,且又家资饶富,现在兵部候缺题升。”这里面有很多的隐喻,因为正在候缺,所以特别需要官场的呵护。不要忘记宁国公、荣国公都是军人出身,而迎春的姐姐元春,又是当红的贵妃,所以对孙绍祖来讲,这桩婚姻是重要的。就这么简单的几句话,就能看出一个青春的被糟蹋,全是因为世俗社会中利害关系的权衡。

“因未有室,贾赦见是世交子侄,且人品家当都相称合,遂情愿择为东床娇婿。亦曾回明贾母。”注意贾母的反应:“贾母心中却不十分称意。”我们一再提到《红楼梦》直到最后,最厉害的还是这个老太太,她的头脑一直很清楚。至于贾母为什么不愿意,作者没有明讲,以贾母的阅历,一定是看出了不称心的蛛丝马迹,可是作者的表达很委婉,因为牵涉到太多的现实政治,很多地方只能点到为止,所以特别注意这里面绝对有所保留。

可是贾母又具备另外一种智慧。“但想来拦阻亦未必听,儿女之事自有天意前因,况且他是亲父主张。”注意“儿女之事自有天意”这八个字,这是一个饱经沧桑的老太太的无奈。前面的中秋之夜,全家一起赏桂闻笛的贾母曾掉过泪,她好像看到了属于这个家族的天意。我想大家如果读马尔克斯的《百年孤独》,就会发现其中的易家兰在变成一个老太太后,对自己孙子、重孙子的行为了如指掌,可是她已经不会说话了。别人把她当成一个不会说话,也听不到声音的老太太。可是这个家族将要发生什么事,她全知道。马尔克斯的《百年孤独》是非常像《红楼梦》的一部欧美小说,当一个老太太活到一百岁,看到儿子、孙子死掉,就像伊瓜兰或者贾母一样,她们看到的是这个家族自有天意的部分,所谓天意就是不可挽回,势必如此。至于这个天意是什么,很难解释,其中既有人生历练的聪明,又有一种直觉的敏感。

贾母认为自己“何必出头多事,因此只说‘知道了’三字,余不多及”。前面也说过,“知道了”是很重要的三个字,到台北故宫去看清朝的档案,很多万言上书最后就是三个字“知道了”!既没有说好,也没有说不好,没有任何表示。最让人摸不着头脑的就是这个“知道了”,执政者到底在想什么,以及他将如何处理此事你无从知道。这里贾母的“知道了”,是说天意不可强违,她已知道这四五代繁华的没落,已经到了无法挽回的地步。

“贾政又深恶孙家,虽是世交,当年不过是彼祖希慕荣宁之势,有不能了结之事才拜在门下的,并非诗礼名族之裔。”贾政也很不喜欢孙绍祖,觉得当年他的祖父出身那么低,能爬到现在这个位置,全靠巴结权贵。我想这也是官场的智慧,因为这样的家族迟早是会报复的。真正的门当户对是大家平起平坐,比较有共识。可是那个靠拍马屁、奉承,今天送你这个,明天给你那个爬上去的人,等到有一天他真的大权在握,所有的屈辱感就都出来了,很可能会反过头来整你了。而孙家是最危险的,三代都在巴结,可以想象屈辱有多深。所以贾政不想把迎春嫁给孙绍祖,绝对有这个原因。“因此倒劝过两次,无奈贾赦不听,也只得罢了。”


 

我常说《红楼梦》是一部了不起的小说,因为它教会了我们如何为自己,或者为后代寻求真正的幸福跟平静,其中提供的智慧能让你对人世有更通达的观照。在现实社会里,《红楼梦》可以用来观察今天官场的起起落落,所以我特别希望大家注意,对迎春出嫁这件事,为什么贾母不同意,最后不得已只说“知道了”?为什么贾政会“深恶孙家”?这其中充满了人生智慧,虽然只是小小的一段,里面流露着作者非常沉痛的回忆,他们家族看到的这类事情太多了。


迎春被接出大观园

宝玉却从未会过这孙绍祖一面的,次日只得过去聊以塞责。”注意宝玉就是曹雪芹,这很是作者的态度。我们一再提到作者写人物写得这么好,就是因为他对任何人都没有偏见,我一直很佩服这一点。我自己做不到对人没有偏见,或多或少总是觉得这个人我喜欢或不喜欢,可曹雪芹非常奇特,他总能做到不含偏见。这在现实中可能会受伤,可是在文学上却很了不起,因为只有这样才能写出最精彩、最真实的人性。

“只听见说娶亲的日子甚急,不过今年就要过门的,又见邢夫人等回了贾母将迎春接出大观园去等事。”注意,只有住在大观园里的人才具备青春的特质,只要一出大观园,就表示青春结束。所以当迎春一被接出大观园,宝玉“越发扫兴了,每日痴痴呆呆的,不知作何消遣。又听得说陪四个丫头去,更又跌足自已叹道:‘从今后这世上又少了五个清洁人了。’”这句话实在不太容易理解,在今天看来,姐姐要嫁到台东去,家族也蛮不错的,他干吗要顿足捶胸地说这样的话?可是细想想,只有在初中、高中这个年龄段,班上有同学转学或者休学,你才会这样难过,觉得大家本来好好的在一起,怎么会少了一个人?这就是青春的天真和浪漫,总觉得大家可以能天长地久。

“因此天天到紫菱洲一带地方徘徊瞻顾”,紫菱洲是迎春住的地方,宝钗搬出去时,宝玉也曾到蘅芜苑“徘徊瞻顾”,用最通俗的话说是“人去楼空”。我们也常常会到自己读书的校园里走一走,那一刻不见得有多悲伤,只是一种怅惘,觉得曾经拥有过的东西消失了。记得有一次北一女的百年校庆请我去演讲,我在那里看到很多白头发的老太太在用手抚摸窗台,当时就感觉这个动作很有趣,后来我就写了一首诗,我想那个窗台上一定留有她们青春的指痕,这里边有很奇怪的青春的怅惘。

后来宝玉就变成了悼亡者,到蘅芜苑、紫菱洲、潇湘馆去哀悼各种不同形式的离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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