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内容节选
代序
把所有的爱恨都放平了,才是好小说
蒋勋跟很多人说过,《红楼梦》是可以读一辈子的书。他自己的读红历 史对这话是绝好的印证:三四岁听妈妈讲,十一二岁自己读,成年以后给不同的群体讲《红楼梦》。最近,他在上海泰安路的“春申读书会”里,给大 陆企业家的太太们开课,正讲到悲欣交集、正剧谐剧轮番上演的第十一回《庆寿辰宁府排家宴,见熙凤贾瑞起淫心》。
太太班和腌菜班
这不是蒋勋第一次开“太太班”。1990年代,在台北、高雄两地,他像牧师査经一样,用四年时间,逐页讲解《红楼梦》。
台北班的成员是台湾政经大佬家的太太或儿媳。八卦杂志整天报她们的事情,很多人进门的时候低着头。就算这样,“总统府”对面某高级会所外 停满的高级黑色轿车,还是经常引得路人探头探脑。讲到“秦可卿淫丧天香楼” 一节,很多美丽的眼睛垂了下去,“豪门家族的故事太惊人了,八卦杂志上透露一点点……她们不会有表情在脸上,她们也不被容许有表情。她们才是真正的红楼梦中人。”蒋勋说。
林青霞也是台北班的一员。那时候,她父亲重病,母亲刚跳楼自杀不久, 每周五从香港飞到台北,照顾父亲,听蒋勋讲《红楼梦》成为她一段特殊的修行。林青霞跟台湾的媒体开玩笑,把蒋勋比作她的半粒安眠药,让她在“不许她胖、不许她丑,到处有人拍她哭、拍她笑”的世界里找到坦然自在,和容易一些的睡眠。
相比台北班的矜持,升斗小民组成的高雄班直截了当。听到喜欢的地方,他们会大笑,听到悲伤的地方,会抹眼泪。一位在高雄做腌菜的老乡看过蒋勋的画展,听他在各种演讲中提到《红楼梦》,随口提议:“蒋老师,你经常讲《红楼梦》,我是一个没受过很多教育的人,没看过《红楼梦》,也看不懂。你可不可以在高雄讲一次? ”蒋勋觉得这是一个很奇怪的机缘,立刻答应下来。
高雄班的成员是贩夫走卒,很多人在菜场卖腌菜,上午去做生意,下午来听蒋勋的课。
高雄班最初只有二十个学生,后来一个拉一个,到三百人。高雄市政府知道这么多民众爱听《红楼梦》,就免费提供了一个大音乐厅。
第八十回讲完,腌菜朋友们给蒋勋办了一个晚会,送他一条签满他们名字的内裤。蒋勋不解其意,腌菜朋友说:“你讲的最让我们感动的是晴雯和宝玉交换内衣,所以我们要跟你交换内衣。”这条内裤被蒋勋像宝一样留着, 一直舍不得穿。
四年学习结束,贵妇们也给蒋勋办了一个聚会,“从纽约进口的牡丹, 房间里华丽得不得了。可是我的几位学生在几年之内都’走了’,她们有惊人的美貌,却几乎没有快乐的人生。”如何面对这班学员,变成蒋勋对自己的一个修行:"我自己的家庭,也是从贵族落难,我对穷困家庭有很大的爱, 对富贵有很大的偏执。可那次之后我开始觉得:我错了,富贵好苦。”
两批不同的学生,让蒋勋再次面对他三四岁的时候就开始懵懂接触的命题:繁华和幻灭的相生相依。
《红楼梦》是我的故事
“我读《红楼梦》很大程度上是因为我母亲。“蒋勋说。
蒋勋的母亲是西安正白旗的旗人,她的祖父做过知府。辛亥革命期间, 西安的旗人被杀了一半,“站在城门口,讲是’馒头'还是'馍’,发音不对就会被杀头”,蒋勋的外祖父全家只留了他一个男丁,家族就此败落。
经历过跟《红楼梦》类似家族历史的母亲,从蒋勋三四岁起,就不断地跟他讲西安知府衙门的宅子,和宅子所在的“二府街”。有些故事,是母亲自己从老仆人那儿听来的,有些故事,则是据家族历史添油加酱和她读过的 《红楼梦》的交叠。那时正值中日战争,老宅犹在,不过已经被蒋勋的母亲和外婆租给一百多户人家,以补贴家用——蒋勋的外祖父正在燕京读大学, 西安家中的一对母女差不多被他遗忘了。
长大之后蒋勋才发现,母亲当年讲的故事,有些是真实发生过的家族历史,有些干脆就是戏曲小说。时间经常是乱的,不同时空的东西叠印在一起。
“这变成我童年很奇特的一个美学体验。尤其她在跟我讲这些故事的时候,是经历1949年再一次大逃亡之后,她身上什么都没有,只有回忆。”蒋勋告诉《南方周末》记者。
母亲的大脑里有一张清晰的三维地图,什么地方走几步有一个佛堂, 再走几步有一家绸缎店,祖宗的画像怎样挂在墙上……这让蒋勋很小的时候就明白:《红楼梦》是一个回忆。他曾为无数个小细节着迷:弹墨的椅垫、 雕花窗、抄手游廊……“其实那时候我们逃到台湾,什么都没有。可我还是觉得,这一切怎么会那么熟?为什么黛玉九岁,母亲过世投靠外祖母贾母?进到贾家,看到的荣禧堂的样子,对联、九龙金字大匾……让我有那 么深的记忆,我自己都好奇怪”,蒋勋觉得,人的基因、人的记忆,有时真的很难解释。
1988年,蒋勋回到他一岁时离开的西安,特意去找“二府街”,然而知府衙门早已不知去向,只有高楼,好在“二府街”的名字还在。
走在西安的大街上,蒋勋像一个失去魂魄的躯壳,他希望,行走能让从小被母亲栽植在他大脑深处的记忆附体。他一直走到城墙边上,因为母亲说过,抗战的时候,西安人经常在城墙边躲空袭警报,昔日的避难所已变成公园,一对盲人夫妇正拉着二胡唱秦腔。声音刚烈,直上九霄。“他们唱的是汉唐盛世,可是他们已经完全落魄”,站在一旁的蒋勋泪流满面。
蒋勋认为,《红楼梦》最动人的东西是,作者完全放任自己的回忆,所以书中有很多考证永远讲不通的东西。比如元春到底几岁?冷子兴说元春出生第二年有了宝玉,可是省亲那一回又说,元春教宝玉识字,她大他好几岁。
“这些考证学家解释不了的东西,如果回归到我们每个人的生命体验, 就一点也不奇怪:在回忆里,时间是重叠在一起的。所以,元春有时候是大 宝玉一岁的姐姐,有时候是赫然回来的王妃。”元春省亲,是《红楼梦》最让蒋勋心痛的段落:按照皇家的规矩,宝玉不能见王妃,因为“外男不得入内”。可是元春下令让宝玉进来。“元春也很颠覆,在那个年代,她根本不管皇家规矩,一把抱住宝玉,从头摸到脚,她就是要用肉体上的接触感觉这就是她的亲人,可是她已经没有亲人了。”
“有些人说《红楼梦》写繁华,可是鲁迅讲得极好——’悲凉之雾,遍被华林‘。繁华的背后,总有让你痛的东西。”蒋勋读过很多红学考证的书, 读一读,就觉得索然无味,“因为我觉得,《红楼梦》是我的故事,我不觉得它影射什么人。”
青春的狂放与孤独
十一岁,小学五年级,蒋勋第一次读《红楼梦》,一下子就着了迷。书上的文字跟母亲对西安知府衙门的回忆交叠在一起。“我不晓得那是什么, 它一直呼唤我,好像跟我生命中某些基因有关系。其实就是上瘾。可上瘾也是一种病。”蒋勋回忆道。
看到儿子读《红楼梦》,母亲起初很高兴,在蒋勋的功课一塌糊涂之后, 她立刻下了禁令。十几岁的少年,只能打着手电,躲在棉被里偷偷看。书是路边摊买来的,封面上印着乐蒂的照片——那时候,香港邵氏拍的《红楼梦》电影正红,乐蒂演林黛玉。这本书被蒋勋翻到书页发黄,至今还在他的书架上。
1977年,蒋勋从巴黎留学回台湾。刚好李翰祥导演的《金玉良缘红楼梦》 在上演。不相信《红楼梦》的文字细节可以被影视化的蒋勋,至今赞赏李翰祥的两个处理:黛玉进贾府,摄像机隔着雕花窗一直走,长达三分钟,镜头里没有出现黛玉,却恰到好处地拍出她的处处小心,尽得原著真味,林青霞反串贾宝玉,眉宇之间英气逼人。
“小说里的宝玉十三四岁,很多人都觉得他有点像女孩子。可是我觉得他充满英气,他要照顾、保护这些女孩子,保护不住的时候,就是他生命中最大的痛。”在所有宝玉怜香惜玉的情节里,晴雯临死一段,蒋勋用“惊人” 形容:宝玉赶到的时候,晴雯已说不出话来,她只有两个动作:一是跟宝玉换内衣,一是咬指甲。“现在读到这里,我都觉得好动情。如果曹雪芹是贾宝玉,一个少爷怎么会注意到丫头的个性? ”
“宝玉是一个拒绝长大的男孩子,他的回忆基本上停留在十五岁之前, 他觉得后面不要活了,入世以后就要接纳大人的规则,《红楼梦》里最动入 的一段是黛玉葬花,那是宁为玉碎的美学:我跟世俗一点都不妥协,青春如果不能坚持纯净,我宁可埋葬自我。”蒋勋相信,古典小说里只有《红楼梦》 在讲青春的狂放和孤独。有一次,他跟台湾教育部门的官员开玩笑:你敢把 《红楼梦》“大闹学堂”那回编逬初中生的教材吗?官员们大摇其头。
不要说中学难选这一回当教材,蒋勋在大学教的学生看到这回都咋舌: 哇!他们用的词汇比我们现在还high,性游戏可以玩到那种地步!
倒是恪守规则的新加坡教育部门,大面积把《红楼梦》搬进课堂,并且规定,学生在高中毕业之前,必须读完前四十回《红楼梦》。“四十回是一个非常有意思的选择,各种人物都已出场,小孩子在成长的过程中人生的各个 面向都应该见识到。”曾应邀到新加坡中学讲《红楼梦》的蒋勋说。
千里伏线
蒋勋童年的被面是妈妈绣的。妈妈绣叶子,蒋勋在旁帮她挑丝线,一片叶子里大概有十几种绿色,小男孩第一次真切知道“层次”。
脂砚斋评语里经常提到的“千里伏线”,蒋勋也在妈妈的织布机上看过: 某一种颜色的线在经线纬线上隔多少根线再出来,全部要算,要用笔记录: 经线十六根,纬线三十一根,出一根浅粉,再隔多少根出一根萼红,然后是 红花眼绿叶、眼茎要怎么搭配,牡丹花才会出来。
“曹雪芹永远让你看到人生的两面。”在给五行八作的学生讲《红楼梦》时, 蒋勋越来越多地提到《红楼梦》的结构:“曹雪芹常常在交错。一个青春期男孩的孤独、受到情欲的纠缠跟一个乡下老太太过不了日子,是两条线,却放在同一回里。他永远让你看到人生的两面。这是中国对联的美学。这种美学在西方思维里很少有。中国人在思维里已经形成对仗法,它不仅仅是一种技巧,它很清楚地让你感觉到有天必有地,有春必有秋,让你感觉到生命两极的平衡。”
“曹家四五代在江宁织造,曹雪芹对编织太了解了,而编织是中国最了 不起的结构。”
“沈从文先生的《中国古代服饰研究》讲丝的精致、染色、选丝……一个好小说家不能写小说之后,我相信他一定是发现:这个文化最美的东西在纺织里。”
“西方小说抓主线。《红楼梦》挑主线,一定是宝、钗、黛,可是如果你只抓这三根主线,一定会迷失,因为他们常常不出现。”
“为什么王熙凤生日那天,宝玉会失踪?作者用了推理小说的方法:宝玉带茗烟往北跑,茗烟问到哪里去,宝玉说到没有人的地方去。荒天野地停 下来,宝玉又问茗烟有没有香炉,茗烟说,你不早讲,我从家带一个出来。 宝玉说,不能让人家知道。茗烟说你荷包里有点沉香,往前几里有个水仙庵, 庙里一定有香炉……到此为止,大家都不知道宝玉要干吗?“到了水仙庵,宝玉说把香炉放井台上,然后焚香,边哭边拜。其实宝玉在祭奠金钏,因为那天也是金钏的生日。曹雪芹把王熙凤的风光,跟宝玉心里忘不掉的记忆编织在一起。这种安排绝不是偶然。”
“端正”要“不正”救赎
蒋勋最喜欢的《红楼梦》版本是石印本《石头记》,上下两函,一函十册, 每册很轻,握在手上很省力。
“《红楼梦》里有个’歪’字,林黛玉喜欢’歪’在床上看书,我忽然觉得就连我身体的动作都跟《红楼梦》越来越像。”从小就被父亲教育读书写字要坐得端端正正的蒋勋,把《红楼梦》带给他的“不正”的状态当作一种救赎。“我并没有要说打倒那个’正',因为’正’的力量太强,我讲的救赎是说,有时候戳它一下子,是让它不要那么端正,因为端正太久了会假。”
《红楼梦》第二回,有一大段一般读者极容易跳过的人性论:众生当中, 圣贤和奸雄是特殊材料制成的,前者应运而生,后者应劫而生,凡人性格命运千差万别,却无不是秉正邪二气而生。太平盛世,正气浩荡,邪气钻天觅缝,无由发泄,所谓“正不容邪,邪复妒正”,正邪两气激烈斗争,赋形为人, 生在富贵人家,是痴男怨女;生在读书人家,是逸士高人,生在寒门,是奇优名娼。竹林七贤、陶渊明、顾虎头、唐明皇、宋徽宗、秦少游、唐伯虎、 红拂、薛涛……全在此列。贾宝玉也是此中人物。
这段话成为蒋勋理解贾宝玉的基础。他甚至认为,竹林七贤开始的一大串名字和他们的传说,可以作为贾宝玉的“史前史”。
“曹雪芹是说,在我们的文化传统里有一些他仰慕的人,并没有走向官场。”蒋勋每次去南京博物馆,都会特意看从墓葬里出土的“竹林七贤”砖刻, “按照常理,应该把忠臣孝子作为死亡的典范雕刻在墓葬里,但东晋墓葬里刻的是竹林七贤。这就是说,民间有另外一套信仰系统,这种信仰,在非大一统的时代,有机会存留。像东晋,就在偏安的格局里保留了一种很特殊的 人性空间。”
“儒家的讲法是'圣’贤’眼’圣’不一样,’贤'是带着生命的缺憾活着。曹雪芹对这些人充满兴趣。他在触碰一个命题:如果我不完美,我生命的价值在哪里?西方现代小说,像《异乡人》、《鲜花圣母》都在写这个主题。注意到这些,你会赫然领悟到某一种文化的分裂期其实是好的,它在小小的地区性里发展出特异的文化空间,等到统一以后,对大一统的东西会有一点点的提醒和启发。”蒋勋说。
被侮辱的和被损害的
少年时读《红楼梦》,蒋勋喜欢黛玉的高傲、绝对,也喜欢湘云、探春的聪慧大方,读到贾瑞那两回,心里骂“下流”,手上一翻而过,年长之后, 贾瑞反而让他一读再读,他觉得那是天真的年轻人受到情欲煎熬的真实写照。
一百个人看《红楼梦》,其中有多少人会留意委琐可笑的赵姨娘? “她恨凤姐、恨宝玉恨到找马道婆剪了纸人诅咒他们的地步。可是有一天,马道婆看到赵姨娘在做针线,就问有没有零头布给她?赵姨娘说:好东西还会到我这来——就知道赵姨娘是贾家多悲惨的一个人,谁都可以踹她一脚。” 蒋勋认为,赵姨娘的卑微是外国作家写不出来的。
陀斯妥耶夫斯基写《被侮辱的与被损害的》,开场的故事发生在俄罗斯冬天的一个小酒馆。军官、大学生、贵族在里面喝酒,角落里有一个又脏又臭怪怪的人,他旁边还蹲着一只狗。这个人脏臭道遢到不像人,就像他旁边 蹲着的那只脏兮兮的狗。他的存在让大家都感到不舒服,当他茫然的眼睛突 然不自知地看一个军官时,军官顿时觉得受辱:你也配看我?!就开始骂, 那个人不停地发抖,突然倒下去死了。
“曹雪芹没有写到这么强烈。可是他写出了若干个像马道婆、贾璜太太一样,依附在贾家这棵大树上的寄生植物。”在蒋勋看来,曹雪芹平静的背后自有一种慈悲,没有哪个作家能像他一样,以平视的视角,写尽微如草芥 的人生。“十年增删”对曹雪芹而言是纸上功夫,更是心头的功夫。蒋勋相信,曹雪芹最初写《红楼梦》的时候是充满怨恨的,“落难之后,人不会没有牢骚, 没有怨恨”,十年必须修行到把所有的牢骚去掉。
现成的例子是“秦可卿淫丧天香楼”。脂评显示,曹雪芹的原始草稿中, 有贾珍逼奸儿媳,导致秦可卿上吊的情节。
“这跟现在我们看到写秦可卿病死,然后很委婉地带出贾珍的某种反常举动,真的是两种写作态度。脂砚斋说'雪芹厚道之人’,这个厚道是慈悲。 年轻的时候会恨,我就是要把它揭发出来。可是到了一定年龄你会发现,’揭 发’之后还有一层’担待蒋勋常常问自己,如果他把母亲讲的家族故事写出来,里面会不会充满憎恨?他发现,自己必须做的事情是用十年的时间 磨自己,“把所有的爱恨都放平了,才会是好小说。”
(本文系《南方周末》记者石岩访蒋勋专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