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普通高中教科书 教师教学用书 语文 必修上册 第三单元·资料链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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物境与心境交互染色
——《声声慢》赏析
朱靖华
这首词是李清照南渡后的名篇之一。它深情婉转,造语新奇,被后人誉为“绝唱”。
南渡后,李清照的生活发生了巨变。金人的笳鼓,击碎了北宋王朝的天堂迷梦,清照的美满家庭和她的“穷遐方绝域,尽天下古文奇字之志”(《金石录后序》)随之破灭了。更有甚者,颠沛流离的逃亡生活,还使她失去了感情笃厚、志同道合的丈夫赵明诚。国破、家亡、夫死的种种悲惨遭际,使她的孤寂凄清的心绪与日俱增。这首词就是在这样一个背景下写成的。
词一开头,就“创意出奇”(罗大经《鹤林玉露》)地运用七组叠字,描绘了一个若有所失、心神不宁、郁郁寡欢的愁妇形象:
寻寻觅觅,冷冷清清,凄凄惨惨戚戚。
七组叠字,可谓起势峻耸,它层层加浓渲染了愁妇的三个心理发展过程:首先,“寻寻觅觅”,是愁妇内心空虚试图寻觅精神慰藉的表现。周邦彦有“闲寻旧踪迹”(《兰陵王·柳》)之句,陆游也有“推愁不去还相觅”(《老学庵笔记》)的感受。李清照此时此地所产生的这种心绪,是极其自然而真实的。那早年的蹴荡秋千、烹茶猜书的欢乐,那秉烛对读、研摩古玩、鉴赏奇字的甜蜜夜晚,这一切的一切,都跑到哪里去了呢?重温旧梦、追寻往昔的希冀失望了,心中有一种说不出来的苦滋味。紧接着,过渡到第二层,寻觅无所得,她便环顾四周,只觉得残秋沉寂,一片冷清,连同她内心发出的阵阵寒冷,浑身顿增难以排遣的凄凉和痛楚。于是,主人公的心绪顺势推进到第三层:死生悬隔,一切都成泡影了,面对一逝而不复返的人生,剩下的只有孤寂哀愁、自悲自恸了。因而她立即陷入了难以自拔的“凄凄惨惨戚戚”的痛苦之中。
冷清凄惨,不能给人霎时解脱,偏偏又遇上了“乍暖还寒时候”。天气的冷暖多变,正是万物萧疏的残秋季节,所谓“离人心上秋”,它最能勾起人们的愁思和烦恼。因此,原想把身体调养一下的女主人公,碰到这种境遇,也就无能为力了。所以,“乍暖还寒时候,最难将息”,乃是女主人公苦闷象征的最集中表现。
当一个人苦闷难熬的时候,往往要设法排遣。作为“女中之杰”的李清照,她常常要与不幸的命运抗争:“何以解忧?唯有杜康。”(曹操《短歌行》)古人借酒消愁的事例霎时涌来,清照喝了“三杯两盏淡酒”,但哪里能敌得过急促凛冽的秋风袭击呢?“晚来风急”的“晚”字,据《草堂诗余别集》及朱彝尊、汪森编《词综》及张惠言《词选》皆作“晓”字,是可从的。故词的上下文,显然是写一整天的愁绪和感受。譬如下文便有“守着窗儿,独自怎生得黑!”可见此时尚未到“晚”;再下句“梧桐更兼细雨,到黄昏、点点滴滴”,也证明雨是下了一整天的,直到黄昏,才越下越大。再者,“淡酒”,一般多指早酒而言,古人在卯时(晨五时至七时)饮酒,称“卯酒”,也称“扶头酒”。如用“晓来风急”,则使词境更添一番情趣:即说女主人公昨夜是辗转反侧,刚刚度过了一个无人共语、独宿不眠的夜晚,因而她才起来喝“早酒”。也只有在这样的情况下,女主人公被一阵凛冽寒冷的晨风袭击,吹醒了酒意,才仰望天空,发现了使她更为难堪的景象:
雁过也,正伤心,却是旧时相识。
寄雁传书,是古人希图寄信给远方亲人的一种幻想。飞雁掠过,往往会联想到她是否带来了亲人的消息或者捎走自己欲寄的书信。而如今呢,丈夫已经死了,谁还能把信再寄到她所期望的人儿那里去呢?读了“雁过也”句,令人立即联想到李清照早年的名句“征鸿过尽,万千心事难寄”,那时,赵明诚还活着,她们还可以互寄情思,而现在呢,大雁空是“旧时相识”了,再也不能为她递信服务了。故大雁的飞过,反而激起女主人公的离群丧偶之感,增添了她的空寂和绝望。
词的上片,如果说是着重在主观感受的空间描述,而下片,则是把内心旋律与外部自然界的客观变化紧密联系起来,进行了心境与物境交互感应的“特写镜头”的描绘:
满地黄花堆积,憔悴损,如今有谁堪摘?
出现在读者面前的,是一片散乱倾倒的“憔悴”黄花。黄花,即菊花,在残秋季节,它开始凋零了,但是曾经傲对寒霜的菊花,它是不会落花瓣的,即使倒损了,它也连同枝叶倒在一起,故其“憔悴损”的形象,竟是满地“堆积”。这显示了作者观察生活的细致入微,也体现了李清照孤傲一世的个性气质。但是,如今的黄花,已经“憔悴损”了,不会有人再来采摘了。词人枉度一生,桑榆晚景,愈加孤寂凄凉,在物境的牵惹下,她内心的痛楚怎能禁受得了呢?于是:
守着窗儿,独自怎生得黑!
这个“守”字,写得十分准确。因为只有独自一人倚着窗口,才能使用“守”字。也只有心存愁绪的人,时间才是长的。所以李清照在万般难熬的愁戚中,感到度日如年,从而生发了无声的慨叹:怎样才能挨到黄昏天黑呀!
词的以下描写,进一步从“特写镜头”的物境,烘托女主人公深沉的心境,形成物境、心境交相染色,词情层层加浓的效果:
梧桐更兼细雨,到黄昏、点点滴滴。
风急、雁来、憔悴黄花,已经足够牵动女主人公的无限愁绪了,而出现在眼前的景色,竟又是连绵的蒙蒙细雨和不断敲打着梧桐树叶的恼人声响。古人有诗云:“如此无聊闲院落,是谁窗外种梧桐。”梧桐树本来就牵惹人们愁思,更何堪绵绵细雨的滴答敲击声呢!待到黑昏,雨滴越下越大了,它打落了桐叶,也滴穿了孤单无依的词人的心。
“梧桐雨”,本身又是一个典故,它的使用,还渲染了另一番情趣。在白居易的《长恨歌》中,有“秋雨梧桐叶落时”的名句,意在刻画唐明皇思念死去的宠妃杨贵妃而不可得,凝视秋雨敲打梧桐叶落而触景伤情,这是一种生离死别的情感。因而李清照运用此典,实是更充分地表达了她夫死神伤的感情。怪不得《三百词谱》便把这首词直名为《梧桐雨》了。
风急、雁过、黄花堆积、梧桐细雨、残秋黄昏,一系列特写镜头组成了一幅天然的悲凄画面。作者选取了这种种牵动人们愁思的景物,意在成百倍地加浓女主人公的内在愁绪。最后,在难以名状、无法解脱的苦闷中,顿时汇为结尾的一句:
这次第,怎一个愁字了得!
“愁”字实是全词的总旨,作者在最末画龙点睛地写出它,实起到了牵动全词各个部位的作用。回顾全篇,则无一字无一句、无一事无一物不是在抒发愁情,加以种种典型的动作、神情、环境气氛等多层次多侧面的渲染,积累了众多愁绪的种子,最后归拢到这个“愁”字时,就带动全篇,突现了女主人公复杂的内心世界,也把女主人公的愁情推向了最高峰。再者,“怎一个愁字了得”,又是一句反诘语,说明女主人公在这个“愁”字之外,尚有更广泛、更幽深的愁情未能概括进去,这就给读者留下了无限驰骋想象的余地,达到了钟嵘在《诗品》中所说的“味之者无极,闻之者动心”的强烈艺术效果。因此,这最末一个“愁”字,从表面看,似乎是一个“露”笔,而它的实体,却是一个“藏”笔,它包含着更为丰富、更为含蓄的内容,颇具言外之意、弦外之音的妙处。
通过以上分析,我们可以看到,这首词在艺术方法上的主要特点,是把握了女主人公内在心绪和外界事物之间的矛盾关系,进行了“滚雪球”般的推进描写。女主人公的主观情感和心理活动的每一个波澜起伏,全与客观景物的更迭发生密切的配合,一句扣紧一句,一事粘连一事,在心境与物境的相互作用和相互矛盾的不断扩大过程中,愁绪愈积愈浓、愈结愈大,最后达到难以遏制的地步,而使人有九曲回肠、愁肠百结之感。
李清照在词中写了这么多愁思、愁绪、愁情,是否像有些人所评价的那样,是低沉,是消极,或说她“只是抒写了她作为一个落难贵夫人的个人的哀愁”呢?不,不能这样看。“个别就是一般”,李清照处在国破家亡、夫死无依的离乱生活中,她的不幸遭际是与当时整个国耻民难紧密联系在一起的,李清照本人就是当时千千万万个受苦受难者中的一个,因而她个人的哀愁,实际也反映了当时具有同样遭际者的普遍哀愁。从另一个角度说,李清照这些哀愁的产生,不正是偏安江左的南宋小朝廷的投降屈辱政策所酿成的吗?她的哀愁,难道不正能衬托出那无比黑暗、令人窒息和难以生存下去的险恶现实吗?因而我说《声声慢》的社会内容,还是颇为丰富而深刻的,它暗含着对国耻民难的愤懑和批判,具有积极的认识价值,是绝不能用一两个“消极”“低沉”或“个人哀愁”的词句,就能把它轻易抹杀掉了的。
从另一方面说,李清照作为一个流落他乡、孤独无依的弱女子,她对生活的抗争能力是有限的,她没有也不可能像辛弃疾那样去直接参加抗金斗争,从而写出慷慨杀敌的激昂词篇。对待李清照这样一个具体的作者,不能提出过苛的要求。她能够突破个人生活的艰难,独自迈往崎岖漫长的人生道路,能够抒写种种哀愁时显出某些与险恶命运抗争的意念,这就十分难能可贵了。因此,我们不能不看到,这首词在低沉情调中是仍蕴含着一定积极因素的。
再者,这首词在艺术形式上的美,也是难与伦比的。开头的七组叠字和下片的两组叠字,突显了这首词的语言特点。它们质朴清新、浅俗易懂,既无典故,又无辞藻,但却准确地表达了词人所处的特定环境及由此产生的特定情感,使读者恍如亲临其境,若闻其声,如见其面。说明作者炼字技能已达到“炉火纯青”的地步。顾炎武在其《日知录》中曾指出:“用叠字最难”,做到“复而不厌”“赜而不乱”则更难。李清照在此词中连用叠字,不仅不显斧凿之痕,反而达到了自然流畅、声意皆出、形神俱肖的效果,实在是“超然笔墨蹊径之外”(见《花草新编》),“真如大珠小珠落玉盘也”(见徐釚《词苑丛谈》)。另,陆蓥《问花楼词话》还把此词誉为词家叠字之典范,说它“二阕共十余个叠字,而气机流动,前无古人,后无来者,可为词家叠字之法”。可见李清照在此词中运用了如此众多的叠字,实是她词作中的一大创造。
随着叠字的流畅运用,在韵律方面也显现了它独特的造诣。譬如大量双声叠韵字的出现。那冷与清、暖与寒、凄与惨、惨与戚、点与滴等的自然音响和鲜明节奏,读来朗朗上口、铿锵悦耳,而且抑扬顿挫、波澜起伏,似乎有一把小榔头阵阵敲打着你的心胸。加以全词又配以众多的齐齿音字和舌音字,更显得富有音乐美,也更能渲染出女主人公的如泣似诉的形神姿态。如寻、觅、清、凄、将、息、急、积等这些齐齿音字,如点、滴、得、第等这些舌音字,它们的调子,都是非常短促轻细的,读来像是停留在唇齿边上,发出低低的细声,仿佛女主人公在啮齿叮咛、自泣自诉。还据夏承焘先生说:“尤其是末了几句,‘梧桐更兼细雨,到黄昏、点点滴滴。这次第,怎一个愁字了得!’二十多个字里,舌音、齿音交相重叠,是有意以这种声调来表达她心中的忧郁和怅惘。”(见《唐宋词欣赏》)可见,李清照在语言上的运用,是极其娴熟而富有成果的。它们都明白如话,而又“本色当行”(刘体仁语);既恪守词律而又挥洒自如。这种殊异的艺术效果,绝不是轻而易举的获得,正如周济《介存斋论词杂著》说李清照的语言“是锻炼出来,非偶然拈得也”。再者,李清照在其《词论》中,曾强调“歌词分音,又分五声,又分六律,又分清浊轻重”。可见李词重协音律而又讲求字词声响,这首词的创作,应是她《词论》的成功实践。
(选自《李清照词鉴赏》,齐鲁书社1986年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