钱穆《论语新解》先進篇第十一(未校未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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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

子曰:先進於禮樂,野人也。後進於禮樂,君子也。如用之,則吾從先進。

先進後進:一說:先進指五帝,後進指三王,如〈禮運〉言大同,〈表記〉言四代優劣。然此義後起墨家、道家始有,孔子時無有。一說:先進指殷以前,後進指周初。然孔子明言:周監於二代,郁郁乎文哉!吾從周。則此說亦未當。一說:先進謂文王武王時,後進指春秋之世。孔子殆不以春秋僭亂與周初文武相擬,亦未是。另一說:先進後進,猶言前輩後輩,皆指孔子弟子。先進如顏、閔、仲弓、子路,下章前三科諸人。後進如下章後一科,子游、子夏。本章乃孔子分別其門弟子先後不同,說最近是。今從之。

野人君子:野人,樸野之人。先進之於禮樂,文質得宜,猶存淳素之風。較之後輩,轉若樸野。君子多文,後進講明禮樂愈細密,文勝質,然非孔子心中所謂文質彬彬之君子。

如用之:孔子五十以前,有用世之志,當時諸弟子相從,所講多重實用。自周遊返魯,已值晚年,用世之心稍淡,後進弟子於禮樂文章研討益精,然漸有文勝之風。故孔子謂禮樂如復見用於世,吾當從先進諸弟子後。用之字即指禮樂。

今按:《論語》分上下編,上編首〈學而篇〉,末〈鄉黨篇〉,多學而優則仕一邊語。下編首〈先進篇〉,末〈堯曰篇〉,多仕而優則學一邊語。其餘各篇大率皆然,讀者試自參之。又按:本篇多評門弟子賢否,編者首以此章,為其分別門弟子先後學風最扼要。

【白話試譯】

先生說:先進一輩,從禮樂方面講,像是樸野人。後進一輩,從禮樂方面講,真像君子了。但若用到禮樂的話,吾還是願從先進的一輩。

(二)

子曰:從我於陳蔡者,皆不及門也。德行:顏淵,閔子騫,冉伯牛,仲弓。言語:宰我,子貢。政事:冉有,季路。文學:子游,子夏。

從我於陳蔡:孔子有陳蔡之厄,其時相從者,皆孔門前輩弟子。

不及門:一說:孔子言,此時陳蔡相從諸弟子,皆不在門。一說:及門謂及仕進之門。諸弟子相從於陳蔡者,其時皆不出仕,故與陳蔡諸大夫少交際而遇此厄,孟子所謂無上下之交也。從上章及下文細參,似前說為是。孔子有吾從先進之說,其時先進諸弟子都不在門,故孔子思之。孔子厄於陳蔡,時年六十一,此章之歎,蓋在七十以後;相從於陳蔡者,一時死散殆盡矣。

德行:顏淵、閔子騫、冉伯牛、仲弓:此下非孔子語,乃記者因孔子言而附記及之,以見孔門學風先後之異。若記孔子語,則諸弟子當稱名,不稱字。四科中前三科,皆屬先進弟子,惟第四科文學子游、子夏屬後進,亦不從在陳蔡。或疑游、夏亦在相從陳蔡之列,以年齡計之,決知其非。或以此下另為一章,則從我於陳蔡兩句,全無意義可說,今不從。

言語:宰我、子貢:言語,指外交之辭令。此兩人皆擅於使命應對。

政事:冉有、季路:冉有理財,季路治軍,皆政事。

文學:子游、子夏:孔子言《詩》《書》禮樂、文章,皆與言語政事相通。本章文學特成一科,蓋所偏重,乃若與言語政事兩科有異。子游、子夏於此最所擅長,不惟子貢、宰我、冉有、季路非其倫,即顏、閔、冉伯牛、仲弓視之,殆亦有遜色,故游、夏得於三科之外特標文學一目。此可見孔門晚年文勝之風。

本章四科之分,見孔門之因材設教,始於文,達之於政事,蘊之為德行,先後有其階序,而以通才達德為成學之目標。四科首德行,非謂不長言語,不通政事,不博文學,而別有德行一目。孔門所重,正在用之則行,舍之則藏,不務求祿利、有表現,而遂特尊之曰德行。自德行言之,餘三科皆其分支,皆當隸於德行之下。孟子稱冉伯牛、閔子、顏淵具體而微,此三人皆在德行之科,可見德行之兼包下三科。文學亦當包前三科,因前三科必由文學入門。孔門之教,始博文,終約禮。博文,即博求之於文學。約禮,則實施之於政事,而上企德行之科。後世既各騖於專門,又多重文以為學,遂若德行之與文學,均為空虛不實,而與言語、政事分道揚鑣,由此遂失孔門教育人才之精意。即孔子及身,已有我從先進之歎,而《論語》編者亦附記此四科之分於孔子言先進、後進兩章之後,是知孔門弟子,雖因風會之變,才性之異,不能一一上追先進弟子之所為,然於孔子教育精神大義所在,則固未忘失。後進弟子中如有子、曾子,亦庶乎德行之科,故猶為並輩及再傳弟子以下所推尊。本章所以不列者,顏、閔諸人已足為德行科之代表,有、曾皆後起晚進,故不復多及。

【白話試譯】

先生說:以前從我在陳、蔡的,此刻都不在我門下了。德行:有顏淵、閔子騫、冉伯牛、仲弓。言語:有宰我、子貢。政事:有冉有、季路。文學:有子游、子夏。

(三)

子曰:回也,非助我者也,於吾言無所不說。

非助我者:道本難窮,問難愈多,精微益顯。顏子聞一知十,不復問難,故曰非助我者。其辭若有憾,實乃深喜之。

無所不說:說同悅。聞語即解,心感悅懌。

【白話試譯】

先生說:回呀!他不是一個有助於我的人呀。他對我說的話,都悅懌的。

(四)

子曰:孝哉閔子騫!人不間於其父母昆弟之言。

孝哉閔子騫:《論語》記孔子言及其門弟子,例呼名。此篇記閔子言行共四章,三章皆稱字,一章直曰閔子,不知何故。或說此篇乃閔子門人所記,亦無據。

不間於其父母昆弟之言:間,如禹吾無間然矣,非議義。此句有兩解。一說:閔子之父母兄弟皆稱閔子之孝,而人無異詞。又一說:謂人無非間之言及其父母昆弟。相傳閔子騫兄弟二人,母死,父更娶,復有二子;後母薄待閔子,父知而將遣之,感閔子言而止。後母及兩弟亦感之,一家孝友克全。能使人無有非間及其父母昆弟,見閔子之孝。然依後說,不字當作無字解,當云無間於其父母昆弟,仍多之言二字。似當從前說。蓋閔子處家庭困逆之境,能使父母昆弟皆言其孝,則閔子純孝感格之效已見矣。他人聞其父母昆弟之言而皆信,益徵閔子孝行之積於內而著於外,故孔子如此歎美之。

【白話試譯】

先生說:閔子騫真孝呀!他的父母兄弟都說他孝,別人聽了,也從沒有什麼非議。

(五)

南容三復白圭,孔子以其兄之子妻之。

《詩?大雅》〈抑〉之篇曰:白圭之玷,尚可磨也。斯言之玷,不可為也。南容一日三復此言,蓋有意於以謹言自戒。孔子曾稱之,曰:邦無道,免於刑戮,正為其能慎言。

【白話試譯】

南容一天三次反覆讀那白圭之詩,孔子把姪女嫁了他。

(六)

季康子問:弟子孰為好學?孔子對曰:有顏回者好學,不幸短命死矣。今也則亡。

季康子此問與魯哀公所問同,而孔子對有詳略。或說君臣之分不同。或謂哀公有為之君,得賢可以自輔,故孔子以顏子之學詳告之。康子權臣,其延攬人才,欲為強私弱公之助,故孔子只惜顏子之死,而更無他辭。其說當否,無可確論。

又按:《論語》前十篇記孔子答定、哀公之問,皆稱孔子對曰,至答康子、懿子、武伯之問,則但稱子曰。此章及〈顏淵篇〉季康子三問,皆稱孔子對曰,與前十篇不同。或說:前十篇或是有子、曾子門人所記,後十篇又出此後人續記。其時卿位益尊,卿權益重,君卿之間,益見其無別,故前、後《論》體例亦異。此意或然。亦無可確論。

【白話試譯】

季康子問孔子:你的弟子那個是好學的呀?孔子對道:有顏回是好學的,不幸短命死了,現在是沒有了。

(七)

顏淵死,顏路請子之車以為之椁。子曰:才不才,亦各言其子也。鯉也死,有棺而無椁。吾不徒行以為之椁,以吾從大夫之後,不可徒行也。

顏路:顏淵父,名無繇,小孔子六歲,亦孔子弟子。

請子之車以為之椁:椁,外棺。請賣孔子之車以買椁。

才不才,亦各言其子:孔子之子伯魚,才不及顏淵;論父子之親,則各是我與汝之子也。

鯉也死:鯉,伯魚名,先顏淵卒。

徒行:出無車,則必徒步行。

吾從大夫之後:孔子時已致仕,不在位,然尚從大夫之列,禮不可出門步行。

本章極多疑者。謂顏氏家貧,孔子何不能為辦一椁?顏路請孔子助椁,何為獨指明欲賣孔子之車?孔子不欲賣車徒行,豈更無他長物可賣?且孔子之車,當是諸侯賜命之車,豈可賣之於市?而顏路請之。孔子在衞,曾脫驂以贈舊館人之喪,至是必別買有驂,顏路何不以賣驂請。竊謂孔子距今逾兩千五百年,此等細節,豈可一一知之。所知者,伯魚卒,孔子已年七十,不為辦椁。翌年,顏淵死,孔子亦不為辦椁。此則明白可知者。若上舉諸疑,瑣碎已甚,豈能必求答案。有志於學者,不宜在微末處騁才辯,滋枝節。

【白話試譯】

顏淵死了,他父親顏路請求先生把車賣了好替顏淵做一棺外之椁。先生說:才與不才,說來都是兒子。從前我子鯉死時,也是只有棺,沒有椁,我並不曾賣了車徒步行走來替他做一椁。因我尚跟從在大夫之後,不可徒步出門呀!

(八)

顏淵死,子曰:噫!天喪予!天喪予!

噫,傷痛聲。天喪予,悼道無傳,若天喪己也。

【白話試譯】

顏淵死了,先生說:啊!天喪了我,天喪了我。

(九)

顏淵死,子哭之慟。從者曰:子慟矣。曰:有慟乎?非夫人之為慟而誰為?

慟,哭哀傷過度。言從者,孔子赴哭於顏子之家也。夫人猶言此人,指顏子。

【白話試譯】

顏淵死後,先生去哭他,哭得哀傷過分。跟隨的人說:先生過哀了。先生說:我哭得過哀了嗎?隨又說:我不為哭那人過哀,又為哭誰過哀呀?

(一0)

顏淵死,門人欲厚葬之。子曰:不可!門人厚葬之。子曰:回也,視予猶父也,予不得視猶子也。非我也,夫二三子也。

門人欲厚葬:喪具當稱家之有無,家貧厚葬,非禮。所謂厚,亦指踰其家之財力言。門人,指孔子之門人。

予不得視猶子也:孔子謂不能以葬伯魚之禮止其門人之厚葬顏子。

夫二三子:夫,猶彼。指門人言。顏子貧窶。,若稱其家財而葬,恐惟有歛手足形,虆梩掩之而已。孔子門人於顏子皆所尊親,朋友有通財之義,故請於孔子而欲厚葬之。孔子不可其請。孔子之親顏子,一如伯魚。而門人終厚葬之,此亦門人親顏子之意,孔子所不得而止。仲尼不為已甚,若孔子固不許門人之厚葬顏子,斯已甚矣,孔子不為也。然使起顏子於地下,將樂與孔子同意,孔子深知之,故本章所言,若對顏子有餘疚。觀此四章,孔門師弟子對顏子之喪之情義備至,真千古如見矣。

或曰:顏淵死凡四章,以次第言,當是天喪第一,哭之慟第二,請車第三,厚葬第四; 而特記請車在前,因若連記請車、厚葬,使人疑孔子不予車,即為禁厚葬,故進請車章在前,使人分別求之。

又按:孔子曰:禮,與其奢也寧儉。喪,與其亦也寧戚。其言讀者絕不疑。獨於此四章,每疑孔子之於顏淵,若情深而禮薄。此知博文之非難,而能約禮之為難。

又按:墨家後起,以提倡厚葬非儒。觀此諸章,見其不然。

【白話試譯】

顏淵死後,門人同學想要厚葬他。先生說:不可的。門人終於厚葬了顏子。先生說:回呀!他看待我像父親般,我不得看待他像兒子般,這不是我要如此呀!都是他們那些人作的主呀!

(一一)

季路問事鬼神。子曰:未能事人,焉能事鬼?”“敢問死。曰:未知生,焉知死。

問事鬼神:問祭祀奉事鬼神之道。

未能事人,焉能事鬼:人鬼一理,不能奉事人,何能奉事鬼。

問死:問死後事。

未知生,焉知死:死生一體,不知生,即不知死。

孔子曾告子路:知之為知之,不知為不知,是知也。生人之事,人所易知,死後鬼神之事則難知。然孔子又曰:舉一隅不以三隅反,則不復也。蓋人所不知,尚可就其所知推以知之,故子貢聞一以知二,顏子聞一以知十。死生本屬一體,蚩蚩而生,則必昧昧而死。生而茫然,則必死而惘然。生能俯仰無愧,死則浩然天壤。今日浩然天壤之鬼神,皆即往日俯仰無愧之生人。茍能知生人之理,推以及於死後之鬼神,則由於死生人鬼之一體,而可推見天人之一體矣。孔子之教,能近取譬。或謂鬼神及死後事難明,語之無益。又或謂孔子只論人生,不問鬼神事。似孔子有意不告子路之問。其實乃所以深告之,學固不可以躐等而求。

【白話試譯】

子路問:如何奉事鬼神?先生說:不能奉事人,那能奉事鬼呀?子路又問:人死後如何?先生說:還沒知得生,那知得死呀?

(一二)

閔子侍側,誾誾如也。子路,行行如也。冉有、子貢,侃侃如也。子樂。若由也,不得其死然。

閔子:或說此下當脫一字。

誾誾如:中正貌。

行行如:剛強貌。

侃侃如:和樂貌。

子樂:樂得英才而教育之,使各盡其性。或說:此樂字當是字誤。或說:樂下當有字。或說:樂下脫子曰二字,或子曰下當別為一章。今按:皇侃《義疏》本樂下有字,當從之。

不得其死然:謂不得以壽終。後子路果死於衞孔悝之難。此處字乃未定之辭,非謂其必然。

【白話試譯】

閔子騫侍奉在側,誾誾如一派中正氣象。子路行行如一派剛強之氣。冉有、子貢,侃侃如一派和樂之氣。先生很歡樂。但說:由呀!我怕他會不保天年呀!

(一三)

魯人為長府。閔子騫曰:仍舊貫,如之何?何必改作?子曰:夫人不言,言必有中。

為長府:藏貨財之所曰府。魯昭公居長府伐季氏,事見《左傳》。為,改作。

仍舊貫:仍,因義。貫,猶事也。仍舊貫,猶云照舊制。改作與修新不同。仍舊制,可加修新,不煩改作。

夫人不言,言必有中:夫人猶言彼人,指閔子。中謂當理。

本章有兩解。一說:魯昭公伐季氏,謀居於長府,欲藉其貨財結士心,因謀改作以強戒備。稱魯人,蓋諱言之。時公府弱,季氏得民心,閔子意諷公無輕舉。如之何者,謂昭公照舊行事,季氏亦無奈公何。又一說:魯人指三家,昭公居長府以攻季氏,三家共逐公,遜於齊。三家欲改作長府,當在昭公卒後定、哀之際。蓋魯人之見長府,猶如見昭公,故三家欲改作之以毀其迹。閔子當時無諫諍之責,乃以微言諷之,長府之舊貫尚當仍,況君臣之舊貫乎!故孔子深賞其言。今按:閔子少孔子十五歲,生在昭公之六年,昭公見逐,閔子止二十歲,依後說為是。《左傳》定公元年:昭公之喪至自乾侯,季孫使役如闞公氏,將溝焉。是其餘怒未息也。若欲改作長府在其時,則閔子已二十八歲矣。於情事為合。

【白話試譯】

魯人計劃要改作長府。閔子騫說:照舊樣子,不好嗎?何必改作呀!先生說:此人只要不開口,一開口,說話必中肯的。

(一四)

子曰:由之瑟,奚為於丘之門?門人不敬子路。子曰:由也升堂矣,未入於室也。

由之瑟,奚為於丘之門:子路性剛勇,其鼓瑟聲亦然,夫子戒之,蓋亦有由也不得其死之憂。

升堂入室:升堂入室,喻入道深淺。子路可使從政,特未達禮樂德性之奧耳。

【白話試譯】

先生說:由的鼓瑟聲,為何發在我的門內呀?門人聽了不敬子路。先生說:由呀!他已升堂了,只是未入室吧了。

(一五)

子貢問:師與商也孰賢?子曰:師也過,商也不及。曰:然則師愈與?子曰:過猶不及。

師與商:師,子張。商,子夏。

師也過,商也不及:譬之於射,過與不及,皆未至於鵠的。子張才高意廣,所失常在於過之。子夏篤信謹守,所失常在於不及。此皆材質有偏,而學問之功有所未至。

師愈與:愈,勝義。子貢疑過者勝於不及,故疑師應賢乎商。

過猶不及:射皆未及鵠,即是皆有差失,更無所謂孰勝。

今按:本章不當以《中庸》賢者過之,不肖者不及為釋。子張既非賢於子夏,子貢亦非視子夏為不肖,且亦不能謂賢猶不肖。《論語》、《中庸》多有不當合說者,據此章可見。

又按:《禮記》載子張、子夏各除喪見孔子,子張哀痛已竭,彈琴成聲,曰:不敢不及。子夏哀痛未忘,彈琴不成聲,曰:不敢過。與本章所言若相似而又相背。本章言子張之失常在過之,而《戴記》言其不敢不及。本章言子夏之失常在不及,而《戴記》言其不敢過。若以喪尚哀戚言,則是子夏過之而子張不及矣。故知《戴記》與《論語》亦有不當牽連合說者。讀書貴能會通,然亦貴能分別言之,如此等處皆是。

又按:《論語》記子張、子夏各章,可與本章合參。

【白話試譯】

子貢問道:師與商孰賢呀?先生說:師呀!常是過了,商呀!又常是不及了。子貢說:那麼該是師勝了些?先生說:過和不及,還是相等。

(一六)

季氏富於周公,而求也為之聚歛而附益之。子曰:非吾徒也!小子鳴鼓而攻之可也。

周公:此乃周公旦次子世襲為周公而留於周之王朝者。周、召世為周王室之公,猶三桓之世為魯卿。今季氏以諸侯之卿而富過於王朝之周公。

為之聚歛而附益之:冉有善理財,為季氏多方聚歛以附益其所固有。

子曰非吾徒也:子曰二字宜在本章之首,今移在此,則非吾徒也四字語氣更見加重。

小子鳴鼓而攻之:小子指言門人。鳴鼓攻之,聲其罪而討之。攻冉求,實以攻季氏。

【白話試譯】

季氏比周天子王朝的周公還富了,而求呀,還替他聚歛附益。先生說:這人不是我的門徒呀!小子們,你們都可打起鼓去聲討他。

(一七)

柴也愚,參也魯,師也辟,由也喭。

柴也愚:高柴,字子羔,亦孔子弟子。愚,好仁之過。《家語》記其足不履影,啟蟄不殺,方長不折,執親之喪,泣血三年,可以見其為人矣。

參也魯:魯,遲鈍義。

師也辟:辟,偏義。子張志高而流於偏。或曰辟同闢,言其過為張大。

由也喭:喭,剛猛義。

本章乃孔子平時之言,門人彙記於此。或說章首脫子曰二字,或疑與下章當通為一章。

【白話試譯】

柴性愚直,參性魯鈍,師性偏辟,由性剛猛。

(一八)

子曰:回也其庶乎,屢空。賜不受命而貨殖焉,億則屢中。

其庶乎:庶,庶幾義。言其近道。

屢空:空,窮乏義。屢空,謂屢陷於空乏。或說:屢即窮窶窶字,窶空謂其窮窶空乏。亦通。今從前解。

不受命而貨殖:不受命,一說:不受祿命。一說:古者商賈由公家主之,子貢未受命於公家而自以其私財市賤鬻貴,逐什一之利。今從後說。貨殖者,謂積貨財以務生殖。貨殖本商賈之事,今子貢未受命,故不曰商賈而曰貨殖也。

億則屢中:億,猜度義。中,猶得義。謂其猜度物價貴賤屢中不爽。

【白話試譯】

先生說:回呀!差不多了,可惜他屢在空乏中。賜沒有受公家之命而經營貨殖,他猜度物價總猜中了。

(一九)

子張問善人之道。子曰:不踐迹,亦不入於室。

善人之道:猶言善人之行為。

不踐迹,亦不入於室:善人質美,行事一本天性,故能不踐迹,猶謂不照前人腳印走路,即不依成法。此言其未經學問,雖亦能善,而不到深奧處。見美質有限,必學問始無窮。

【白話試譯】

子張問善人的行為。先生說:善人能不踏着前人腳印走,但亦進不到室內去。

(二0)

子曰:論篤是與,君子者乎?色莊者乎?

與,許與義。若但許可其言論之篤實,則不知其果為君子,抑是色莊之徒。色莊,猶言色厲,外容莊嚴,而心實不然。舊以此章連上章,朱子始別分為章,今從之。

【白話試譯】

先生說:但聽他議論篤實,便贊許他,那知他真是一君子呢?還是僅在容貌上那麼地莊嚴呢?

(二一)

子路問:聞斯行諸?子曰:有父兄在,如之何其聞斯行之?冉有問:聞斯行諸?子曰:聞斯行之。公西華曰:由也問:聞斯行諸?子曰:有父兄在。求也問:聞斯行諸?子曰:聞斯行之。赤也惑,敢問。子曰:求也退,故進之。由也兼人,故退之。

聞斯行諸:聞斯行,謂聞義即當勇為。或說:此專指賑窮救乏之事。今不從。諸,之乎二字之合,疑問辭。

有父兄在:《曲禮》:父母在,不許友以死,不有私財。言父母生時,為子者自身之生命及錢財皆不得自專,其他自當商之父兄。

求也退:冉有姿性懦弱,見義不前,故孔子教其應爾。

由也兼人:子路性勇敢前,常若一人可兼兩人之所為,故孔子戒其不得爾。

今按:公西華少子路二十三歲,為此問時,應在既冠之後,子路年已四十四五。子路有負米之歎,其父母當早卒,或尚有兄長在。

【白話試譯】

子路問:是否聽到了就該做呢?先生說:還有父兄在上,怎可聽到便做呀?冉有問:是否聽到了就該做呢?先生說:自然聽到便該做呀。公西華說:由問:聽了便該做嗎?先生說:有父兄在上。求問:聽了便該做嗎?先生說:聽到便該做。赤對此有疑惑,敢再問個明白。先生說:求呀!他老是退縮,所以我要拉他向前。由呀!他一人要兼兩人事,所以我要抑他退後。

(二二)

子畏於匡,顏淵後。子曰:吾以女為死矣。曰:子在,回何敢死?

子畏於匡:〈檀弓〉:死而不弔者三,畏、厭、溺。厭,同壓。畏,乃民間私鬥。孔子為匡人所圍,亦如一種私鬥。

顏淵後:孔子既避去,顏淵相失在後。

以女為死矣:女同汝。顏淵失羣後至,孔子疑其與匡人鬥而死矣。此驚喜交集之辭。

子在,回何敢死:何敢死,言不敢輕身赴鬥。孔子尚在,明道傳道之責任大,不敢輕死,一也。弟子事師如事父,父母在,子不敢輕死,二也。顏子雖失在後,然明知孔子之不輕死,故己亦不敢輕身赴鬥,三也。曾子曰:任重而道遠,死而後已。重其任,故亦重其死。

【白話試譯】

先生在匡被圍,顏淵落在後。先生說:我當你已死了。顏淵說:先生尚在,回那敢輕易去死呀!

(二三)

季子然問:仲由、冉求可謂大臣與?子曰:吾以子為異之問,曾由與求之問!所謂大臣者,以道事君,不可則止。今由與求也,可謂具臣矣。曰:然則從之者與?子曰:弒父與君,亦不從也。

季子然:季氏子弟,因季氏得用子路、冉有為臣,故喜而問之。

異之問:異,異事。孔子謂,我謂汝當問他事。

曾由與求之問:曾,猶乃義。孔子故輕二子以抑季然,謂乃問此二人。

不可則止:止謂去其位。

具臣:猶云備位充數之臣。

從之者與:季然因問是否當一切聽命。

【白話試譯】

季子然問道:仲由、冉求是否可得稱是大臣呀!先生說:我以為你會問些別的事,那知你只問由、求兩人呀!所謂的大臣,應能以道事君,看來不可,便不幹了。現在由與求,只算是備位充數的臣罷了!季然說:那們他們該是肯聽話的人吧?先生說:若要弒父弒君,他們也是不會聽從的。

(二四)

子路使子羔為費宰。子曰:賊夫人之子。子路曰:有民人焉,有社稷焉,何必讀書,然後為學?子曰:是故惡夫佞者。

子路使子羔為費宰:子路為季氏宰,而舉使之。

賊夫人之子:時子羔尚年少,故稱夫人之子。賊,害義。學未成熟,使之從政,適以害之。

社稷:社,土神。稷,穀神。二者共祀於一壇。

何必讀書,然後為學:子路謂為宰當治民,當臨祀事神,此皆是學,不必讀書始是學。

惡夫佞者:佞者以口辯應人。子路本意亦非欲子羔真以從政為學,只是針對孔子語隨口答辯而已。孔子謂:我之所惡於佞者,正如此類。

【白話試譯】

子路使子羔去當費宰。先生說:害了那個年輕人了。子路說:那裏有人民,有社稷,治民事神皆可學,何必讀書纔是學呀?先生說:正如你這樣,所以我厭惡那些利口善辯的人呀!

(二五)

子路、曾晳、冉有、公西華侍坐。子曰:以吾一日長乎爾,毋吾以也。居則曰:不吾知也。如或知爾,則何以哉?子路率爾而對曰:千乘之國,攝乎大國之間,加之以師旅,因之以饑饉,由也為之,比及三年,可使有勇,且知方也。夫子哂之。求爾何如?對曰:方六七十,如五六十,求也為之,比及三年,可使足民。如其禮樂,以俟君子。”“赤爾何如?對曰:非曰能之,願學焉。宗廟之事,如會同,端章甫,願為小相焉。”“點爾何如?鼓瑟希,鏗爾,舍瑟而作,對曰:異乎三子者之撰。子曰:何傷乎!亦各言其志也。曰:莫春者,春服既成,冠者五六人,童子六七人,浴乎沂,風乎舞雩,詠而歸。夫子喟然歎曰:吾與點也!三子者出,曾晳後。曾晳曰:夫三子者之言何如?子曰:亦各言其志也已矣。曰:夫子何哂由也?曰:為國以禮,其言不讓,是故哂之。”“唯求則非邦也與?”“安見方六七十,如五六十,而非邦也者?”“唯赤則非邦也與?”“宗廟會同,非諸侯而何?赤也為之小,孰能為之大?

]晳:名點,曾參父。

以吾一日長乎爾,毋吾以也:爾即汝。孔子言:我雖年長於爾輩,然勿以我長而難言。

則何以哉:以,用義。言如有知爾者,則何用以自見?

率爾而對:率,輕率義。或說率字當作卒,急猝義。

攝乎大國之間:攝,迫蹙義。猶言夾在大國之間。

且知方也:方,義方。即猶言義。

夫子哂之:哂,微笑。孔子既喜子路之才與志,而猶欲引而進之,故微笑以見意。

求爾何如:孔子呼其名而問。下赤爾、點爾同。

如五六十:如,猶與義。言方六七十里與方五六十里之小國。

宗廟之事,如會同:宗廟之事,指祭祀。諸侯時見曰會,眾見曰同。

端章甫:端,玄端,衣名。章甫,冠名。當時之禮服。

願為小相:相,相禮者。

鼓瑟希,鏗爾:希,瑟聲希落。蓋是間歇鼓之,故孔子與二子語,瑟聲不為喧擾,而三子之語亦一一入耳;聖容微哂,亦明見無遺。鏗,以手推瑟而起,其音鏗然。

異乎三子者之撰:撰,當作僎,讀為詮,猶言善。曾點謂所言不能如三人之善。孔子曰:何傷,猶云無害。或曰撰即撰述,陳說義。

莫春者:莫字亦作暮。暮春,三月近末,時氣方暖。

春服既成:春服,單夾衣。

浴乎沂:夏曆三月,在北方未可入水而浴。或說近沂有溫泉。或說浴,盥濯義,就水邊洗頭面兩手。或說:浴乃沿字之誤,謂沿乎沂水而閒遊。今仍從浴字第二解。

風乎舞雩:舞雩,祭天禱雨之處,其處有壇有樹。風者,迎風當涼也。一說:風當讀放,蓋謂沿乎沂水而放乎舞雩,乘興所至。今從上解。

吾與點也:與,贊同義。言吾贊同點之所言。蓋三人皆以仕進為心,而道消世亂,所志未必能遂。曾]晳乃孔門之狂士,無意用世,孔子驟聞其言,有契於其平日飲水曲肱之樂,重有感於浮海居夷之思,故不覺慨然興歎也。然孔子固抱行道救世之志者,豈以忘世自樂,真欲與許巢伍哉?然則孔子之歎,所感深矣,誠學者所當細玩。

]晳後:曾]晳自知所答非正,而孔子贊與之,故獨留續有所問。

夫子何哂由也:孔子聞子路言而笑,故曾]晳特以為問。孔子答,非笑子路之志,乃笑子路之直言不讓耳。

唯求則非邦也與:此句有兩解。一說:乃曾]晳再問,孔子再答。蓋曾]晳雖已知孔子深許子路確有治國之才,而未知對冉求、公西華兩人亦許之否,故再問也。一說:乃孔子自為問答。孔子續申其笑子路者,非笑其所志,否則冉求、公西華同是有志邦國,何獨不笑。今從前說。

赤也為之小,孰能為之大:此美子華之謙,而所以笑子路之意益見。聖語之妙有如此。今觀孔子之深許三人,益知孔子之歎,所感深矣。

本章吾與點也之歎,甚為宋明儒所樂道,甚有謂曾點便是堯舜氣象者。此實深染禪味。朱注《論語》亦采其說,然此後《語類》所載,為說已不同。後世傳聞有朱子晚年深悔未能改注此節留為後學病根之說,讀朱《注》者不可不知。

【白話試譯】

子路、曾晳、冉有、公西華四人在先生處侍坐。先生說:我是長了你們幾天,但你們莫把此在意。平常總說沒人知道得自己,若有人知道你們了,怎辦呀?子路連忙答道:儻使有一個千乘之國夾在大國間,外面軍事戰爭不斷壓迫着,內部又接連年歲荒歉,讓由,我去管理,只要三年,可使民眾有勇,並懂得道義。先生向他微笑。又問:求!你怎樣?冉有對道:六七十方里或五六十方里的地,使求去管理,只要三年,可使人民衣食豐足。至於禮樂教化,那得待君子來設施了。先生又問:赤!你怎樣呢?公西華對道:我不敢說我能了,只是願意學習罷。宗廟裏的事,以及諸侯相會見,披着玄端衣,戴]着章甫帽,我希望能在那裏面當一個小小的相禮者。先生問:點!你怎樣呀?曾晳正在鼓瑟,瑟聲稀落,聽先生叫他,鏗的一響,捨了瑟站起,對道:我不能像他們三人所說那樣好呀!先生說:有什麼關係呢?只是各言己志而已。]晳說:遇到暮春三月的天氣,新縫的單夾衣上了身,約着五六個成年六七個童子,結隊往沂水邊,盥洗面手,一路吟風披涼,直到舞雩臺下,歌詠一番,然後取道回家。話猶未了,先生喟然歎道:我贊成點呀!子路等三人退了,曾]晳留在後,問先生道:他們三人說的怎樣呀?先生說:這亦只是各言己志而已。]晳說:先生為何要笑由呢?先生說:有志為國,當知有禮,他言語不讓,故我笑了他。]晳說:只是求不算有志為國嗎?先生說:那裏有六七十方里、五六十方里土地還不是一個國的呢?]晳又說:那麼赤不是有志為國嗎?先生說:說到宗廟祭祀和諸侯會見,還不是諸侯之事,是什麼?像赤這樣的人,還只去當小相,誰去當大相呀!

 
106    2023-08-22 08:43:4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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