钱穆《论语新解》雍也篇第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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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

子曰:“雍也,可使南面。”仲弓問子桑伯子,子曰:“可也,簡。”仲弓曰:“居敬而行簡,以臨其民,不亦可乎?居簡而行簡,無乃太簡乎?”子曰:“雍之言然。”

 

南面:人君聽政之位。言冉雍之才德,可使任諸侯也。

仲弓問子桑伯子:子桑伯子,魯人,疑即《莊子》書中之子桑戶,與琴張為友者。仲弓之問,問伯子亦可使南面否,非泛問其為人。“仲弓問”以下,或別為一章,今不從。

可也,簡:簡,不煩義。子桑伯子能簡,故曰可,亦指可使南面。可者,僅可而未盡之義。

居敬而行簡:上不煩則民不擾,如漢初除秦苛法,與民休息,遂至平安,故治道貴簡。然須居心敬,始有一段精神貫攝。

居簡而行簡:其行簡,其心亦簡,則有苟且率略之弊。如莊子之言治道即是。

本篇自十四章以前,亦多討論人物賢否得失,與上篇相同。十五章以下,多泛論人生。

 

【白話試譯】

先生說:“雍呀!可使他南面當一國君之位了。”仲弓問道:“子桑伯子如何呢?”先生說:“可呀!他能簡。”仲弓說:“若居心敬而行事簡,由那樣的人來臨居民上,豈不好嗎!若居心簡而行事簡,不就太簡了嗎?”先生說:“雍說得對。”

 

(二)

哀公問:“弟子孰為好學?”孔子對曰:“有顏回者好學,不遷怒,不貳過,不幸短命死矣,今也則亡,未聞好學者也。”

 

遷怒:如怒於甲,遷及乙。怒在食,遷及衣。

貳過:貳,復義。偶犯有過,後不復犯,是不貳過。一說:《易傳》稱顏子有過未嘗不知,知之未嘗復行。是只在念慮間有過,心即覺察,立加止絕,不復見之行事。今按:此似深一層求之,就本章言,怒與過皆已見在外,應從前解為允。

又說:不貳過,非謂今日有過,後不更犯。明日又有過,後復不犯。當知見一不善,一番改時,即猛進一番,此類之過即永絕。故不遷怒如鏡懸水止,不貳過如冰消凍釋,養心至此,始見工夫。此說不貳過,亦似深一層說之,而較前第二解為勝。讀《論語》,於通解本文後,仍貴能博參眾說,多方體究,斯能智慧日進,道義日開矣。

今也則亡,未聞好學者也:亡同無,兩句意相重複,蓋深惜顏子之死,又歎好學之難得。又一說,本當作“今也則未聞好學者也”,誤多一“亡”字。


本章孔子稱顏淵為好學,而特舉不遷怒、不貳過二事。可見孔門之學,主要在何以修心,何以為人,此為學的。讀者當取此章與“顏淵、子路各言爾志”章對參。志之所在,即學之所在。若不得孔門之所志與所學,而僅在言辭間求解,則烏足貴矣!

 

【白話試譯】

魯哀公問孔子道:“你的學生們,那個是好學的呀?”孔子對道:“有顏回是好學的,他有怒能不遷向別處,有過失能不再犯。可惜短壽死了,目下則沒有聽到好學的了。”

 

(三)

子華使於齊,冉子為其母請粟。子曰:“與之釜。”請益,曰:“與之庾。”冉子與之粟五秉。子曰:“赤之適齊也,乘肥馬,衣輕裘。吾聞之也,君子周急不繼富。”原思為之宰,與之粟九百,辭。子曰:“毋!以與爾鄰里鄉黨乎?”

 

子華:公西赤字,孔子早年弟子。

使於齊:孔子使之也。

冉子:《論語》有子、曾子、閔子皆稱子,此外冉求亦稱子,此冉子當是冉求。或疑為冉伯牛,今不從。或說:此章乃冉求門人所記,故稱冉子。然此章連記兩事,因記冉子之與粟,而幷記原思之辭祿,以形見冉子之失,不應是冉求門人所記。《論語》何以獨於此四人稱子,未能得確解,但當存疑。

為其母請粟:冉求以子華有母為辭,代為之請也。粟米對文,粟有殼,米無殼。若單用粟字,則粟即為米。

釜:六斗四升為一釜。古量約合今量之半,三斗二升,僅一人終月之食。蓋孔子以子華家甚富,特因冉求之請而少與之。

請益:冉求更為之請增。

庾:二斗四升為一庾。謂於一釜外再增一庾,非以庾易釜。或說:一庾十六斗。然孔子本不欲多與,不應驟加十六斗,今不從。

五秉:十六斛為一秉,五秉合八十斛。一斛十斗。

周急不繼富:急,窮迫義。周,補其不足。繼,續其有餘。子華之去,乘肥馬,衣輕裘。雖有母在家,固不待別有給養。故冉求雖再請,孔子終不多與。乃冉求以私意多與之,故孔子直告之如此。

原思:孔子弟子原憲,字思。

為之宰:為孔子家宰,當在孔子為魯司空司寇時。或本以此下為另一章。

與之粟九百:家宰有常祿,原思家貧,孔子與之粟九百,當是九百斛。古制大夫家宰,用上士為之,原思所得,蓋略當一上士之祿。以斛合石,一石百二十斤,二斛約重一石又半。漢制田一畝收粟一石又半,百畝收百五十石,合二百斛。上士當得四百畝之粟,即八百斛,又加圭田五十畝,共一百斛,則為九百斛。略當其時四百五十畝耕田之收益。

辭:原思嫌孔子多與,故請辭。

毋:毋,禁止辭,孔子命原思勿辭。

以與爾鄰里鄉黨:謂若嫌多,不妨以之周濟爾之鄰里鄉黨。


本章孔子當冉有之請,不直言拒絕,當原思之辭,亦未責其不當。雖於授與之間,斟酌盡善而極嚴;而其教導弟子,宏裕寬大,而崇獎廉隅之義,亦略可見。學者從此等處深參之,可知古人之所謂義,非不計財利,亦非不近人情。

 

【白話試譯】

子華出使到齊國去,冉子代他母親請養米。先生說:“給她一釜吧!”冉子再請增,先生說:“加一庾吧!”冉子給了米五秉。先生說:“赤這次去齊國,車前駕著肥馬,身上穿著輕裘。吾聽說,君子遇窮急人該周濟,遇富有的便不必再幫助。”原思當先生的家宰,先生給他俸米九百斛。原思辭多了。先生說:“不要辭,可給些你的鄰里鄉黨呀!”

 

(四)

子謂仲弓曰:“犂牛之子騂且角,雖欲勿用,山川其舍諸?”

 

子謂仲弓曰:《論語》與某言,皆稱子謂某曰,此處應是孔子告仲弓語。或說:此章乃孔子論仲弓之辭,非是與仲弓語,否則下文豈有面其子而以犂牛喻其父之理?或又疑仲弓父冉伯牛,縱謂此章非孔子與仲弓言,孔子亦不當論仲弓之美而暗刺其父之名,比之為犂牛。故謂此章乃是泛論古今人而特與仲弓言之,不必即指仲弓也。子謂仲弓“可使南面,仲弓為季氏宰,問“焉知賢才而舉之【滋兰斋案:參見本書子路篇第二章:仲弓為季氏宰,問政。子曰:“先有司,赦小過,舉賢才。”曰:“焉知賢才而舉之?”曰:“舉爾所知。爾所不知,人其舍諸?”】,或仲弓於選賢舉才取擇太嚴,故孔子以此曉而廣之耳。

按《子罕篇》:子謂顏淵曰:“惜乎,吾見其進,未見其止。”正是評論顏子之辭,與此章句法相似。本篇前十四章,均是評論人物賢否得失,則謂此章論仲弓更合,惟以犂牛暗刺其父之名則可疑。

犂牛之子:犂牛,耕牛。古者耕牛不以為牲供祭祀。子,指犢言。

騂且角:騂,赤色。周人尚赤,祭牲用騂。角謂其角周正,合於犧牲之選。或說:童牛無角,今言角,謂其及時可用。

勿用:用,謂用以祭。

山川其舍諸:山川,指山川之神言。周禮,用騂牲者三事:一,祭天南郊。二,宗廟。三,望祀四方山川。耕牛之子騂且角,縱不用之郊廟,山川次祀宜可用。《淮南子》曰:“犂牛生子而犧,以沈諸河。河伯豈羞其所從出,辭而不享哉?即運用《論語》此章義。故曰山川之神不舍也。此言父雖不善,不害其子之美,終將見用於世。

 

《史記》言仲弓父賤,不言是伯牛子。惟王充《論衡》有云:“母犂犢騂,無害犧牲,祖濁裔清,不妨奇人。鯀惡禹聖,叟頑舜神。伯牛寢疾,仲弓潔全,顏路庸固,回傑超倫。始謂仲弓父乃冉伯牛,伯牛名耕,正是犂牛。王充漢人近古,博通墳典,所言宜有據。然孔子何竟暗刺其父名而以語其子,此終可疑。或“母犂犢騂之喻,古自有之,孔子偶爾運用,而《論衡》緣此誤據耳。是孔子只言才德不繫於世類,固非斥父稱子也。

 

【白話試譯】

先生評論仲弓說:“一頭耕牛,生]着一頭通身赤色而又兩角圓滿端正的小牛,人們雖想不用牠來當祭牛,但山川之神會肯捨牠嗎?”

 

(五)

子曰:“回也,其心三月不違仁,其餘則日月至焉而已矣。”

 

其心三月不違仁:仁指心言,亦指德言。違,離義。心不違仁,謂其心合於是德也。三月,言其久。三月一季,氣候將變,其心偶一違仁,亦可謂心不離仁矣。

其餘:他人也。

日月至焉:至,即不違。違言其由此他去,至言其由彼來至。如人在屋,間有出時,是違。如屋外人,間一來入,是至。不違,是居仁也。至焉,是欲仁也。顏淵已能以仁為安宅,餘人則欲仁而屢至。日月至,謂一日來至,一月來至。所異在尚不能安。

而已矣:如此而止,望其再進也。

 

今按:孟子曰:“仁,人心也。然有此心,未必即成此德,其要在能好學。淺譬之,心猶薪,仁猶火。薪無有不燃,然亦有濕燥之分。顏子之心,猶燥薪。學者試反就己心,於其賓主出入違至之間,仔細體會,日循月勉,庶乎進德之幾有不能自已之樂矣。

 

【白話試譯】

先生說:“回呀!其心能三月不違離於仁了。餘人只是每日每月來至於仁就罷了。”

 

(六)

季康子問:“仲由可使從政也與?”子曰:“由也果,於從政乎何有?”曰:“賜也可使從政也與?”曰:“賜也達,於從政乎何有?”曰:“求也可使從政也與?”曰:“求也藝,於從政乎何有?”

 

使從政:指使為大夫言。

果:有決斷。

何有:何難義。

達:通達。

藝:多才能。

 

此章見孔子因材設教,故能因材致用。

 

【白話試譯】

季康子問道:“仲由可使管理政事嗎?”先生說:“由能決斷,對於管理政事何難呀!”季康子再問:“賜可使管理政事嗎?”先生說:“賜心通達,對於管理政事何難呀?”季康子又問:“求可使管理政事嗎?”先生說:“求多才藝,對於管理政事何難呀?”

 

(七)

季氏使閔子騫為費宰,閔子曰:“善為我辭焉!如有復我者,則吾必在汶上矣!”


季氏:此季氏不知是桓子,抑康子。

閔子騫:孔子早年弟子,名損。

費:季氏家邑。季氏不臣於魯,而其邑宰亦屢叛季氏,故欲使閔子為費宰。

辭:推辭。閔子不欲臣於季氏也,故告使者善為我推辭。

復:再義。謂重來召我。

汶上:汶,水名,在齊南魯北境上。水以北為陽,凡言某水上,皆謂水之北。言若季氏再來召,我將北之齊,不居魯。


【白話試譯】

季孫氏使人請閔子騫為其家費邑的宰。閔子說:“好好替我推辭吧!儻如再來召我的話,我必然已在汶水之上了。”


(八)

伯牛有疾。子問之,自牖執其手,曰:“亡之,命矣夫!斯人也,而有斯疾也!斯人也,而有斯疾也!”


伯牛:孔子弟子冉耕字。

有疾:伯牛有惡疾。《淮南子》:“伯牛為厲。”厲癩聲近,蓋癩病也

子問之:問其病。

自牖執其手:古人居室,北墉而南牖,墉為牆,牖為窗。禮,病者居北墉下,君視之,則遷於南牖下,使君得以南面視之。伯牛家以此禮尊孔子,孔子不敢當,故不入其室而自牖執其手。或說:伯牛有惡疾,不欲見人,故孔子從牖執其手。或說:齊、魯間土牀皆築於南牖下,不必引君臣之禮說之,是也。

曰:此曰字不連上文,孔子既退,有此言。

亡之:一說:亡同無。無之,謂伯牛無得此病之道。又一說:亡,喪也。其疾不治,將喪此人。就下文“命矣夫”語氣,當從後解。

命矣夫:孔子此來,蓋與伯牛為永訣。伯牛無得此病之道,而病又不可治,故孔子歎之為命。

斯人也,而有斯疾也:斯人指伯牛,斯疾指其癩。以如此之人而獲如此之疾,疾又不可治。孔子深惜其賢,故重言深歎之。


【白話試譯】

冉伯牛有病,甚重。先生去問病,在屋之南窗外握他的手和他為永訣。[光案:“在屋之南窗外握他的手和他為永訣”,三民版原作“在屋之南窗外握他的手(和他為永訣)”,“和他為永訣”五字加小括號。]先生說:“喪失了此人,這真是命啊!這樣的人,會有這樣的病。這樣的人,會有這樣的病啊!”


(九)

子曰:“賢哉回也!一簞食,一瓢飲,在陋巷。人不堪其憂,回也不改其樂。賢哉回也!”


一簞食,一瓢飲:簞,竹器。瓢,以瓠為之,以盛水。

在陋巷:里中道曰巷,人所居亦謂之巷。陋巷,猶陋室。


本章孔子再言賢哉回也,以深美其雖簞食瓢飲居陋室而能不改其樂。孔子亦自言:“飯疏食,飲水,曲肱而枕之,樂亦在其中。”宋儒有“尋孔顏樂處,所樂何事”之教,其意深長。學者其善體之。


【白話試譯】

先生說:“怎樣的賢哪!回呀!一竹器的飯,一瓢的水,在窮陋小室中,別人不堪其憂,回呀!仍能不改其樂。怎樣的賢哪!回呀!”


(一〇)

冉求曰:“非不說子之道,力不足也。”子曰:“力不足者,中道而廢。今女畫。”


說子之道:說同悅。冉有自謂非不悅於孔子之道,但無力更前進。

中道而廢:廢,置義。如行人力不足,置物中途,俟有力再前進。駑馬十駕,一息尚存,此志不懈。

今女畫:女同汝,畫同劃。中途停止,不欲再進,如劃地自限。


今按:孔子之道高且遠,顏淵亦有“末由也已”之歎,然歎於“既竭吾才”之後。孔子猶曰:“吾見其進,未見其止。”又曰:“求也退,故進之。”是冉、顏之相異,正在一進一退之間。孔子曰:“有能一日用其力於仁矣乎,我未見力不足者。”此即孟子不為、不能之辨。學者其細思之。


【白話試譯】

冉求說:“我非不悅先生之道,只是自己力量不足呀!”先生說:“力量不足,半路休息些時,現在你是劃下界線不再向前呀!”


(一一)

子謂子夏曰:“女為君子儒,無為小人儒。”


女,同汝。儒,《說文》:“術士之稱。”謂士之具六藝之能以求仕於時者。儒在孔子時,本屬一種行業,後遂漸成為學派之稱。孔門稱儒家,孔子乃創此學派者。本章儒字尚是行業義。同一行業,亦有人品高下志趣大小之分,故每一行業,各有君子小人。孔門設教,必為君子儒,無為小人儒,乃有此一派學術。後世惟辨儒之真偽,更無君子儒、小人儒之分。因凡為儒者,則必然為君子。此已只指學派言,不指行業言。


又按:儒本以求仕,稍後,儒轉向任教。蓋有此一行業,則必有此一行業之傳授人。於是儒轉為師,師儒聯稱,遂為在鄉里教道藝之人。故孔子為中國儒家之創始人,亦中國師道之創始人。惟來從學於孔子之門者,其前輩弟子,大率有志用世,後輩弟子,則轉重為師傳道。子游、子夏在孔門四科中,同列文學之科。當尤勝於為師傳道之任。惟兩人之天姿與其學問規模,亦有不同,觀〈子張篇〉子游、子夏辨教弟子一章可知。或疑子夏規模狹隘,然其設教西河,而西河之人擬之於孔子。其從學之徒如田子方、段干木、李克,進退有以自見。漢儒傳經,皆溯源於子夏。亦可謂不辱師門矣。孔子之誡子夏,蓋逆知其所長,而預防其所短。推孔子之所謂小人儒者,不出兩義:一則溺情典籍,而心忘世道。一則專務章句訓詁,而忽於義理。子夏之學,或謹密有餘,而宏大不足,然終可免於小人儒之譏。而孔子之善為教育,亦即此可見。


【白話試譯】

先生對子夏道:“你該為一君子儒,莫為一小人儒。”


(一二)

子游為武城宰,子曰:“女得人焉爾乎?”曰:“有澹臺滅明者,行不由徑,非公事未嘗至於偃之室也。”


武城:魯邑名。

女得人焉爾乎:女同汝。焉爾,猶云於此。孔子欲子游注意人才,故問於武城訪得人才否。或本作“焉耳乎”,義不可通。

澹臺滅明:澹臺氏,字子羽,後亦為孔子弟子。

行不由徑:徑,小路可以捷至者。滅明不從。

非公事未嘗至於偃之室也:偃,子游名。滅明從不以私事至。即此兩事,其人之品格心地可知。


【白話試譯】

子游做武城宰,先生說:“你在那裏求得了人才嗎?”子游說:“有一澹臺滅明,他從不走小道捷徑,非為公事,從未到過我屋中來。”


(一三)

子曰:“孟之反不伐。奔而殿,將入門,策其馬,曰:‘非敢後也,馬不進也。’”


孟之反:魯大夫,名側。

不伐:伐,誇義。

奔而殿:軍敗而奔,在後曰殿。軍敗殿後者有功。

策其馬:策,鞭也。將入城門,不復畏敵,之反遂鞭馬而前。


【白話試譯】

先生說:“孟之反是一個不自誇的人。軍敗了,他獨押後。快進自己城門,他鞭馬道:‘我不是敢在後面拒敵呀!我的馬不能跑前呀!’”


(一四)

子曰:“不有祝鮀之佞,而有宋朝之美,難乎免於今之世矣!”


祝鮀:祝,宗廟官名。祝鮀,衞大夫,字子魚。有口才。

宋朝:宋公子,出奔在衞。有美色。

或說:而,猶與字。言不有祝鮀之佞,與不有宋朝之美。衰世好諛悅色,非此難免,“不”字當統下兩句。然依文法,下句終是多一“有”字,似不順。或說:此章專為衞靈公發,言靈公若不得祝鮀之佞,而專有宋朝之美,將不得免。然不當省去靈公字,又不當言難乎免於今之世,此亦不可從。一說:苟無祝鮀之佞,而僅有宋朝之美,將不得免於今之世。此解於文理最順適。蓋本章所重,不在鮀與朝,而在佞與美。美色人之所喜。然娥眉見嫉,美而不佞,仍不免於衰世。或說:美以喻美質,言徒有美質,而不能希世取容。此則深一層言之,不如就本文解說為率直。孔子蓋甚歎時風之好佞耳。祝鮀亦賢者,故知本章不在論鮀、朝之為人。


【白話試譯】

先生說:“一個人,若沒有像祝鮀般的能說,反有了像宋朝般的美色,定難免害於如今之世了。”


(一五)

子曰:“誰能出不由戶?何莫由斯道也?”


莫字有兩解:一、無義。言人不能出不由戶,何故無人由道而行。另一解,莫,非義。謂何非由此道,即謂人生日用行習無非道,特終身由之而不知。今從前解,乃孔子怪歎之辭。


【白話試譯】

先生:“誰能出外不從門戶呀?但為何沒有人肯從人生大道而行呢?”


(一六)

子曰:“質勝文則野,文勝質則史。文質彬彬,然後君子。”


質:樸也。

文:華飾也。

野:鄙野義。《禮記》云:“敬而不中禮謂之野”,是也。

史:宗廟之祝史,及凡在官府掌文書者。

彬彬:猶班班,物相雜而適均之義。


【白話試譯】

先生說:“質樸勝過文采,則像一鄉野人。文采勝過了樸質,則像廟裏的祝官(或衙門裏的文書員)。只有質樸文采配合均勻,纔是一君子。”


(一七)

子曰:“人之生也直,罔之生也幸而免。”


人羣之生存,由有直道。罔者,誣罔不直義。於此人生大羣中,亦有不直之人而得生存,此乃由於他人之有直道,乃幸而獲免。正如不仁之人而得生存,亦賴人羣之有仁道。若使人羣盡是不仁不直,則久矣無此人羣。《左傳》曰:“民之多幸,國之不幸”,即謂此。


【白話試譯】

先生說:“人生由有直道,不直的人也得生存,那是他的幸免。”


(一八)

子曰:“知之者,不如好之者,好之者,不如樂之者。”


本章“之”字指學,亦指道。僅知之,未能心好之,知不篤。心好之,未能確有得,則不覺其可樂,而所好亦不深。譬之知其可食,不如食而嗜之,尤不如食之而飽。孔子教人,循循善誘,期人能達於自強不息欲罷不能之境,夫然後學之與道與我,渾然而為一,乃為可樂。


【白話試譯】

先生說:“知道它,不如喜好它。喜好它,不如從心裏悅樂它。”


(一九)

子曰:“中人以上,可以語上也。中人以下,不可以語上也。”


中人,中等之人。語,告義。道有高下,人之智慧學養有深淺。善導人者,必因才而篤之。中人以下,驟語以高深之道,不惟無益,反將有害。惟循序漸進,庶可日達高明。


又按:本章“不可”二字非禁止意,乃難為意。猶如云:“民可使由之,不可使知之。”


【白話試譯】

先生說:“中才以上的人,可和他講上面的,即高深的。中才以下的人,莫和他講上面的,只該和他講淺近的。”


(二〇)

樊遲問知。子曰:“務民之義,敬鬼神而遠之,可謂知矣。”問仁。曰:“仁者先難而後獲,可謂仁矣。”


務民之義:專用力於人道所宜。用民字,知為從政者言。

敬鬼神而遠之:鬼神之禍福,依於民意之從違。故茍能務民之義,自能敬鬼神,亦自能遠鬼神,兩語當連貫一氣讀。敬鬼神,即所以敬民。遠鬼神,以民意尤近當先。《左傳》隨季梁曰:“民,神之主也。”與孔子此答大意近似。

先難而後獲:此句可有兩解:治人當先富後教,治己當先事後食。《詩經》曰:“彼君子兮,不素餐兮”,是也。宋范仲淹先天下之憂而憂,後天下之樂而樂,亦仁者之心。又一說:不以姑息為仁,先令民為其難,乃後得其效。後解專主為政治民言,前解乃指從政者自治其身言。兩義皆通,今姑從前解。


《論語》樊遲凡三問仁,兩皆兼問知,而孔子所答各不同。解者每謂弟子問同而孔子答異,乃因材施教。然一人同所問,何以答亦各異?蓋所問之辭本不同,孔子特各就問辭為答。記者重在孔子之答,略其問辭之詳,但渾舉問仁、問知之目,遂若問同而答異。樊遲本章所問,或正值將出仕,故孔子以居位臨民之事答之。


【白話試譯】

樊遲問如何是知。先生說:“只管人事所宜,對鬼神則敬而遠之,可算是知了。”又問如何是仁。先生說:“難事做在人前,獲報退居人後,可算是仁了。”


(二一)

子曰:“知者樂水,仁者樂山。知者動,仁者靜。知者樂,仁者壽。”


樂水:水緣理而行,周流無滯,知者似之,故樂水。

樂山:山安固厚重,萬物生焉,仁者似之,故樂山。性與之合,故樂。


本章首明仁知之性。次明仁知之用。三顯仁知之效。然仁知屬於德性,非由言辭可明,故本章借山水以為形容,亦所謂能近取譬。蓋道德本乎人性,人性出於自然,自然之美反映於人心,表而出之,則為藝術。故有道德者多知愛藝術,此二者皆同本於自然。《論語》中似此章富於藝術性之美者尚多。鳶飛戾天,魚躍於淵,俯仰之間,而天人合一,亦合之於德性與藝術。此之謂美善合一,美善合一之謂聖。聖人之美與善,一本於其心之誠然,乃與天地合一,此之謂真善美合一,此乃中國古人所倡“天人合一”之深旨。學者能即就山水自然中討消息,亦未始非進德之一助。


【白話試譯】

先生說:“知者喜好水,仁者喜好山。知者常動,仁者常靜。知者常樂,仁者常壽。”


(二二)

子曰:“齊一變,至於魯。魯一變,至於道。”


齊有太公之餘風,管仲興霸業,其俗急功利,其民喜夸詐。魯有周公、伯禽之教,其民崇禮尚信,庶幾仁厚近道。道,指王道。孔子對當時諸侯,獨取齊、魯兩國,言其政俗有美惡,故為變有難易。當時齊強魯弱,而孔子則謂齊變始能至魯,魯變易於至道。惜孔子終不能試,遂無人能變此兩邦。


【白話試譯】

先生說:“齊國一變可以同於魯,魯國一變便可同於道了。”


(二三)

子曰:“觚不觚,觚哉!觚哉!”


觚,行禮酒器。上圓下方,容二升。或曰:取名觚者,寡少義,戒人貪飲。時俗沈湎於酒,雖持觚而飲,亦不寡少,故孔子歎之。或曰:觚有棱,時人破觚為圓,而仍稱觚,故孔子歎之。餼羊之論,所以存名。觚哉之歎,所以惜實。其為憂世則一。或說:觚乃木簡。此屬後起,今不從。


【白話試譯】

先生說:“觚早不是觚了,還稱什麼觚呀!還稱什麼觚呀!”


(二四)

宰我問曰:“仁者雖告之曰:‘井有仁焉。’其從之也?”子曰:“何為其然也?君子可逝也,不可陷也。可欺也,不可罔也。”


井有仁焉:或本仁下有“者”字。或說:此仁字當作“人”。又一說:仁者志在救人,今有一救人機會在井中,即井有仁也。不言人而人可知。又分別井中之人為仁人或惡人,則大可不必。

其從之也:也同邪,疑問辭。宰我問,儻仁者聞有人墮井,亦往救之否?從之,謂從入井中。

何為其然也:然,猶云如此,即指從入井中言。

可逝也,不可陷也:逝,往義。陷,陷害義。仁者聞人之告,可使往視,但不致被陷害,自投入井。

可欺也,不可罔也:欺,被騙。罔,迷惑。仁者聞人之告,可被騙往視,不致迷惑自投入井。


本章問答,皆設喻。身在井上,乃可救井中之人。身入井中,則自陷,不復能救人。世有愚忠愚孝,然不聞有愚仁。蓋忠孝有時僅憑一心,心可以愚。仁則本於心而成德,德無愚。故曰:“仁者必有知,知者不必有仁”,此見仁德之高。或說:宰我此章之問,或慮孔子罹於禍而微諷之。如子欲赴佛肸、公山弗擾之召,子路不悅。宰我在言語之科,故遇此等事,不直諫而婉辭以諷。


【白話試譯】

宰我問道:“有人告訴仁者井中有人,會跟着入井嗎?”先生說:“為何會這樣呢?可誘騙仁者去看,但不能陷害他入井。他可被騙,但不會因騙而糊塗。”


(二五)

子曰:“君子博學於文,約之以禮,亦可以弗畔矣夫。”


博學於文:文,《詩》《書》禮樂,一切典章制度,著作義理,皆屬文。博學始能會通,然後知其真義。

約之以禮:禮,猶體。躬行實踐,凡修身、齊家、從政、求學一切實務皆是。約,要義。博學之,當約使歸己,歸於實踐,見之行事。

弗畔:畔同叛,背義。君子能博約並進,禮文兼修,自可不背於道。


就學言之謂之文,自踐履言之謂之禮,其實則一。為學欲博而踐履則貴約。亦非先博文,再約禮,二者齊頭並進,正相成,非相矯。此乃孔門教學定法,“顏淵喟然歎曰”章可證。


【白話試譯】

先生說:“君子在一切的人文上博學,又能歸納到一己當前的實踐上,該可於大道沒有背離了!”


(二六)

子見南子,子路不說。夫子矢之曰:“予所否者,天厭之,天厭之。”


南子:衞靈公夫人,有淫行。《史記》:南子使人謂孔子曰:“四方之君子,辱欲與寡君為兄弟者,必見寡小君。寡小君願見。”孔子辭謝,不得已,而見之。

矢之:此矢字,舊說各不同。一曰矢,誓義。孔子因子路不悅,故指天而誓。一曰矢,陳義。孔子指天告子路云云。今從第一說。

予所否者,天厭之:古人誓言皆上用“所”字,下用“者”字,此句亦然。否字各解亦不同。一曰:否謂不合於禮,不由於道。孔子對子路誓曰:“我若有不合禮,不由道者,天將厭棄我。”一曰:否,乃否泰、否塞之否。孔子對子路曰:“我之所以否塞而道不行者,乃天命厭棄我。”蓋子路之不悅,非不悅孔子之見南子,乃不悅於孔子之道不行,至於不得已而作此委屈遷就。故孔子告之云云,謂汝不須不悅。一曰:否,猶不字義。孔子指天而告子路,曰:“我若固執不見,天將厭棄我。”細會文理,仍以第一說為是。古者仕於其國,有見其小君之禮,如《左傳》:“季文子如宋,宋公享之,穆姜出於房再拜”,是也。聖人道大德全,在我有可見之禮則見之,彼之不善,我何與焉。如陽貨欲見孔子,孔子初不欲見,及其饋蒸豚,亦不得不往而謝之。然何不以此詳告子路,而為此誓辭?禮,在其國,不非其大夫,況於小君?若詳告,則言必及南子,故孔子不直答,而又為之誓。其實則是婉轉其辭,使子路思而自得之。


【白話試譯】

孔子去見南子,子路為此不悅。先生指着天發誓說:“我所行,若有不合禮不由道的,天會厭棄我,天會厭棄我。”


(二七)

子曰:“中庸之為德也,其至矣乎!民鮮久矣!”


中庸之人,平人常人也。中庸之道,為中庸之人所易行。中庸之德,為中庸之人所易具。故中庸之德,乃民德。其所以為至者,言其至廣至大,至平至易,至可寶貴,而非至高難能。而今之民則鮮有此德久矣,此孔子歎風俗之敗壞。

《小戴禮》〈中庸篇〉有曰:“中庸其至矣乎?民鮮能久矣!”與《論語》本章異。《論語》言中庸,乃百姓日用之德,行矣而不著,習矣而不察,終身由之而不知其道。若固有之,不曰能。《小戴禮》〈中庸篇〉乃以中庸為有聖人所不知不能者,故曰“民鮮能”。若《論語》則必言仁與聖,始是民所鮮能。


【白話試譯】

先生說:“中庸之德,可算是至極的了!但一般民眾,少有此德也久了。”


(二八)

子貢曰:“如有博施於民而能濟眾,何如?可謂仁乎?”子曰:“何事於仁,必也聖乎?堯舜其猶病諸!夫仁者,己欲立而立人,己欲達而達人。能近取譬,可謂仁之方也已。”


博施於民而能濟眾:施,給與義。濟,救助義。子貢謂能廣博施與,普遍救濟,如此必合仁道。

何事於仁:此猶謂非仁之事。孔子非謂博施濟眾非仁,乃謂其事非僅於仁而可能。

必也聖乎:此處聖字作有德有位言。仁者無位,不能博施濟眾。有位無德,亦不能博施濟眾。

堯舜其猶病諸:病,有所不足義。堯舜,有德又有位,但博施濟眾,事無限量,雖堯舜亦將感其力之不足。但亦非即不仁。可見仁道與博施濟眾有辨。或說:“聖乎堯舜”連讀,義亦可通。今不從。

己欲立而立人,己欲達而達人:立,三十而立之立。達,如“是聞非達”之達。己欲立,思隨分立人。己欲達,思隨分達人。孔子好學不厭,是欲立欲達。誨人不倦,是立人達人。此心已是仁,行此亦即是仁道,此則固是人人可行者。

能近取譬,可謂仁之方也已:譬,取譬相喻義。方,方向方術義。仁之方,即謂為仁之路徑與方法。人能近就己身取譬,立見人之與我,大相近似。以己所欲,譬之他人,知其所欲之亦猶己。然後推己及人,此即恕之事,而仁術在其中矣。子貢務求之高遠,故失之。


【白話試譯】

子貢說:“如有人,能對民眾廣博施與和救濟,這如何呢?可算是仁了吧?”先生說:“這那裏是仁的事?必要等待聖人吧。堯舜還怕感到力量不足呀!仁者,只要自己想立,便也幫助人能立。自己想達,便也幫助人能達。能在切近處把來相譬,這就可說是仁的方向了。”


 
152    2023-08-22 08:54:0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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