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论语》子罕篇第九【钱穆《论语新解》+李泽厚《论语今读》】(校排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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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

子罕言利,与命,与仁。

 

钱穆《论语新解》

利者,人所欲,启争端,羣道之坏每由此,故孔子罕言之。罕,稀少义。盖群道终不可不言利,而言利之风不可长,故少言之。与,赞与义。孔子所赞与者,命与仁。命,在外所不可知,在我所必当然。命原于天,仁本于心。人能知命依仁,则羣道自无不利。或说:利与命与仁,皆孔子所少言;此决不然。《论语》言仁最多,言命亦不少,并皆郑重言之,乌得谓少?或说:孔子少言利,必与命与仁并言之;然《论语》中不见其例,非本章正解。

【白话试译】

先生平日少言利,只赞同命与仁。

 

李泽厚《论语今读》

【译】

孔子很少讲利,谈及命,赞许仁。

【注】

《集释》史绳祖《学斋占毕》:子罕言者,独利而已。当以此四字为句作一义。曰命曰仁,皆平日所深与,此当别作一义。与,如“吾与点也”、“吾不与也”等字之义。

【记】

就《论语》言,确极少讲“利”。但屡次讲“命”,讲“仁”最多,超过百次以上。但多数注疏均释作少讲利和命和仁,与原书不合。亦有解作少言“利”与“命”、“仁”之关系者。

“利”可泛作“功利”、“利益”、“利害”解,孔子虽未直言,却间接讲得并不少。后儒以此章排斥工商,讳言“私”、“利”,但孔子有对子贡“亿则屡中”的赞赏,而“庶之,富之”不也是某种“利”的延伸吗?这一点与孟子并不相同。

“命”很难讲。什么是“命”?一般都说是“命运”、“宿命”、“命中注定”,大有不可抗拒的“必然”含义在内。我前面已说,恰好相反,“命”是偶然性。正因为是“偶然性”,人才难以预测、把握、知晓、控制,于是才有无可奈何的感叹。如真是必然、规律、理势,人就可以去了解、掌握而无须感叹了。“命”之具有神秘性,正在于它是偶然、机遇,超乎人们的知识和想象。任何偶然和机遇都有原因,但不是必然性的理则,所以人们难以用理性的逻辑或经验去推知,而常常通过巫术、占卜等非理性等方式去希望了解它。

但由于人们总习惯于按现实生活的理性原则去观察认识一切,因此常常把偶然看作必然,把机遇看作宿命。把“命”说成“天意”,“命”便变成了“天命”。所谓“天命”,也就是“上天之命”,它变成了人的主宰,变成了统治、支配人们(包括群体和个体)生存和生活的某种力量、理势和信念。但它到底是什么,不把它归结为人格神的意志、力量,便解说为所谓“客观理势”。总之,它成为人们所畏惧、服从、敬仰、膜拜的对象。有人假借它而行动作为、发号施令;有人接受它而顺从匍匐、“安贫乐道”。从古代到今天,似乎一直如此。

因之,今日可以做的,似乎是应该去掉这一主宰人们的异己力量,将“命”不看作必然,而解作偶然。强调应该努力尽可能地去了解、把握偶然,来建立自己的命运。从偶然中去建立必然,从机遇中去把握生活,从主动中去开辟未来,而不是等待、接受、认同种种偶然,这就是自己把握命运,战胜所谓“宿命”。这才是真正的“知命”、“立命”,这才是真正的主体性。对人类、群体或个体,均如此。

个人出生,被扔在这个世界便是非常偶然的。人类的存在,世界的存在,也如此。因此硬要去问一个“什么是”、“为什么”,是没意义和难以回答的。实际这是一个“假问题”,不如不问。只问既有此世界,既有此生存,既有此人生,如何办?如何活?依据什么来活、来办?如前面所说,孔子总以“如何做”来回答“什么是”。因此也就少谈“命”,多讲“仁”。“命”是什么,很难知晓;“仁”是什么,却可做到。如前所言,不是“what”而是“how”,才是儒学关注所在。

不独儒学,道家亦然。《老子》五千言不能从本体论、存在论去理解(可惜多数学者均如此)。《老子》原与兵家有关。它讲的“道”也是异常实用的“如何办”、“如何做”。真是“运用之妙,存乎一心”;虽有理则,并无常规。所以“道可道,非常道”,如果能说道出来,也就不是“道”了。而“无欲”(无目的性)才可能客观地观看事理行走的微妙;“有欲”(有目的性)便可以主观地抓住事物的要害(徼),如此等等。都是实用理性的行动辩证法,并非静观的宇宙论或本体论。

中国文化—哲学之所以重生成(becoming)大于重存在(being),重功能(function)大于重实体(substance),重人事大于重神意(神灵也完全服务于人事),也可说都是这种“知命”精神。


(二)

达巷党人曰:“大哉孔子!博学而无所成名。”子闻之,谓门弟子曰:“吾何执?执御乎?执射乎?吾执御矣!”

 

钱穆《论语新解》

达巷党人:或疑达是巷名,则不应复称党。因说“巷党”连读,达是此巷党之名。或说达巷是此党名。或说此达巷党人即项橐也。项橐又称大项橐,大项即达巷之转音,橐是其名,达巷则以地为氏。其人聪慧不寿如颜回,故古人常以颜、项并称,惟项橐未及孔子之门。观此章,其赞孔子之辞,知其非一寻常之党人矣。

博学而无所成名:言其不可以一艺称美之。孔子博学,而融会成体,如八音和为一乐,不得仍以八音之一名之。

吾何执:执,专执也。孔子闻党人之称美,自谦我将何执射。与御,皆属一艺,而御较卑。古人常为尊长御车,其职若为人下。又以较射择士,擅射则为人上。故孔子谦言若我能专执一艺而成名,则宜于执御也。

【白话试译】

达巷的党人说:“伟大呀孔子!他博学无所不能。乃至没有一项可给他成名了。”先生听了,对门弟子说:“我究竟该专执那一项呢?还是专执御,抑专执射呢?我想还是专执御吧!”

 

李泽厚《论语今读》

【译】

达巷地方的人说:“伟大的孔子,他博学,却没有成名的专长。”孔子听了,对学生们说:“我干哪一行呢?赶车呢还是射箭?我赶车好了。”

【注】

《朱注》:执,专执也。射、御皆一艺,而御为人仆,所执尤卑。言欲使我所执以成名乎?然则吾将执御矣。

【记】

这章和上章一样,也不好理解。依传统注疏,勉强按字面译出。当“通人”还是当专家?哲学家、思想家大多不是专家,于是孔子感叹说:那我就当个最低级的专家吧。“六艺莫粗于射、御,而御又较射为粗”(李光地《论语札记》),说同朱注。如今在“思想告退而学问方滋”的当代中国,“执御乎执射乎”?还是不“成名”也罢。


(三)

子曰:“麻冕,礼也,今也纯,俭,吾从众。拜下,礼也,今拜乎上,泰也。虽违众,吾从下。”

 

钱穆《论语新解》

麻冕:古制绩麻为冕,其工细,故贵。

:黑丝。以黑丝为冕,较用麻为俭。

拜下:一说古制,臣与君行礼,皆在堂下再拜稽首,君辞之,又升而再拜稽首于堂上。后渐骄泰,即在堂上拜,不先拜于堂下。又一说,拜君必在堂下,《左传》周襄王赐齐侯胙,桓公下拜登受;秦穆公享晋公子重耳,公子降拜稽首;皆其证。《仪礼》始有“升而成拜”之文,即孔子所讥之“拜乎上”。盖《仪礼》之书尚在孔子后,不可据以说《论语》此章之古礼。

本章见礼俗随世而变,有可从,有不可从。孔子好古敏求,重在求其义,非一意遵古违今。此虽举其一端,然教俭戒骄,其意深微矣。

【白话试译】

先生说:“麻冕是古礼,现在改用黑丝作冕,比麻冕节省了。我从众,也用黑丝冕。臣对君在堂下拜,这是古礼,现在都在堂上拜,我觉得这样似太骄了,虽违逆于众,我还是在堂下拜。”

 

李泽厚《论语今读》

【译】

孔子说:“用麻来纺织帽子,这是礼制;今天用丝织,俭朴,我跟随大家。堂下作揖,这是礼制;今天改在堂上,傲慢,虽然违反大家,我还是坚持堂下。”

【注】

《集释》《集解》:冕,缁布冠也。古者绩麻三十升布以为之。……纯,丝也。丝易成,……俭。

【记】

孔子对传统礼制,有坚持有不坚持,即所谓“经”(原则性)与“权”(灵活性)。以此例看来,涉及原则性而必须坚持的,大都属于直接联系内心情感的行为活动;可以不必坚持的,大多是纯外在的仪文规矩。如“尔爱其羊,我爱其礼”,因废除祭祀仪式,直接关系孝的内心情感与行为,所以必坚持;而“礼与其奢也宁俭,丧与其易也宁戚”,则表明一般地说纯粹外在形式的仪文并不很重要。可见,孔学原以心理情感为根基。


(四)

子绝四:毋意,毋必,毋固,毋我。


钱穆《论语新解》

绝四:绝,无之尽。毋,即无字,古通用。下文四毋字非禁止辞。孔子绝不有此四者,非在心求禁绝。

毋意:意,读如亿,亿测义。事未至,而妄为亿测。或解是私意,今不从。

毋必:此必字有两解。一、固必义。如“言必信,行必果”。事之已往,必望其常此而不改。一、期必义。事之未来,必望其如此而无误。两说均通。如“用之则行,舍之则藏”,即毋必。

毋固:固,执滞不化义。出处语默,惟义所在,无可无不可,即毋固。或说固当读为故,所谓彼一时,此一时,不泥其故。两义互通,今仍作固执解。

毋我:我,如我私我慢之我。或说:孔子常曰“何有于我哉”,“则我岂敢”,

此即无我。又说:孔子述而不作,处羣而不自异,惟道是从,皆无我。两说亦可互通。圣人自谦者我,自负者道,故心知有道,不存有我。

本章乃孔子弟子记孔子平日处世立行之态度,而能直探其心以为说。非其知足以知圣人,而又经长期之详审而默识者,不易知。

【白话试译】

先生平日绝无四种心。一无亿测心,二无期必心,三无固执心,四无自我心。

 

李泽厚《论语今读》

 【译】

孔子断绝了四种毛病:不瞎猜,不独断,不固执,不自以为是。

【注】

《朱注》:意,私意也。必,期必也。固,执滞也。我,私己也。

《集释》:亿,乃测度之义。朱子释为私意,以伸其天理流行之说,已属不合。陆王派直将“意”字解为“意念”之意,以无意为不起念,更为强经就我。

【记】

什么是“我”?这是最大问题。活着的个体的“我”的“真实性”或“意义”何在?加缪(Camus)说自杀是哲学根本问题,即此之谓,即我活着的意义何在?为什么我必须活?后现代的理论认为我已成为碎片,并没有一个完整的我,我即是此时此刻。于是追寻“什么是我”也就没有意义了。这样,人也就近乎动物,动物不需要有自我意识,不需要因果范畴,不需要想过去未来。当下的“存在”也即是无思虑、无理性的欲望、冲动、本能而已。人类由此反异化、反机器、反理性而最终走上动物之途?但是,人就是动物吗?“我”就是碎片吗?值得再思虑。孔子的“无我”与此距离太大了。“不自以为是”应包括不自以为真理在手和不以自己的得失、利益为原则或准绳。


(五)

子畏于匡。曰:“文王既没,文不在兹乎?天之将丧斯文也,后死者不得与于斯文也。天之未丧斯文也,匡人其如予何?”

 

钱穆《论语新解》

畏于匡:匡,邑名。相传阳虎尝暴匡人,孔子弟子颜克与虎俱。后克为孔子御至匡,匡人识之。又孔子貌与虎相似,乃围孔子,拘之五日,欲杀之。古谓私鬬为畏,匡人之拘孔子,亦社会之私鬬,非政府之公讨。或说畏惧有戒心,非是,今不从。

文不在兹乎:文指礼乐制度,人羣大道所寄。孔子深通周初文、武、周公相传之礼乐制度,是即道在己身。或说:孔子周游,以典籍自随,文指《诗》《书》典册。今不从。

后死者:孔子自指。若天意欲丧斯文,不使复存于世,即不使我知之。斯文即道,与于斯文,即使己得此道。

匡人其如予何:今我既得此道,知天意未欲丧斯文,则匡人亦无奈我何。

孔子临危,每发信天知命之言。盖孔子自信极深,认为己之道,即天所欲行于世之道。自谦又甚笃,认为己之得明于此道,非由己之知力,乃天意使之明。此乃孔子内心诚感其如此,所谓“信道笃而自知明”,非于危难之际所能伪为。

【白话试译】

先生在匡地被拘,他说:“文王既死,道不就在此吗?若天意欲丧斯道,不会使后死者亦得知此道。若天意不欲丧斯道,匡人能把我怎样呀?”

 

李泽厚《论语今读》

 

(六)

大宰问于子贡曰:“夫子圣者与?何其多能也!”子贡曰:“固天纵之将圣,又多能也。”子闻之,曰:“大宰知我乎?吾少也贱,故多能鄙事。君子多乎哉?不多也。”牢曰:“子云:‘吾不试,故艺。’”

 

钱穆《论语新解》

大宰:官名。旧注有吴、陈、鲁、宋四国之说。或以《左传》、《说苑》证此太宰乃吴之太宰嚭,或即是。

夫子圣者与,何其多能也:圣字古人所指甚泛,自孔子后,儒家始尊圣人为德之最高者。太宰此问,盖以多能为圣。或说:疑孔子圣人,何其多能于小艺?与下文不相应,今不从。

天纵之将圣:纵,不加限量义。将,大义。将圣,犹言大圣。言天意纵使之成为大圣。

又多能也:太宰之问,即以多能为圣。子贡之答,孔子既是大圣,又多能,皆天纵使然,则多能之非即是圣,其意亦显。

多能鄙事:孔子自谦,谓因少时贱,必执事为生,而所能又皆鄙事,非因己之圣而无所不能。

君子多乎哉:孔子既自承多能,又说君子不必多能。然亦非谓多能即非君子。此处不言圣人,而改言君子,固亦孔子之谦,不欲以圣自居。然谓君子不必多能,其所指示则更深切矣。或说此章云:聪明人诗文字画诸事皆能,但有不能为人者。此言亦可作深长思。

牢曰:牢,孔子弟子。《史记》〈仲尼弟子列传〉无其人,当是偶阙。或说即子琴张。今按:《论语》编者,于孔子弟子必称字而不名,然称字亦必加子字,其有同字者,则配氏以别之。以牢为琴张之名,亦无据。然此处牢字必是名,一部《论语》,惟此及“宪问”章单称名,或此两章是此二人所记,故自书名,编者仍其旧而未改。或遂谓《上论》成于琴张,《下论》成于原思,则失之。“牢曰”以下或另分章,今不从。

子云:云与曰同义。牢引孔子语。或说孔子为本章语时,牢在旁举所闻,与孔子语相发。一说门弟子记孔子语,因并及牢平日所述,用相印证。

吾不试,故艺:试,用义。孔子言,我不大用于世,故能多习于艺。

【白话试译】

太宰问子贡道:“你们的先生是圣人了吧?为何这样多能呀?”子贡说:“固是天意纵使他成为一大圣,又纵使他这样多能呀。”先生听到了说:“太宰真知道我吗?我只因年轻时贫贱,故多能些鄙事。君子要多能吗?不多的呀!”牢说:“先生曾说,因我没有被大用,所以学得许多艺。”

 

李泽厚《论语今读》

 

(七)

子曰:“吾有知乎哉?无知也。有鄙夫问于我,空空如也,我叩其两端而竭焉。”

 

钱穆《论语新解》

空空如也:或说:孔子自言无知。或说:此指鄙夫来问者,言此鄙夫心中空空。就文理,后说为是。或说:空空,即悾悾,诚悫貌。鄙夫来问,必有所疑,有所疑,即非空空。然此鄙夫心中只有疑,并无知,则仍是空空。两义可兼说。

我叩其两端而竭焉:叩,如叩门,使门内人闻声开门。又如叩钟使自鸣。孔子转叩问此鄙夫,使其心自知开悟。两端者,凡事必有两端,孔子就此鄙夫所疑之事之两端叩而问之。竭,尽义。于此两端,穷竭叩问,使鄙夫来问者,对其本所怀疑之事之两端均有开悟,则所疑全体皆获通晓,更无可疑。然此非孔子先自存有一番知识,专待此鄙夫之问。孔子仅就其所疑而叩之,使自开悟,故曰:“吾有知乎哉?无知也。”正为此鄙夫心悾悾如,诚悫有疑,又自承无知,故能循孔子之叩而逐步自有所开悟。若使此鄙夫胸有成见,不诚不悫,别怀他肠而来问难,则孔子虽善叩,此鄙夫必抱持己见,深闭固拒,不能有所开悟矣。故孔子虽善教,此鄙夫亦善学。孔子之善教,正因其自认无知。此鄙夫之善学,亦正因其心空空诚悫求问。盖问者心虚,而答者亦心虚,故使答者能转居于叩问之地位,而问者转居于开悟对答之地位。而此所疑之事,乃跃然明显,不明显于孔子之口,乃明显于此鄙夫来问者之心头。此章亦孔子循循善诱之一例。

本章言学问求知,必心虚始能有得,此其一。学问有所得,必由其心自有开悟,此其二。学日进,心日虚,得一知,必知更多为我所不知者。孔子曰:“我有知乎哉?无知也。”此非谦辞,正乃圣人心虚德盛之征,此其三。学者当取与“知之为知之”章合参。

【白话试译】

先生说:“我有知吗?我实是无知呀!有鄙夫来问于我,他心空空,一无所知,只诚悫地来问,我亦只就他所问,从他所疑的两端反过来叩问他,一步步问到穷竭处,就是了。”

 

李泽厚《论语今读》

 

(八)

子曰:“凤鸟不至,河不出图,吾已矣夫!”

 

钱穆《论语新解》

凤鸟不至,河不出图:凤鸟至,河出图,古人谓乃圣人受命而王之兆。《尚书》〈顾命篇〉有河图,与大玉、夷玉、天球并列东序,则河图亦当是玉石之类,自然成文,而获得于河中者。河指黄河。

吾已矣夫:或曰:孔子伤时无明王,故己不见用。或曰:孔子自伤不得王天下,故无此瑞应,则世无太平之象,而孔子所欲行之道,其前途亦不卜可知矣。

今按:本书]着重在第三句,不在第一第二句。孔子乃叹无此世运,非必信有河图凤鸟之瑞。读者当取“乘桴浮海无所取材”章同参齐玩。

【白话试译】

先生说:“凤鸟不来,河中不再出图,大概我是完了吧!”

 

李泽厚《论语今读》

 

(九)

子见齐衰者,冕衣裳者,与瞽者,见之,虽少必作,过之,必趋。

 

钱穆《论语新解》

齐衰:衰,同缞,丧服也。齐,缝缉义。缉边者曰齐衰,以熟麻布为之。不缉边曰斩衰,以至粗生麻布为之。齐衰服轻,斩衰服重,言齐衰可兼斩衰,言斩衰则不兼齐衰也。

冕衣裳:一说:冕,冠也。衣上服,裳下服。冕而衣裳,贵者之盛服。见之必作必趋,以尊在位。一说:冕,《鲁论》作絻,亦丧服,而较齐衰为轻。丧礼,去冠括发,以布广一寸,从项中而前,交于额上,又却向后,绕于髻,是谓絻。言絻衣裳,则此衣裳亦丧服。此章言孔子哀有丧而敬之。下及瞽者,亦所哀。今从后说。

瞽者:无目之人。或曰:瞽者瞽师。今按:承上文丧服者,则以其瞽,不以其为师。今不从。

见之:此见字是人来见而孔子见之。上见字是孔子见其人,上见字又兼指此“见之”与下“过之”言。或以“子见齐衰者”为句,“冕衣裳者与瞽者见之”为句,如此分句,则下文“过之必趋”四字应移“冕衣裳者”之前始是,今不取。

虽少必作:作,起义。其人来见,虽年少,孔子必自坐而起。

过之必趋:过之,谓孔子行过其人之前。趋,犹疾行。古人以疾行示敬。

昔宋儒谢良佐,尝举此章,及“师冕”章,而曰:“圣人之道,无微显,无内外,由洒扫应对而上达天道,本末一以贯之。一部《论语》只如此看。”今按:本章又见〈乡党篇〉。圣人心德之盛,愈近愈实,愈细愈密,随时随地而流露,有不期然而然者。此诚学者所宜留意。

【白话试译】

先生见到服齐衰丧服的,以及轻丧去冠括发的,以及瞽者无目的,他们若来见先生,先生必从坐席上起身,虽是年轻人亦一样。若先生在这些人身旁走过,则必改步疾行。

 

李泽厚《论语今读》

 

(一〇)

颜渊喟然叹曰:“仰之弥高,钻之弥坚,瞻之在前,忽焉在后。夫子循循然善诱人,博我以文,约我以礼。欲罢不能,既竭吾才,如有所立卓尔,虽欲从之,末由也已。”

 

钱穆《论语新解》

喟然:叹息声。

仰之弥高,钻之弥坚:仰弥高,不可及。钻弥坚,不可入。“之”字指孔子之道,亦指孔子其人,此乃颜渊日常心所向往而欲至者。

瞻之在前,忽焉在后:在前在后,喻恍惚不可捉摸。

循循然善诱人:循循,有次序貌。诱,引进义。孔子之教,依学者之所已至而循序诱进之。

博我以文,约我以礼:此孔门教法最大纲领,颜子举此以言孔子之教,可谓切当深透之至。文,犹孔门四科之言文学。礼,指人生实践。

欲罢不能,既竭吾才,如有所立卓尔:颜子因孔子之循循善诱,而欲罢不能,但已竭己才,仍见前面如有所立卓尔者。此卓尔,亦指孔子之道,乃及孔子之人格气象。卓尔,峻绝义。所谓高山仰止,望见之而力不能至。

虽欲从之,末由也已:末,无也。颜子言,悦之深而力已尽,虽欲再进,而已无路可由,亦所谓“犹天之不可阶而升”。

本章记颜子赞叹孔子之道之高且深,而颜子之好学,所以得为孔门最高弟子,亦于此见矣。惟孔子之道,虽极高深,若为不可几及,亦不过在人性情之间,动容之际,饮食起居交接应酬之务,君臣、父子、夫妇、兄弟之常,出处、去就、辞受、取舍,以至政事之设施,礼乐文章之讲贯。细读《论语》,孔子之道,尽在其中,所谓“无行而不与二三子者是丘也。”非舍具体可见之外,别有一种不可测想推论之道,使人无从窥寻。学者熟读《论语》,可见孔子之道,实平易而近人。而细玩此章,可知即在此平易近人之中,而自有其高深不可及处。虽以颜子之贤,而犹有此叹。今欲追寻孔子之道,亦惟于博文约礼,欲罢不能中,逐步向前,庶几达于颜子所叹“欲从末由”之一境,则已面对孔子之道之极高峻绝处。若舍其平实,而索之冥漠,不务于博文约礼,而别作仰钻,则未为善读此章。

【白话试译】

颜渊喟然叹道:“我仰望它,愈望愈高。我钻研它,愈钻愈坚。一忽儿看它在前面,一忽儿又像在后面。先生循]着次第,一步步地诱导我,他是如何般的善教呀!他以文章开博我,以礼行节约我,使我欲罢不能。但我才知已尽,像见它在前面矗立]着,高峻卓绝,我想再向前追从,但感到无路可由了。”

 

李泽厚《论语今读》

 

(一一)

子疾病,子路使门人为臣。病间,曰:“久矣哉!由之行诈也!无臣而为有臣,吾谁欺?欺天乎?且予与其死于臣之手也,无宁死于二三子之手乎?且予纵不得大葬,予死于道路乎?”

 

钱穆《论语新解》

疾病:疾甚曰病。

使门人为臣:为孔子家臣也。大夫之丧,由家臣治其礼。为家臣者,盖谓制丧服及一切治丧之具之准备。门人,即诸弟子。

病间:病少轻减。

久矣哉!由之行诈也:孔子病时不知,轻减后始知。责子路行诈道,谓其不自今日始,盖子路咎在不知,其所不知则非自今日始。子路无宿诺,凭其片言而可以折狱,岂有“久矣行诈”之事?故知行诈专指此事言。久矣哉,指此行诈之所由来。

无臣而为有臣:孔子尝为大夫,有家臣。今已去位,若病不起,不得仍以大夫礼葬。子路使门人为家臣,故曰无臣而作为有臣,将谁欺?欺天,则正见其无人可欺。

且予与其死于臣之手也,无宁死于二三子之手乎:无宁,宁义。孔子谓我与其有家臣治丧,岂不更愿由门弟子治此丧事?大夫丧有定礼,门弟子之丧其师,则无礼可据。孔子日常好言礼,相传孺悲学礼于孔子而〈士丧礼〉于是乎书,其事当在此章之后,则孔子此番病时,尚亦无〈士丧礼〉可循。且《左传》:“礼不下庶人,刑不上大夫。”其间别无士之一级。在大夫与庶人之间有士,礼之及于士,其事皆由孔门设教始。今孔子若病而卒,在当时实亦无礼可循,无丧可治。子路心尊孔子,谓不宜临丧无礼,乃欲以大夫礼治孔子之丧,而不知其不可。其后孔子死,诸弟子心丧三年,此为无礼起礼,其事备载于《史记》。而孔子此处之所以告子路,则尤有深意。孔子之道之尊,在其有门人弟子,岂在其能有家臣?孔子心之所重,亦重在其有诸弟子,岂重在其能有家臣?子路泥礼未达,使诸弟子作为孔子之家臣,欲以大夫礼丧孔子,即诸弟子殆亦与子路同此见解。今经孔子发此一问,正好使子路及诸弟子共作深长之思。读此章者,当悟孔子当时言礼之真实分际所在,又当知孔子言礼,与其言仁、言道所分别处。至于孔子之可尊,其所以为百世之圣者,在其创师道,不在其曾为大夫。此在今日,人尽知之。然在当时,即孔子弟子,或所不知。然孔子亦不欲明白以此自尊,而此一问,则已深切道出此意。此章虽具体叙述一事,而涵蕴义深,读者其细思之。

大葬:谓以君臣礼葬。

死于道路:谓弃于道路,无人葬之。或说:此章乃孔子将返鲁,于道中适得病,故有“死于道路”之语。然然孔子此问,其于无礼起礼之义,启发深切,不可不知。

今按:孔子有言:“人而不仁,如礼何?”此章子路使诸弟子为孔子家臣,亦其平日尊亲其师之意,其心有仁,而终未达一间,则若不为仁而为诈。是亦所谓“如礼何”之一例。学者遇此等处,最当深究。

【白话试译】

先生病得很重,子路派使先生门人作为先生的家臣,来预备丧事。先生病减了。说:“很久了呀,由的行此诈道呀!我没有家臣,装作有家臣,这将骗谁呢?难道要骗天吗?而且我与其死在家臣们手里,还不是宁愿死在你们学生们的手里吗?我纵使不得用君卿大夫们的葬礼,难道我就死在道路上,没人来葬我吗?”

 

李泽厚《论语今读》

 

(一二)

子贡曰:“有美玉于斯,韫椟而藏诸?求善贾而沽诸?”子曰:“沽之哉!沽之哉!我待贾者也。”

 

钱穆《论语新解》

韫椟而藏诸:韫即藏义。椟,即匮,谓藏之匮中。诸,问辞,犹言“之乎”。

求善贾而沽诸:沽,卖义。贾同价,善价,犹云高价。或说:犹言良贾。惟下文言待贾,显谓待善价,当从前说。

本章子贡以孔子怀道不仕,故设此问。孔子重言沽之,则无不仕之心可知。盖孔子与子贡之分别,在“求”字与“待”字上,用之则行,舍之则藏,若有求无待,则将炫之,与藏之相异。

【白话试译】

子贡说:“若有一块美玉在这里,还是装在匣中藏起呢?还是求一个高价出卖呢?”先生说:“卖呀!卖呀!我只在这里等待出价的。”

 

李泽厚《论语今读》

 

(一三)

子欲居九夷。或曰:“陋,如之何?”子曰:“君子居之,何陋之有?”

 

钱穆《论语新解》

九夷:东方之羣夷。子欲居之,亦“乘桴浮海”之意。

陋:文化闭塞。

君子居之,何陋之有:若有外来君子居其地,即证其地非闭塞。孔子此答,亦与“浮海”章“无所取材”语风趣略同。若必谓孔子抱化夷为夏之志,则反失之。

【白话试译】

先生想居住到九夷去。有人说:“九夷闭塞,怎住下呀?”先生说:“有外面君子去住,那还称什么闭塞呢?”

 

李泽厚《论语今读》

 

(一四)

子曰:“吾自卫反鲁,然后乐正,〈雅〉〈颂〉各得其所。”

 

钱穆《论语新解》

乐正:此有两解:一是正其乐章,一是正其乐音。两义可兼采。

雅颂各得其所:诗篇之分〈雅〉、〈颂〉以体制,乐之分雅、颂则以音律。正其乐章,如〈鹿鸣〉奏于乡饮酒、乡射、燕礼。〈清庙〉奏于祀文王、大尝禘、天子养老、两君相见之类。正其乐音,正其音律之错乱。

【白话试译】

先生说:“我自卫返到鲁国,始把乐厘正了。〈雅〉与〈颂〉各自获得了它们原来应有的处所。”

 

李泽厚《论语今读》

 

(一五)

子曰:“出则事公卿,入则事父兄,丧事不敢不勉,不为酒困,何有于我哉?”

 

钱穆《论语新解》

言此数事,于我无难。或说:孔子幼孤,其兄亦早亡,此章未必在早年,则不专为己发。要之是日常庸行,所指愈卑,用意愈切,固人人当以反省。

【白话试译】

先生说:“出外奉事公卿,入门奉事父兄,有丧事不敢不勉尽我力,不要被酒困扰了,这些对我有何困难呀?”

 

李泽厚《论语今读》

 

(一六)

子在川上,曰:“逝者如斯夫!不舍昼夜。”

 

钱穆《论语新解》

逝,往义。舍同舍。或训止,然昼夜不止,不当言不止昼夜。不舍昼夜者,犹言昼夜皆然。年逝不停,如川流之长往。或说:本篇多有孔子晚年语,如“凤鸟”章,“美玉”章,“九夷”章,及此章;身不用,道不行,岁月如流,迟暮伤逝,盖伤道也。或说:自本章以下,多勉人进学之辞。此两说皆得之。宋儒以道体之说释此章,亦一解。

【白话试译】

先生在川水之上,说:“去的就像这样呀!它不舍昼夜地向前。”

 

李泽厚《论语今读》

 

(一七)

子曰:“吾未见好德如好色者也。”

 

钱穆《论语新解》

本章叹时人之薄于德而厚于色。或说:好色出于诚,人之好德,每不如好色之诚。又说:《史记》:“孔子居卫,灵公与夫人同车,使孔子为次乘,招摇市过之。”故有此言。今按:孔子此章所叹,古固如此,今亦同然,何必专于卫灵公而发。读《论语》,贵亲从人生实事上体会,不贵多于其他书籍牵说。

【白话试译】

先生说:“我没有见过好德能像好色般的人呀。”

 

李泽厚《论语今读》

 

(一八)

子曰:“譬如为山,未成一篑,止,吾止也。譬如平地,虽覆一篑,进,吾往也。”

 

钱穆《论语新解》

篑,土笼。本章言学者当自强不息,则积久而终成。若半途而废,则前功尽弃。其止其进,皆在我,不在人。

【白话试译】

先生说:“譬如堆一山,只一篑未成,停止了,这是我自己停止了的呀。譬如在平地,仅堆]着一篑土,继续向前堆,这也是我自己在向前堆的呀。”

 

李泽厚《论语今读》

 

(一九)

子曰:“语之而不惰者,其回也与!”

 

钱穆《论语新解》

惰,懈怠义。本章承上章。然读者易于重视“不惰”二字,而忽了“语之”二字。盖答问多因其所疑,语则教其所未至。闻所语而不得于心,故惰。独颜子于孔子之言,触类旁通,心解力行,自然不懈。此见颜子之高。

【白话试译】

先生说:“和他讲说了不怠懈的,只是颜回了吧!”

 

李泽厚《论语今读》

 

(二〇)

子谓颜回,曰:“惜乎!吾见其进也,未见其止也。”

 

钱穆《论语新解》

“子谓颜回”句断,下“曰”字自为一句。本章乃颜渊既死而孔子惜之之辞。进、止二字与上“为山”章同义。

【白话试译】

先生说到颜渊,叹道:“可惜呀!我只见他向前,没见他停下呀!”

 

李泽厚《论语今读》

 

(二一)

子曰:“苗而不秀者有矣夫!秀而不实者有矣夫!”

 

钱穆《论语新解》

谷始生曰苗,成穗为秀,成谷曰实。或说本章承上章,惜颜子。或说起下章,励学者。玩本章辞气,慨叹警惕,兼而有之。颜渊不幸短命,故有志者,尤当学如不及。

【白话试译】

先生说:“发了苗,没有结成穗的有了吧!结了穗,没有长成谷的有了吧!”

 

李泽厚《论语今读》

 

(二二)

子曰:“后生可畏,焉知来者之不如今也。四十五十而无闻焉,斯亦不足畏也已!”

 

钱穆《论语新解》

后生可畏:后生,指年少者,因其来日方长,前途无限,故可畏。

焉知来者之不如今:来者,今日之后生。今,今日之成人。就目前言,似后生不如成人。然他年后生长成,焉知其必不如今日之成人乎?后来居上,出类拔萃者,亦可有之。

四十五十而无闻:无闻有两解:一,无声闻于世。一,谓其无闻于道。今从前解。古人四十曰强仕,五十而爵,四十五十,乃德立名彰之时,故孔子据以为说。

本章警人及时勉学,而乐育英才之旨,亦可于此深味矣。

【白话试译】

先生说:“年轻人是可畏的呀!那知后一辈的将来定不如今天这一辈的呢?若到四十五十岁还没有令闻在世,那就不足畏的了。”

 

李泽厚《论语今读》

 

(二三)

子曰:“法语之言,能无从乎?改之为贵。巽与之言,能无说乎?绎之为贵。说而不绎,从而不改,吾末如之何也已矣!”

 

钱穆《论语新解》

法语之言:法,法则义。语,告诫义。谓人以法则告诫之辞正言相规。

巽与之言:巽,恭顺义。与,许与义。谓人以恭顺许与之辞婉言相劝。

绎之为贵:绎,寻绎义。人之于我,不以庄论,而以恭巽赞许之辞相诱导,我虽悦其言,贵能寻绎其言之微意所在。

本章见教在人而学在己。人纵善教,己不善学,则教者亦无如之何。

【白话试译】

先生说:“别人用规则正言来告诫我,能不服从吗?但能真实改过纔好呀!别人用恭顺婉辞来赞许我,能不喜悦吗?但能寻绎他言外微意纔好呀!只知喜悦,不加寻绎,只表服从,不肯自改,那我就无奈他何了!”

 

李泽厚《论语今读》

 

(二四)

子曰:“主忠信,毋友不如己者,过则勿惮改。”

 

钱穆《论语新解》

本章重出,已见〈学而篇〉。或曰:圣人随机立教,一事时或再言,弟子重师训,故复书而存之。

 

李泽厚《论语今读》

 

(二五)

子曰:“三军可夺帅也,匹夫不可夺志也。”

 

钱穆《论语新解》

匹夫,犹谓独夫。或曰:夫妇相匹配,故分言则曰匹夫匹妇。三军虽众,其帅可夺而取。志则在己,故虽匹夫,若坚守其志,人不能夺。

自“子在川上”章起,至此十章,皆勉人为学。然学莫先于立志。有志则进,如逝川之不已。无志则止,如为山亏一篑。故凡学而卒为外物所夺,皆是无志。

【白话试译】

先生说:“三军之众,可把它元帅夺了。匹夫立志,谁也夺不成。”

 

李泽厚《论语今读》

 

(二六)

子曰:“衣敝缊袍,与衣狐貉者立,而不耻者,其由也与!”“不忮不求,何用不臧?”子路终身诵之。子曰:“是道也,何足以臧?”

 

钱穆《论语新解》

敝缊袍:敝,破坏义。缊,乱絮。古无木棉,袍皆以絮。絮之好者称绵,如今之丝绵。

狐貉:以狐貉之皮为裘,裘之贵者。

其由也与:〈檀弓〉:子路曰:“伤哉贫也,生无以为养,死无以为礼也。”《家语》:“子路为亲负米。”则衣敝缊袍乃实况,非设辞。

不忮不求,何用不臧:此〈卫风〉〈雄雉〉之诗。忮,害义。嫉人之有而欲加以害伤之心也。求,贪义。耻己之无而欲求取于人。臧,善义。若能不忮不求,则何为而不善?

是道也,何足以臧:孔子引《诗》以美子路,子路终身诵之。是以一善沾沾自喜,将不复于道更求进,故孔子复言此以警之。或说:“不忮不求”以下当别为一章。今按:不忮不求,正承上敝缊、狐貉之对立来,分章则义不见,今不从。

【白话试译】

先生说:“穿]着破旧的绵絮袍,和穿狐裘的人同立在一起,能不感为耻辱的,只有由了吧!”“《诗经》上说不忮刻,不贪求,再有什么不好呀?”子路听了,从此常诵此诗。先生说:“这样又何够算好呀。”

 

李泽厚《论语今读》

 

(二七)

子曰:“岁寒,然后知松柏之后凋也。”

 

钱穆《论语新解》

凋,凋伤义。凋在众木之后,曰后凋。春夏之交,众木茂盛,及至岁寒,尽归枯零。独有松柏,支持残局,重待阳和,所谓“士穷见节义,世乱识忠臣”。然松柏亦非不凋,但其凋在后,旧叶未谢,新叶已萌,虽凋若不凋。道之将废,虽圣贤不能回天而易命,然能守道,不与时俗同流,则其绪有传,其风有继。本章只一语,而义喻无穷,至今通俗皆知,诗人运用此章义者尤广。吾中华文化之历久常新,孔子此章所昭示,其影响尤为不小。

【白话试译】

先生说:“要到岁寒,纔知松柏的后凋呀!”

 

李泽厚《论语今读》

 

(二八)

子曰:“知者不惑,仁者不忧,勇者不惧。”

 

钱穆《论语新解》

知者不惑:知者明道达义,故能不为事物所惑。

仁者不忧:仁者悲天悯人,其心浑然与物同体,常能先天下之忧而忧;然其为忧,恻怛广大,无私虑私忧。

勇者不惧:勇者见义勇为,志道直前。

本章知、仁、勇三德,知以明之,仁以守之,勇以行之,皆达德。学者能以此自反而加体验,则此心广大高明,希圣希贤,自能循序日进矣。

【白话试译】

先生说:“知者心无惑乱,仁者心无愁虑,勇者心无惧怕。”

 

李泽厚《论语今读》

 

(二九)

子曰:“可与共学,未可与适道。可与适道,未可与立。可与立,未可与权。”

 

钱穆《论语新解》

适道:适,往赴义。同一向学,或志不在道,如学以求禄之类。故可与共学,未必可与共适道。

立:强立不反义。知向道,亦有中途见夺者。

权:称物之锤名权。权然后知轻重。《孟子》曰:“男女授受不亲,礼也。嫂溺援之以手,权也。”《论语》曰:“立于礼”,然处非常变局,则待权其事之轻重,而后始得道义之正。但非义精仁熟者,亦不能权。借口适时达变,自谓能权,而或近于小人之无忌惮,故必能立乃始能权。

本章告人以进学之阶程,志学者可本此自省,亦当本此择友取益。

【白话试译】

先生说:“有人可和他共同向学,但未必可和他共同向道。有人可和他共同向道,但未必可和他共同强立不变。有人可和他共同强立不变,但未必可和他共同权衡轻重。”

 

李泽厚《论语今读》

 

(三〇)

“唐棣之华,偏其反而。岂不尔思?室是远而。”子曰:“未之思也,夫何远之有?”

 

钱穆《论语新解》

唐棣之华,偏其反而:棣花有赤白两种,树高七八尺,其花初开相反,终乃合幷。实大如李,六月中熟,可食。唐棣白色,华即花字。偏亦作翩,反或说当与翻同。翩翻,花摇动貌。

岂不尔思,室是远而:棣花翩翻摇动,似有情,实无情。诗人借以起兴,言我心摇摇,亦如棣花翩翻;非不相念于尔,但居室远隔,不易常亲耳。上四句是逸诗。

未之思也,夫何远之有:孔子引此逸诗而说之,谓实不思而已。若果思之,即近在我心,何远之有。

此章言好学,言求道,言思贤,言爱人,无指不可。中国诗妙在比兴,空灵活泼,义譬无方,读者可以随所求而各自得。而孔子之说此诗,可谓深而切,远而近矣。“仁远乎哉”,“道不远人”,“思则得之”,皆是也。此章罕譬而喻,神思绵邈,引人入胜,《论语》文章之妙,读者亦当深玩。本章旧与上章相连,宋朱子始为分章,今从之。

【白话试译】

《诗经》上说:“唐棣花开,翩啊翻啊地摇动着。我心岂不想念于你呀!但我们的居室相隔太远了!”先生说:“只是没有想念吧!真想念就近在心中,还有什么远的呢?”

 

 


 
150    2023-08-22 08:47:0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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