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论语》子路篇第十三【钱穆《论语新解》+李泽厚《论语今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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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

子路问政。子曰:“先之,劳之。”请教。曰:“无倦。”

钱穆《论语新解》

先之劳之:之,指其民。民劳则思,思则善心生。逸则淫,淫则忘善,忘善则恶心生。故为政者贵能劳其民。先之者,尤贵能以身先其民而劳,故民劳而不怨。此四字当作一句读。

请教:子路嫌孔子语少,故请教。

无倦:孔子谓只行上语无倦即可。

【白话试译】

子路请问为政之道。先生说:“以身先之,以劳使民。”子路请再加一些指导,先生说:“照上语行之无倦即可了。”

李泽厚《论语今读》

【译】

子路问如何搞政治?孔子说:“自己带头,大家努力。”子路要求多讲一些,孔子说:“不疲倦。”

【注】

《朱注》:无,古本作“毋”。吴氏曰:勇者喜于有为而不能持久,故以此告之。

《正义》:政贵身先行之,所谓其身正,不令而行是也。劳之者,勤勉民使率教,不用刑趋势迫也。

《集释》《群经平议》:先之劳之,谓先民而任其劳也。天子亲耕,后亲蚕之类,皆其事矣。

【记】

“劳之”是自己劳还是百姓劳?有不同解说,译则采两者均劳意。仍是“政者正也”的思路,混伦理、政治于一体也。

(二)

仲弓为季氏宰,问政。子曰:“先有司,赦小过,举贤才。”

曰:“焉知贤才而举之?”子曰:“举尔所知,尔所不知,人其舍诸?”

钱穆《论语新解》

先有司:先任有司者治其事。一说:以择有司为先。然择有司,择字不可省;任有司,则凡有司必有所任,不烦特多一任字。

赦小过:任有司则责有归,然小过当赦,则为治不苛。

举贤才:既当先有司,故必举贤者任之。

尔所不知,人其舍诸:人将各举所知,以贤引贤,则贤才自汇进。

【白话试译】

仲弓做了季氏宰,请问为政之道。先生说:“诸事先责成下面的有司。他们有小过失,当宽赦。多举贤才来分任各职事。”

仲弓说:“于何知得贤才而举之呢?”先生说:“只要举尔所知,尔所不知的,难道别人会舍他不举吗?”

李泽厚《论语今读》

【译】

冉雍做了季氏部族总管,问孔子如何办政治?孔子说:“首先注意干部,不计较小过错,提拔优秀人才。”

冉雍说:“怎样才知道谁是优秀人才而提拔呢?”孔子说:“提拔你所知道的。你不知道的,别人就会舍弃而不提出吗?”

【注】

《集释》《陆敬舆奏议》:知人之难,圣哲所病。听其言则未保其行,求其行则或遗其才。校劳考则巧伪繁兴,而贞方之人罕观;殉声华则趋竞弥长,而沈退之士莫升。是必素与交亲,备详本末,探其志行,阅其器能,然后守道藏器者可得而知,沽名饰貌者不容其伪。是以前代有乡举里选之法,长吏辟举之制,所以明历试、广旁求、敦行能、息驰骛也。

【记】

“人才难得”,千古同调,其实不然。只要有好的制度,何愁不出人才。陆宣公提出的是古代制度,现代的经济、政治制度更能使“人尽其才”。苟无完备制度,纯靠“伯乐”识“千里马”和孔子这种办法,则危乎殆矣。惜执政者至今多不悟此。“赦小过”者,人无完人,孰能无过?战争时期,人才易出,也不重小德。和平年月则反是,于是贤才大能被扼杀、封禁在所谓“德才兼备”、实则以拘拘小节求全责备的“原则”下而抱恨终身者,多矣。

(三)

子路曰:“卫君待子而为政,子将奚先?”

子曰:“必也正名乎?”

子路曰:“有是哉!子之迂也。奚其正?”

子曰:“野哉由也!君子于其所不知,盖阙如也。名不正则言不顺,言不顺则事不成,事不成则礼乐不兴,礼乐不兴则刑罚不中。刑罚不中则民无所措手足。故君子名之必可言也,言之必可行也。君子于其言,无所苟而已矣。”

钱穆《论语新解》

卫君:出公辄。父蒯聩亡在外,卫人立辄而拒之。

必也正名乎:君君臣臣,父父子子,必先正其名。

子之迂也:迂,谓迂远不切事情。子路就当时情实,殆谓孔子以鲁人出亡在卫,无可为卫之君臣父子间正此名。时人必有以孔子为迂者,子路初不信,今闻孔子言,乃谓诚有如时人之所讥。

野哉由也:野谓粗鄙,责其于所不知不能阙疑,而率尔妄申己见。

言不顺:以子拒父,其言不顺。言之尚不顺,行之何能成事?事无可成,则礼乐不能兴。无礼乐而妄施刑罚,刑罚亦必不能中理而合道。斯民众将无所措其手足,言不知其举动之何所适宜。

名之必可言:所名必可得而言。既有父子之名,则不可言以子拒父。蒯聩父而名以仇,名不正则不可言。

言之必可行:所言必可得以行。若言拒父,何以号令于国人?

于其言无所茍:一名一言,皆不可茍,否则牵连一切皆茍,岂有茍道而可以治国者。

本章当与“夫子为卫君”一章合参。孔子之答子路,亦就当前言其措置宜然耳。然使孔子果为政于卫,究将如何措置,后人纷加亿测,不知详审于事而转昧于理者亦多矣,此皆子路“奚其正”之见识。读者于此等处,惟当存其理而置其事可矣。

【白话试译】

子路问道:“如卫君有意等待先生来主政,先生对卫事将何从下手呀?”先生说:“首先必该正名吧?”子路说:“先生真个迂到这样吗!这名又何从正呀!”先生说:“真太粗野了,由呀!君子对于自己不知的事,该阙去不谈。若果名不正,便说来不顺。说不顺口的,做来便不成事。做不成事,便不能兴礼乐。礼乐不兴,单用刑罚,刑罚也必不能中肯。刑罚不中肯,民众将会手足无措,不知如何是好呀!因此君子定下名,必然要说得出口,说来必然要做得成事。君子对任何一句话,总求没有苟且就得了。”

李泽厚《论语今读》

【译】

子路说:“卫国国君等您去搞政治,您先做哪件事?”

孔子说:“那一定是订正各种名分了。”

子路说:“真是这样吗?您太迂腐了。干什么去订正名分?”

孔子说:“真粗鲁呀,子路!君子对于自己所不知道的,就应保持沉默。如果名不正,说话就不顺当;说话不顺当,就搞不成事情;搞不成事情,礼乐就复兴不起来;礼乐不复兴,刑罚就不会恰当;刑罚不恰当,老百姓就不知道应该如何行为、活动。所以,君子订正了名分就一定能够说话,说的话就一定能够执行。君子对于自己所说的话,不能有一点随便马虎。”

【注】

《正义》马曰:正百事之名。晋时鲁胜注《墨辩》一书,深论名理,谓名者,所以列同异,明是非,道义之门,政化之准绳也。而百凡事为,莫非是名。

【记】

如前所指出,这大概就是儒家的语言学,极为重视语言的实用意义和实用价值,指出它在支配人的行为活动上的重要作用。其所以如此,“名”(能指,书面语言)来自符号(指事),表示的是一种秩序、规范、法则,这也就是“实”(所指)。至今人们批评某人行为、活动时,用的是“不像话”。可见,“话”(语言)在中国从来具有严重的神圣性。语言不只是散发在空气中的声音而已,它不仅代表而且本身即是人的行为、活动,所谓“一言既出,驷马难追”,亦此意。语言文字这种原始巨大功能,保存在孔子以及后世高度重视语言的态度上。所以中国古代的名学,并不是逻辑学,它研讨的核心仍然是语言和语词的实际应用和可能出现的现实悖论。稍有独立性格和逻辑分析的思辨方式如公孙龙、惠施、墨辩则为儒家(如荀子)所排斥,为后世所忘记。直到近代,西方以其科技证实这种逻辑思辨的实效性、有用性之后,中国人才乐于接受。严复当年开讲逻辑学,为中国士大夫知识分子闻所未闻而大受欢迎。中国人不是没有这方面的能力,而是没发展这方面的兴趣。金岳霖写《论道》、《认识论》与冯友兰写《贞元六书》大体同时而思想相近,冯影响甚大而金甚小,亦以此故。韩非的论议,逻辑性也非常强,但不可能发展为抽象的逻辑学。韩非恰恰强调纯粹思辨或“真理”本身的无用,如《说难》篇。《韩非子》之所以能“益人神智”,乃以其冷静的理知告诉人们许多残酷的生活真实,并非其议论的逻辑形式本身;读《韩非子》,正有助于了解中国的“逻辑”。儒学以“情”为体,于逻辑当然有所扞格;《孟子》好些辩论就直接违反形式逻辑。

如此重“正名”,即后来法家“以名责实,循名求实”的政治统治张本,在一定意义上,法家也从孔学发展而来,孔子不说“君君臣臣父父子子”吗?这就是名实——正名问题。“名”是社会秩序、规范、礼制的具体法则,谨守不失,即可“无为”而治。儒、道、法均讲“无为而治”,均讲“名”,此“名”非语言、逻辑,乃实用政治。顾立雅(H.Creel)曾认申不害之“无为”来自《论语》(见其What is Taoism),有据。陈汉生(Chad Hansen)认为“名”(name)关乎“礼”,即辨等差,make distinction,有理。谭嗣同猛烈抨击“名教”(礼教)“以名为教”,此“名”即确定社会等差级别之秩序所在,关系乎维系传统之伦理—政治。孔子要求“正名”,“君君臣臣父父子子”,即在于这样才能指导人们去正确行动(实践),此即儒家之认识论。中国价值(value)与事实(fact)不分,理论(认识)与实践不分,名与实不分,有其语言学的根基:(A)文字(书面语言)并非口头语言之记录,乃历史经验(“指事”)之记录;(B)从而文字有直接驱使人行动的重要功能,这又与巫术渊源有关,因“历史经验”之记录与巫术仪式本有纠葛。中国汉字因来自指事即记录历史经验,故重单字、名词,而无需复数、冠词、性别之类,它的作用在于以历史经验指导人们行动、生活,而不在指示、描述、复写客观事物或记录口头语言。这些均“实用理性”之重要构成方面和要素,大不同于希腊—希伯来之西方传统。

(四)

樊迟请学稼。子曰:“吾不如老农。”请学为圃。曰:“吾不如老圃。”

樊迟出,子曰:“小人哉!樊须也!上好礼,则民莫敢不敬。上好义,则民莫敢不服。上好信,则民莫敢不用情。夫如是,则四方之民襁负其子而至矣,焉用稼?”

钱穆《论语新解》

学稼:种五榖曰稼。樊迟学稼,或欲如神农、后稷以稼穑教民。或值年歉,有感而请。

学为圃:种菜蔬之地曰圃。为,治理义。孔子以不如老农之言拒樊迟,樊迟或疑学稼事重,嫌不胜任,故继请学为圃。

不用情:情,情实也。用情者,犹言民皆以忠实对其上。

襁负其子而至:襁,负儿之衣,背负以行。四方之民皆来至其国,斯不待教民以稼,而民之从事于稼者将大增。古者井地授田,耕户有去留之自由。

本章樊迟请学稼圃,亦言为政之事,非自欲为老农老圃以谋生。然时有古今,后世文治日隆,临政者不复能以教稼自务。孔子非不重民食,然学稼学圃,终是小人在下者之事;君子在上临民,于此有所不暇。战国时,有为神农之言者许行,孟子辞而辟之,亦孔子本章之意。然李悝亦出儒门,而仕魏有尽地力之教。樊迟之问,可谓已开其先声。

【白话试译】

樊迟请学稼穑之学。先生说:“我不如老农呀。”樊迟又请学治理园圃之学。先生说:“我不如老圃呀。”

樊迟退出后,先生说:“真成一个在野小人了,樊迟呀!君子在上位,只要能好礼,民众便莫敢不敬。只要能好义,民众便莫敢不服。能好信,民众便莫敢不用他们的真心和实情来对上。政治能做到这地步,四方民众都会背负了他们的孩子来请入籍,那就耕户日增,耕地日辟,何必自己学稼穑之事呀!”

李泽厚《论语今读》


【译】

樊迟问种庄稼的学问,孔子说:“我不如老农民。”樊迟问种菜的学问,孔子说:“我不如老菜农。”

樊迟走了出来。孔子说:“樊迟真是小人呀。领导者讲求礼制,老百姓就没有不尊敬的;领导者讲求合理适当,老百姓就没有不服从的;领导者讲求信任,老百姓就没有不把情况讲出来的。如果这样,四面八方的老百姓就会背负小孩来投奔。干吗要去种庄稼?”

【注】

《正义》《周书·无逸》云:知稼穑艰难,则知小人之依。又云:旧为小人,爰暨小人。是小人即老农、老圃之称。《孟子·滕文公篇》:有大人之事,有小人之事,与此同也。古者四民各有恒业。

【记】

可见小人即老百姓,非道德贬义。从春秋战国起,中国崛起“士”阶层。“学而优则仕”一直是“士”的生活道路。汉代有察举,考试则为隋唐以来的政治体制。“士”的职责是“致君泽民”,“安邦定国”,管理政事,成为社会结构中的骨架和脊梁。在民主政治和现代官僚体制出现之前,中国文官体制是最完备和最有效的,其基本观念可说来自此处。孟子有“劳心者治人,劳力者治于人”这种明确表述。与此相反,从农家、墨家到毛泽东,中国思想史上一直又有废除劳心劳力区分、由生产者直接管理政务的乌托邦观念。樊迟大概也可算作其中的一位。老师不老说要复古吗?那么干脆回到帝王亲自耕织的“太平”时代去,岂不更好?于是问学稼学圃。但孔子不以为然。

什么是“情”?非情感也,乃事实、真实、情况。葛瑞汉(A.C.Graham)论之颇详,其说谓前汉时期“情”指实质,非情感(见所著Studies in Chinese Philosophy and Philosophical Literature),盖有所据。但由“实体”、“本质”、“真理”、“情况”之“情”转而为情感、感受、感情之“情”,意义更大。此二者有某种重要连接。《荀子·正名》:“性之好恶喜怒哀乐谓之情。”《礼记·礼运》:“何谓人情,喜怒哀惧爱恶欲。”此“情”即此二者(实质与情感)之某种交会与转换:情感乃人的本质、实体、真实,所谓人性,即在此。所以儒家重视陶情养性,成就人生。

(五)

子曰:“诵《诗》三百,授之以政,不达。使于四方,不能专对。虽多,亦奚以为?”

钱穆《论语新解》

诗三百:《诗》有三百五篇,言三百,举成数。《诗》实西周一代之历史。其言治闺门之道者在〈二南〉。言农事富民之道在〈豳风〉。平天下,接诸侯,待羣臣之道在〈大、小雅〉。〈颂〉乃政成治定后始作。而得失治乱之情,则〈变风〉、〈变雅〉悉之。故求通上下之情,制礼作乐以治国而安民者,其大纲要旨备于《诗》。诵此三百首,便当达于为政。

专对:谓出使以己意应对,不随时请示于本国之朝廷。孔子曰:“不学《诗》,无以言。”若学《诗》而仍不能言,则如不学也。

虽多:《诗》三百,已不少,今诵此而仍不达于为政,出使仍不能专对,则虽多学,亦无为。

孔门设教,主“博学于文”,然学贵能用。学于《诗》,便须得《诗》之用,此即“约之以礼”也。若学之不能用,仅求多学,虽多亦仍无用,决非孔门教人博学之意。学者于此不可不辨。

【白话试译】

先生说:“诵习了三百首诗,授他以政事,不能通达。派他出使四方,不能单独作主应对。那虽多学些别的,亦有何用呀!”

李泽厚《论语今读》

【译】

孔子说:“熟读《诗经》三百首,交他政治不会搞;走出国门办外交,不能独立作应对。读得虽多,又有什么用?”

【注】

《康注》:诗,言国政,著风俗,本人情,该物理,长于风谕,故诵之者必达于政而能言也。……盖诗出轩之采,如今日之报。孔子选十五国之报精者,加以改制口说,以为功课书。故通其学者皆为政治家、言语家之才。

【记】

《诗经》当时远非供审美的文艺作品,它有非常重要的实际用途。《诗经》常被用来作为外交辞令,以展示所依据的权威和规范。可参见《左传》。

(六)

子曰:“其身正,不令而行。其身不正,虽令不从。”

钱穆《论语新解》

令,教令。〈颜渊篇〉:“政者正也,子帅以正,孰敢不正?”本篇下章又云:“苟正其身矣,于从政乎何有?不能正其身,如正人何?”皆与本章同义。或说:此义盖孔子屡言之,故门弟子亦不惮烦而屡记之。

【白话试译】

先生说:“他身正了,不待下令,那事也就行了。他身不正,就使下令,下面也不会听从。”

李泽厚《论语今读》

【译】

孔子说:“自己行为正当,不发命令也办得通;自己行为不正当,发命令也没人听从。”

【注】

《集释》《后汉书·第五伦传》:引作虽令不行。

【记】

依然是上面多次说过的伦理政治即氏族首领的“领导艺术”的理论遗迹,后来就成了传统格言。

(七)

子曰:“鲁卫之政,兄弟也。”

钱穆《论语新解》

鲁,周公之后,卫,康叔之后;本为兄弟之国,而其政亦相似。或说:两国政俗犹贤于他国,所谓“鲁一变至于道。”或说:两国衰乱相似。恐当从后说。盖此章乃孔子之叹辞。

【白话试译】

先生说:“鲁卫两国的政事,真像是兄弟呀!”

李泽厚《论语今读》

【译】

孔子说:“鲁国的政治和卫国的政治,有如兄弟一般。”

【注】

《朱注》:鲁,周公之后;卫,康叔之后。本兄弟之国,而是时衰乱,政亦相似,故夫子叹之。

【记】

什么意思?是说两国政治过去曾差不多一样好呢?还是现在差不多同样糟糕呢?还是说两国的政治应该像兄弟般的和谐合作呢?有多种解说,上朱注乃一种。

(八)

子谓卫公子荆善居室。始有,曰:“苟合矣。”少有,曰:“苟完矣。”富有,曰:“苟美矣。”

钱穆《论语新解》

卫公子荆:公子荆,卫大夫。因鲁亦有公子荆,故此特加一卫字。

善居室:居室犹云治理家室。治家指人事,居室指财务器物之经营。

苟合矣:苟,将就苟且义。合,足义。家之百物必相配,故曰合。仅始有,尚未足,即曰此亦可以为足也。

少有:稍增义。

富有:继续多增义。

仅少有,尚未备,即云此亦可以为备。富有,未必美,即曰此亦聊可谓美。可证其心平淡,而居室有方,故能不以欲速尽美累其心,亦不以富贵肆志,故孔子称之。

【白话试译】

先生说:“卫公子荆可称得善于处理家业了。”当他财货器用始有之时,便说:“将就凑合了。”到他稍多时,便说:“将就完备了。”到他更多时,便说:“将就算得是美了。”

李泽厚《论语今读》

【译】

孔子说:“卫国公子荆会处理家务。刚有一点财产,便说‘真足够了’。稍许多一点,便说‘真齐备了’。更增加时,便说‘真完美极了’。”

【注】

《正义》:善居室者。《皇疏》:居其家能治不为奢侈,故曰善也。有者,有财也;苟者,诚也,信也。

《集释》《反身录》:居室不求华美,其居心平淡可知,真翩翩浊世之佳公子也。世有甫入仕而宅舍一新,宦游归而土木未已。……人无百年不坏之身,世无数百年不坏之屋,转盼成空,究竟何有?昔之画阁楼台,今为荒丘砾墟者何限?当其金碧辉煌,未尝不左顾右盼,畅然自快,而今竟安在哉?!千古如斯,良足慨矣。……近世一显宦,致仕家居,大兴土木,躬自督工,椎基砌壁,务极其坚,一椎工未力,即震呵不已。其工且椎且对曰:邑中某宦所修某宅,皆小人充役。当时只嫌不坚,今虽坚完如故,而宅已三易其主,虽坚亦徒然耳。某宦闻之,心灰意沮。

【记】

原文和注都可见中国人的生活态度。“居室”亦可译作营造房屋、宫室。这也是一个有趣问题,许多远古文明都留有大规模的石建筑遗迹,独中国无(长城亦主要是填土筑墙)。为什么?似至今无答。我以为原因可能仍在具有原始人道和原始民主的中国远古氏族、部落,并无足够强大的专制力量,去奴役百姓大兴石建筑。等到秦始皇有此力量时,土木建筑却已是久远传统而不易改变了。此处赞赏居室不求完美,表达了中国传统思想:人生易老,世事难长;生活应别有追求,非徒华美居室、物质享受而已。

(九)

子适卫,冉有仆。子曰:“庶矣哉!”

冉有曰:“既庶矣,又何加焉?”曰:“富之。”

曰:“既富矣,又何加焉?”曰:“教之。”

钱穆《论语新解》

:御车也。古礼,幼卑者为尊长御车。

庶矣哉:庶,众也。言卫人口多。

【白话试译】

先生到卫国,冉有为先生赶车。先生说:“卫国人口真多呀!”

冉有说:“人口多了,再加些什么呢?”先生说:“设法教他们富。”

冉有说:“富了又如何呢?”先生说:“再加以教化。”

李泽厚《论语今读》

【译】

孔子到卫国,冉有赶车。孔子说:“人口真多呀。”

冉有问:“人口够多了,下步该怎么办?”“富裕他们。”

“已经富裕了,又怎么办?”“教育他们。”

【注】

《康注》:孔子虽重教化,而以富民为先。管子所谓治国之道,必先富民,此与宋儒徒陈高义,但言饿死事小,失节事大者,亦异矣。宋后之治法,薄为俸禄,而责吏之廉;未尝养民,而期俗之善。……盖未富而言教,悖乎公理,紊乎行序也。

【记】

孔子主张“富之,教之”,并且是先“富”后“教”。孟子说:“乐岁终身苦,凶年不免于死亡,此惟救死而恐不赡,奚暇治礼义哉。”(《孟子·梁惠王上》)管子有“凡治国之道,必先富民”,“仓廪实而知礼节,衣食足而知荣辱”。这种似乎是常识性的政治观念,却常常为后世真假道德主义所忽略或轻视,反而把人们弄糊涂了。从宋明理学强调“大学之道在明明德、在新民、在止于至善”而忘记“庶之,富之”的前提起,一直到“人是要有一点精神的”,“宁要社会主义的草,不要资本主义的苗”,岂不都如此?以生产工具(科技)为核心的经济发展和以培育人性(心理)为核心的教育发展,本应是人类生存和发展的真正的硬软两手,对今日和未来尤其如此。中国近百年来对此两手都不重视,而集中精力、才智于军事、政治,这当然有主客观许多复杂原因。至今始有扭转,开始经济挂帅,但教育之仍不受重视,依然如故。今后或可改变。

“庶之,富之”,仍然是居第一、二位。宋明理学高谈心性,大讲“生生之谓易”,“天地之大德曰生”以及周敦颐不除庭草以存天意等等,都停留在精神、道德层面上,而不知“生生”首先就是“人活着”的问题。我这个“吃饭哲学”一方面被那些奉阶级斗争为圭臬的左派马克思主义所抨击,另一方面也被奉道德形上学为圭臬的新儒家所反对,斥责我是“庸俗化”了马克思和孔夫子。其实无论是马克思或孔夫子,都很重视人必须吃饭才能生存(即活)这个简单事实,庸俗云乎哉!

(一〇)

子曰:“苟有用我者,朞月而已可也,三年有成。”

钱穆《论语新解》

朞月:朞亦作期,期月,一周年。

可也:可,仅可而有不足之意。

有成:孔子谓苟有能用我当政者,一年可树立规模,三年可有成功,使此规模充实完成。

《史记》此章为卫灵公不能用而发。或云:本章孔子为门人释疑。当时有佛肸及公山不狃之召,孔子皆欲往,而门人疑之,故孔子言此。

【白话试译】

先生说:“苟有能用我之人,一周年的时间便好了。若经三年,定会有成功。”

李泽厚《论语今读》

【译】

孔子说:“如果有用我的人,一年便可以搞得差不多,三年就会很有成绩。”

【注】

《朱注》:期月,谓周一岁之月也。

【记】

看来孔老夫子并非谦谦君子,假作谦让者。有时仍作广告,自介绍,岂不同于今日之竞选政治?有人怀疑此章非孔子言。其实《论语》全书五百章,其中从思想到风格大有出入差异者甚多。不出于孔子者恐不少,但如《前言》所云,既已归属孔子名下两千年,逐一甄别,不甚必要,亦不大可能。

(一一)

子曰:“‘善人为邦百年,亦可以胜残去杀矣。’诚哉是言也!”

钱穆《论语新解》

胜残去杀:胜残,化残暴之人使不为恶。去杀,不用刑罚战鬬。

善人为邦百年:有善人相继为国,至于百年之久。

诚哉是言:上引乃古语,而孔子称之。

周自平王东迁,诸侯力争,民之困于残暴刑杀者二百余年。使有善人为国,求能胜去残暴,使杀伐不复兴,已非一人一世所能,必相继历百年而始可冀。此章盖叹世之习于乱,而痛斯民之未易见治平之运。

本章当与上章合参。三年即可有成,何其为效之速?待之百年之久,而后可以胜残去杀,又何其为期之遥?圣人言各有当,学者试细参之。

【白话试译】

先生说:“古人说过:‘有善人来主持国政,经历一百年之久,纔可以化去残暴,消灭杀伐。’这话真对呀!”

李泽厚《论语今读》

【译】

孔子说:“‘好人管理国事一百年,就可以消除各种暴行,去掉死刑。’这话不错呀。”

【注】

《朱注》:为邦百年,言相继而久也。胜残,化残暴之人,使不为恶也。去杀,谓民化于善,可以不用刑杀也。盖古有是言,而夫子称之。程子曰:汉自高惠至于文景,黎民醇厚,几致刑措,庶乎其近之矣。

【记】

可见均须渐进,暴力不能立即消除,死刑更不可立即废止,即使“善人”、“圣王”为之,也需时间,这是一个漫长的进步过程。

(一二)

子曰:“如有王者,必世而后仁。”

钱穆《论语新解》

三十年为一世。王者起,一天下而治之,与“善人为邦”不同,然求仁道之化行于天下,亦必以三十年为期。盖旧被恶化之民,经三十年一世而皆尽;新生者渐渍仁道三十年,故其化易成。

【白话试译】

先生说:“如有一位王者兴起,也必三十年时间,纔能使仁道行于天下呀!”

李泽厚《论语今读》

【译】

孔子说:“如果有圣王兴起,也一定要三十年才能使人都有仁心。”

【注】

《朱注》:王者,谓圣人受命而兴也。三十年为一世。

【记】

仁是“仁心”还是“仁政”?似应为前者。但均不可能一蹴即就。特别是使人均有仁心,端赖教育,虽“圣王”,也至少需要三十年。

(一三)

子曰:“苟正其身矣,于从政乎何有?不能正其身,如正人何?”

钱穆《论语新解》

从政,犹为政。苟能正其身,则为政一切不难。

【白话试译】

先生说:“苟能自己身正了,这于从事政治还有何难呀?若不能正其身,又怎能正人呢?”

李泽厚《论语今读》

【译】

孔子说:“如果端正了自己,搞政治有什么困难?如果不能够端正自己,又怎么能够去端正别人?”

【注】

《正义》:政者,正也。言为政当先正其身也。

【记】

还是那个伦理政治。如此多次地反复申说,正是助成后代道德主义的重要张本。程颐劝宋哲宗莫折柳枝“以伤天意”,刘宗周以“陛下心安则天下安矣”答明思宗如何退贼救国,均为千古笑谈,未始不来自此也。大皇帝根本不是小氏族首领了,伦理与政治早已分途,“己身正”如何会使天下人“正”呢?“孔孟之道”当时就行不通,更何况后世?根本原因就在这里。但前人很少从历史社会背景指明这一点。当然,这又并不是说执政者“己身正”不重要。有“治法”也仍需有“治人”。何况乎尚有个体对宗教性私德的追求。

(一四)

冉子退朝,子曰:“何晏也?”对曰:“有政。”子曰:“其事也?如有政,虽不吾以,吾其与闻之。”

钱穆《论语新解》

冉子退朝:冉有时为季氏宰,退朝,谓退于季氏之私朝。此称冉子,或说乃其门人所记。然此章于冉有加贬斥,似非其门人记之。或本作冉有,当从之。

何晏也:也,同邪,问辞。晏,晚义。古人之朝,天微明,辨色即入。冉有退朝晚,故孔子问之。冉有仕于季氏而犹在孔门,退朝稍晏,孔子问之,师弟子亲如父子家人,固不独于颜子一人为然。

有政:有国政讨论,故退迟。

其事也:也,亦同邪,疑问辞。事指私事,谓季氏之家事。或说有所更改匡正为政,所行常事为事。今按:此处当从公私言,尤见严正。其时季氏专鲁政,有不与同列议于公朝,而独与其家臣议之私朝者。孔子如为不知,言此必季氏家事,若系国政,当公议之。我尝为大夫,今虽不用,犹当预闻。其言严而婉,而所以教冉子者深矣。

虽不吾以:以,用义。

【白话试译】

冉有在季氏的私朝退下,来见先生。先生说:“怎么这样晚呀!”冉有对道:“因有国政讨论。”先生说:“怕是季氏的家事吧?果有国政,此刻我虽不见用,也该预闻到。”

李泽厚《论语今读》

【译】

冉有从朝廷回来,孔子说:“为什么这么晚?”回答说:“有政务。”孔子说:“那不过是事务罢了。如有重大政务,虽然与我无关,我也会知道和干预的。”

【注】

《朱注》:礼,大夫虽不治事,犹得与闻国政。

【记】

这里是将事务性工作与真正的政治性工作区分开来?!当时大概具体有所指,不可知矣。

(一五)

定公问:“一言而可以兴邦,有诸?”

孔子对曰:“言不可以若是其几也。人之言曰:‘为君难,为臣不易。’如知为君之难也,不几乎一言而兴邦乎?”

曰:“一言而丧邦,有诸?”

孔子对曰:“言不可以若是其几也。人之言曰:‘予无乐乎为君,唯其言而莫予违也。’如其善而莫之违也,不亦善乎?如不善而莫之违也,不几乎一言而丧邦乎?”

钱穆《论语新解》

其几也:三字连上读。几,期望义。与下“不几乎”,两“几”字义别。

予无乐乎为君,唯其言而莫予违也:言为君别无可乐,只有一事,即出一言而臣众莫敢违,为可乐。

一言而丧邦:即“乐乎莫予违”之一言也。

本章孔子专指在上者之居心言。后儒承之,以正心诚意为治国平天下之本,言虽近而指则远,亦古今通义。

【白话试译】

定公问道:“只一句话便可兴国,有吗?”

孔子对道:“说话不能如此般的期望呀。有人说:‘做君难,做臣不易。’若果知道做君之难,那就庶几乎一句话可以兴邦了。”

定公又问:“一句话便可失国,有吗?”

孔子对道:“说话不能如此般期望呀。有人说:‘我对做君不觉有何可乐处,只是说了话没人敢违拗。’傥是说的善,没人违拗,不好吗!若说的不善,没人敢违拗,而你认此为可乐,那就庶几乎一句话可以失国了!”

李泽厚《论语今读》

【译】

定公问:“一句话便可以振兴国家,有这样的事吗?”

孔子回答说:“不可以这样去期待语言呀。人们说:‘做国君艰难,做臣下也不容易。’如果知道做国君的艰难,不几乎这一句话就可以振兴国家吗?”

“一句话可以丧失国家,有吗?”

孔子回答说:“不可以这样去期待语言呀。人们说:‘我做国君并不快乐,只是没人敢违抗我讲话罢了。’如果讲得好,没人敢违抗,那不很好吗?如果讲得不好,也没人敢违抗,那不就是一句话便可以丧失国家吗?”

【注】

《朱注》:几,期也。范氏曰:言不善而莫之违,则忠言不至于耳。君日骄而臣日谄,未有不丧邦者也。谢氏曰:……惟其言而莫予违,则谗谄面谀之人至矣。邦未必遽兴丧也,而兴丧之源分于此。

【记】

专制政治一人作主,万众齐喑,真是皇帝的金口玉牙,没人违抗。于是一言“丧邦”者,大有人在。“一句顶一万句”,便害死许多人也。定公原想走捷径,希望一句话就能解决问题。孔子却说,要知道做君王做臣下都不容易,这回答也只是一句话,很巧妙。一言丧邦的回答,亦然,比朱注强多矣。

(一六)

叶公问政。子曰:“近者说,远者来。”

钱穆《论语新解》

说,同悦。近者悦其政泽,故远者闻风来至。

【白话试译】

叶公问行政之道。先生说:“近的人欢悦,远的人来附。”

李泽厚《论语今读》

【译】

叶公问如何办政治?孔子说:“近处的人民多欢乐,远处的人民来依归。”

【注】

《康注》:《墨子·耕柱篇》引作“远者近之,旧者新之”,当是齐论原本。盖民患于隔远而不通,则疾苦不知,情形不悉,如血气滞塞则为疾。故不善为政者,堂上远于万里;善为政者,万里缩若咫尺。若今之铁路、电线、汽船,缩地如掌,呼吸可通,交通进益,所谓远者近之也。器莫若旧,政莫若新。盖旧则塞滞,新则疏通;旧则腐坏,新则鲜明;旧则颓败,新则整饬;旧则散漫,新则团结;旧则窳落,新则发扬;旧则形式徒存,人心不乐,新则精神振作,人情共趋。伊尹曰:用其新,去其陈,病乃不存。故去病全在去旧更新。

【记】

康注借古说今,古为今用,为现代化鼓噪,亦近代中国之解释学特征,又仍“日日新,又日新”之传统精神也。

(一七)

子夏为莒父宰,问政。子曰:“无欲速,无见小利。欲速则不达,见小利则大事不成。”

钱穆《论语新解》

莒父,鲁邑名。无,通毋,戒止之辞。欲速则急遽失序,故反有不达。见当前之小利,则所就小而转失其大处。

【白话试译】

子夏当了莒父宰,问行政之道。先生说:“不要求速成,不要只见小利。求速成,则达不到目的。只见小利,则不能成大事。”

李泽厚《论语今读》

【译】

子夏做了莒父地方的官长,问如何搞政治?孔子说:“不要图快,不要顾小利益。图快,反而达不到目的;顾小利,便办不成大事情。”

【注】

《集释》《反身录》:为政欲速非善政,为学欲速非善学。……如果有心求治,不妨从容料理。斫轮老人谓不疾不徐之间,有妙存焉。岂惟读书宜然,为政亦然。若求治太急,兴利除害,为之不以其渐,不是忙中多错,便是操切偾事。

【记】

不独政治如此,也是生活的经验及智慧。近代中国求速而不达之经验固惨痛矣。所谓“一万年太久,只争朝夕”即如此。今日急进青年虽模式不同,学说亦异,却仍不脱此轨,可伤。

(一八)

叶公语孔子曰:“吾党有直躬者,其父攘羊,而子证之。”孔子曰:“吾党之直者异于是。父为子隐,子为父隐,直在其中矣。”

钱穆《论语新解》

直躬:或说其人名躬,因行直,人称之曰直躬。一说其人姓名不传,因其行直,故称直躬。犹如一狂人行近孔子之舆,故称狂接舆。似后说为是。

其父攘羊而子证之:攘,窃取义。子即直躬,其父盗人之羊,直躬证其父之行盗。

父为子隐,子为父隐,直在其中矣:隐,掩藏义。隐恶而扬善,亦人道之直。何况父为子隐,子为父隐,此乃人情,而理即寓焉,不求直而直在其中。

【白话试译】

叶公告诉孔子说:“我们这里有一个能行直道的人,他父亲盗窃人羊,他出来证明了。”孔子说:“我们的直道和此相异。父亲替儿子隐瞒,儿子替父亲隐瞒,直道便在其中了。”

李泽厚《论语今读》

【译】

叶公对孔子说:“我们那里有正直的人,他父亲偷羊,儿子出来揭发。”孔子说:“我们这里正直的人不这样,父亲替儿子隐瞒,儿子替父亲隐瞒,正直也就在其中了。”

【注】

《朱注》:父子相隐,天理人情之至也。故不求为直,而直在其中。

《集释》程氏瑶田《论学小记》:无他,爱之必不能无差等,而仁之不能一视也,此之谓公也,非一公无私之谓也。……子为父隐,父为子隐,直在其中,皆言以私行其公。是天理人情之至,自然之施为、等级、界限,无意必固我于其中者也。如其不私,则所谓公者,必不出于其心之诚然。不诚,则私焉而已矣。

《杨注》《说文》云:“证,告也。”

【记】

这是一个值得研究的大问题。孔孟坚持的氏族政治,家为重,“孝慈”居首。孟子有父亲杀人,儿子(舜)可携父逃亡的说法。后世情况变了,儒家也有“大义灭亲”、“忠孝不能两全”等提法。在现代社会,这当然违反法治,构成伪证罪;却又是人情,在现实中仍可看到。这涉及社会学、心理学好些问题。中国传统法律允许家人一定程度内的隐瞒。从社会学说,这是重视家庭作为社会基础的巩固;从心理学说,这是重培植情感高于其他。因此所谓“直”、“正直”在这里就并不是法律是非、社会正义的含义,凸现了社会性公德与宗教性私德的差异及其冲突。“直”——正直、公正,在《论语》中与情感的真诚性有关,各章的“直”如“人之生也直”(6.19章)、“孰谓微生高直”(5.24章)等亦然。

(一九)

樊迟问仁。子曰:“居处恭,执事敬,与人忠,虽之夷狄,不可弃也。”

钱穆《论语新解》

居处恭:居处,一人独居。恭,不惰不放肆。

执事敬:执事犹言行事。敬,不懈不怠慢。

不可弃:谓不可弃去不行。

〈卫灵公篇〉子张问行,子曰:“言忠信,行笃敬,虽蛮貊之邦行矣。言不忠信,行不笃敬,虽州里行乎哉?”与此章语相类。或疑此章“问仁”乃“问行”字误。然仁者人道,乃人与人相处之道。人道以恭敬忠信为主。夷狄亦人类,故虽至夷狄,此道仍不可弃。则本章明言仁,不必改字。或曰:虽至夷狄之邦,能恭敬忠信,亦不为夷狄所弃。则转言效应,与孔子平日教人意不类。且不为所弃,非不可弃。今仍从前解。

【白话试译】

樊迟问仁道。先生说:“平常独居当能恭,执行有事当能敬,待人要能忠。这几项,就使去夷狄之邦,也不可弃去不行呀。”

李泽厚《论语今读》

【译】

樊迟问如何是“仁”?孔子说:“生活起居庄重谨慎,处理事务严肃认真,与人交往忠诚信实,即使到野蛮地区也不丢掉、改变。”

【注】

《康注》:公理既备,则不徒在礼义文明之邦,人皆尊信,即在夷狄野蛮之国,而公理不可废,亦必不见弃也。仁本为公理。

【记】

“中国”与“夷狄”的区分,从孔子起,便是文化概念,而非种族概念。虽说“非我族类,其心必异”,但只要接受了中原文化,也就可说是“同类”了。儒学文明不但“教化”老百姓,而且“教化”各“夷狄”。汉、唐毫不害怕给“外国人”高职高官,掌握大权,而不问其种族、“国籍”。中国的民族自信建立在对自己文化信心的基础之上。其结果是用文化同化了即使占据统治地位的各种族。

从五胡十六国到满清,不都如此?!只有对自己文化丧失信心,才那么害怕“外国的舶来品”。从晚清官僚到今日老“左”,不都如此?!

(二〇)

子贡问曰:“何如斯可谓之士矣?”子曰:“行己有耻,使于四方,不辱君命,可谓士矣。”

曰:“敢问其次。”曰:“宗族称孝焉,乡党称弟焉。”

曰:“敢问其次。”曰:“言必信,行必果,硁硁然小人哉!抑亦可以为次矣。”

曰:“今之从政者何如?”子曰:“噫!斗筲之人,何足算也!”

钱穆《论语新解》

行己有耻:心知有耻,则有所不为。此指其志有所不为,而其才足以有为者。“使于四方,不辱君命”,即其足以有为。孝弟之士,其本已立,而才或不足,故其次。

言必信,行必果:果,必行之义。《孟子》曰:“大人者,言不必信,行不必果,唯义所在。”

硁硁:小石坚确貌。不务求大义,而专自守于言行之必信必果,此见其识量之小,而才亦无足称,故称之曰小人。然虽乏才识,亦尚有行,故得为孝弟之次。

今之从政者何如:子贡盖自有所不满,而以质于孔子。

:心不平叹声。

斗筲之人,何足算也:斗容十升,筲容五升,《说文》作。斗筲之人,言其器小。一说:谓其仅知聚敛。算,数义。犹今云不足算数。《论语》言辞和婉,然多于至和中见至刚,于至婉中见至直,如此处即是。

【白话试译】

子贡问道:“如何纔算士?”先生说:“他行为能知有耻,出使四方,能不辱没君命,可算是士了。”

子贡说:“敢问次一等如何呢?”先生说:“宗族称他孝,乡党称他弟。”

子贡又说:“敢问再次一等如何呢?”先生说:“出一言必信,不反悔。做一事必果决,不转变。坚确地像块石头般,那是小人呀!但也可算是次一等的了。”

子贡又问:“现在那些从政的人如何呢?”先生说:“呀!那些都只是一斗五升之人,何足算数呀!”

李泽厚《论语今读》

【译】

子贡问道:“怎样才可以叫作知识分子?”孔子说:“对自己的行为、活动保持羞耻意识,出使国外不辜负国君的使命,这可以叫知识分子了。”

子贡说:“请问次一等的。”孔子说:“宗族中都称赞他孝顺父母,乡里中都称赞他尊敬长者。”

子贡说:“请问再次一等的。”孔子说:“说话守信用,行为很实在。像嘣嘣响的石头子,像一般老百姓啊,但这也可以算作次一等的。”

子贡说:“今天那些搞政治的人怎么样?”孔子说:“咳!这班度量狭小、见识短浅的人,算得上什么?!”

【注】

《朱注》:斗,量名,容十升,筲,竹器,容斗二升。斗筲之人,言鄙细也。

【记】

《荀子·哀公》:“孔子曰:君之所问,圣君之问也。丘,小人也,何足以知之。”此“小人”即“普通老百姓”之谓。可见,“小人”并不是道德不好的人,只是一般普通人而已。而且还能“言必信,行必果”,也不容易。比起博雅君子来,当然差一等,但比“今之从政者”,还远远高出一筹。所谓“行己有耻”的“耻”,广于今日用语的“羞耻”含义,包括总感到自己有不够的地方的意思。知识分子并非具有知识而已,而必须体现在行为、活动中,今日亦应如是也。徒有知识而毫无国家民族的历史责任感,甚至学问博雅而行为卑鄙者,能算知识分子?儒家孔学之所以不止是哲学,不止于高头讲章者,固在此矣。这才是所谓“吃紧处”。其次序是有德、誉于国、家(家族)及个体。“今之从政者”则连一般老百姓的品操也没有,所以何足道哉。

(二一)

子曰:“不得中行而与之,必也狂狷乎!狂者进取,狷者有所不为也。”

钱穆《论语新解》

《孟子》〈尽心篇〉:孟子曰:“孔子不得中道而与之,必也狂獧乎!狂者进取,獧者有所不为也。孔子岂不欲中道哉?不可必得,故思其次也。狂者,其志嘐嘐然,曰:‘古之人,古之人。’夷考其行而不掩焉者也。狂者又不可得,欲得不屑不洁之士而与之,是獧也。又其次也。”今按:中行,行得其中。孟子所谓中道,即中行。退能不为,进能行道,兼有二者之长。后人舍狂狷而别求所谓中道,则误矣。

又按:伊尹圣之任,狂者也。伯夷圣之清,狷者也。狂狷皆得为圣人,惟不如孔子仕止久速之时中。时中,实时时不失于中行,实时而狂、时而狷,能不失于中道。故狂狷非过与不及,中行非在狂狷之间。《中庸》“贤者过之,不肖者不及”,不能移说此章之中行。

【白话试译】

先生说:“我不得中道之士和他在一起,那只有狂狷了。狂者能进取,狷者能有所不为。”

李泽厚《论语今读》

【译】

孔子说:“得不到与合乎中庸的人在一起,那么就与狂士和洁者吧。狂士积极进取,洁者有所不为。”

【注】

《朱注》:行,道也。狂者,志极高而行不掩。狷者,知未及而守有余。

【记】

“中”、“中行”、“中道”、“中庸”,同一意思,指进退有度。“狂”是积极进取,“狷”是消极抵抗。“进取”、“有所不为”均好懂而不必翻译。“狂”、“狷”也有不合流俗、不守常规的特征。可见,孔子并不喜欢后世之“谦谦君子”。曾参一派的“三省吾身”搞功过格似与“狂”、“狷”有点格格不入?或许,那也可算另一种“狷”?孔子以“有所不为”释狷,比朱注强多了。我常讲在中国前数十年来的现实情况下,“进取”或“有所为”很难,甚至不可能;但“有所不为”即不同流合污、随波逐流,还是在各种不同程度上可以做到的。陈寅恪即一例。

(二二)

子曰:“南人有言曰:‘人而无恒,不可以作巫医。’善夫!”“不恒其德,或承之羞。”子曰:“不占而已矣!”

钱穆《论语新解》

南人:南方之人。

不可以作巫医:古代巫道与医事相混。作,为义。此有两说:一谓无恒之人,即巫医贱业亦不可为。又一说:古人不以巫医为贱业,《周礼》司巫、司医,皆由士大夫为之。此乃谓无恒之人,亦不可作巫医。就《论语》文义,仍以前说为当。惟南人之言,正是重巫医,故谓无恒者不可付以此任。

善夫:此孔子称述南人之言而善之。巫所以交鬼神,医所以托死生,无恒之人何足任此!专一之业尚然,何论于广大之道!故孔子特取此言。

不恒其德,或承之羞:此《易》〈恒卦〉九三爻辞。或,常义。承,续义。言人无恒德,常有羞辱承续其后。

子曰:不占而已矣:此处复加“子曰”字,以别于前引之《易》文。孔子言:其人无恒德,亦惟有不为之占问吉凶;因即为之占,亦将无准。

本章孔子引南人言,见人之无恒,不可成业。又引《易》爻辞,言无恒之人亦无可为之助。

【白话试译】

先生说:“南方人有句话说:‘人若无恒,不可当巫医。’这话真好呀!”《易卦》上也说:“其德不恒的,常会有羞辱随后。”先生说:“这也只有不替他占问就罢了。”

李泽厚《论语今读》

【译】

孔子说:“南方人有句话说,人没有恒心,不可卜卦行医,这句话很好。”“不能坚持,便招羞辱。”孔子说:“那也就不去做好了。”

【注】

《康注》:巫所以交鬼神,医所以治疾病,非久于其道,则不能精,故记曰:医不三世,不服其药,欲其久也。太古重巫医,故巫医之权最大,埃及、犹太、印度、波斯皆然。犹太先知即巫也。耶氏则兼巫医而为大教主矣。盖巫言魂而通灵,医言体则近于人,其关系最重,故孔子重之,欲其有恒而致精也。二三其德,则无可成之事,故执德者亦在有恒而已。

【记】

这章难解,旧说甚多,姑译之而已。但中心意思在于强调恒心,坚持韧性精神,还是很明白的。巫医古时也是卜卦者。卜卦在远古是非常烦琐复杂的事情,可能是世传,需要极大的耐心和毅力。“不恒其德,或承之羞”,是古卦辞。意思大致是,不坚持下去,便会失败而招来羞辱。我认为中国文化来自巫史(巫的理性化),已见他注。“恒”在远古巫术卜辞中有“神秘久远”意。

(二三)

子曰:“君子和而不同,小人同而不和。”

钱穆《论语新解》

和者无乖戾之心。同者有阿必之意。君子尚义,故有不同。小人尚利,故不能和。或说:“和”如五味调和成食,五声调和成乐,声味不同,而能相调和。“同”如以水济水,以火济火,所嗜好同,则必互争。今按:后儒言大同,即太和。仁义即大同之道。若求同失和,则去大同远矣。

【白话试译】

先生说:“君子能相和,但不相同。小人只相同,但不相和。”

李泽厚《论语今读》

【译】

孔子说:“君子和谐却不同一,小人同一却不和谐。”

【注】

《集释》《郑语》史伯曰:夫和实生物,同则不继。先王以土与金、木、水、火杂,以成百物。是以和五味以调口,刚四支以卫体,和六律以聪耳……聘后于异性,求财于有方,择臣取谏工而讲以多物,务和同也。声一无听,物一无文,味一无果,物一不讲。……晏子……对曰:和如羹焉。……先王之济五味和五声也,以平其心,成其政也。声亦如味,一气、二体、三类、四物、五声、六律、七音、八风、九歌,以相成也;清浊、小大、疾徐、哀乐、刚柔、迟速、高下、出入、周疏,以相济也。君子听之,以平其心,心平德和。

《杨注》:“和”与“同”是春秋时代的两个常用术语,《左传·昭公二十年》所载晏子对齐景公批评梁丘据的话,和《国语·郑语》所载史伯的话都解说得非常详细。“和”如五味的调和,八音的和谐,一定要有水、火、酱、醋各种不同的材料才能调和滋味;一定要有高下、长短、疾徐各种不同的声调才能使乐曲和谐。晏子说:“君臣亦然。君所谓可,而有否焉,臣献其否以成其可;君所谓否,而有可焉,臣献其可以去其否。”因此史伯也说:“以他平他谓之和。”“同”就不如此,用晏子的话说:“君所谓可,据亦曰可;君所谓否,据亦曰否;若以水济水,谁能食之?若琴瑟之专一,谁能听之?‘同’之不可也如是。”

【记】

与“君子群而不党”“周而不比”等章同义,即保持个体的特殊性和独立性才有社会和人际的和谐。虽政治,亦然。“同”“比”“党”就容易失去或要求消灭这种独立性和差异性。这话今天还很有意思,强求“一致”“一律”“一心”,总没有好结果,“多极”“多元”“多样化”才能发展。从注中可看出,“和”的前提是承认、赞成、允许彼此有差异、有区别、有分歧,然后使这些差异、区别、分歧调整、配置、处理到某种适当的地位、情况、结构中,于是各得其所,而后整体便有“和”——和谐或发展。中国哲学一直强调“和”,也即是强调“度”(处理各种差异、多元的适度),强调“过犹不及”和“中庸”,其道理是一致的,此即所谓“吾道一以贯之”。这就是中国的辩证法(中庸、和、度、过犹不及)。

(二四)

子贡问曰:“乡人皆好之,何如?”子曰:“未可也。”

“乡人皆恶之,何如?”子曰:“未可也。不如乡人之善者好之,其不善者恶之。”

钱穆《论语新解》

一乡之人,若宜有公论,然亦各自为类以为好恶。若一乡同好,恐是同流合污之人。一乡同恶,或有乖世戾俗之嫌。恶人不之恶,疑其茍容。善人不之好,见其无可好之实。然则公论贵乎合道,不贵以多少数为衡量。

【白话试译】

子贡问道:“一乡之人都喜好他,如何呢?”先生说:“未可就说是好呀。”

子贡又问:“一乡之人都厌恶他,如何呢?”先生说:“未可就不说是好呀!不如乡人中的善人喜好他,不善的人厌恶他。”

李泽厚《论语今读》

【译】

子贡问道:“满村的人都喜欢他,怎么样?”孔子说:“不行。”

子贡又问:“满村的人都厌恶他,怎么样?”孔子说:“不行。不如村里的好人喜欢他,坏人厌恶他。”

【注】

《康注》:圣人之论人,不采诸众誉,而并察诸众毁,盖不为恶人之所毁,亦必无可信者也。后世仅知采众好,则所得皆媚世合污之人,所由不入于尧舜之道也。若行议会之选举,先选一次举乡望之善者,乃由众善者复选之,庶几得人。

【记】

与“众恶之,必察焉;众好之,必察焉”(15.28章)同一意思。孔子并不喜欢“好好先生”和“乡愿”,但“好好先生”总是生活中的优胜者、幸运儿、富贵人,或高官厚禄,或平稳一生;古今皆然,随处都是,亦可叹也。

(二五)

子曰:“君子易事而难说也。说之不以道,不说也。及其使人也,器之。小人难事而易说也。说之虽不以道,说也。及其使人也,求备焉。”

钱穆《论语新解》

易事:易与共事。或说:易服侍。

难说:说,同悦。犹云难讨他欢喜。君子悦人之有道,故无道之人不易得君子之欢悦。

器之:君子贵重人才,因其材器所宜而使用之,故能恕人所不能。

求备焉:小人之心苛刻,故求全责备,卒至无可用之人。

【白话试译】

先生说:“君子易于和他共事,但难于得他喜欢。你讨他喜欢不合道,他还是不喜欢。待他使用你时,却量你的才具。小人易于讨他喜欢,但难于和他共事。你只要讨他喜欢,纵不合道,他仍会喜欢你。待他使用你时,却求全责备,凡他想要你做的,你都得做。”

李泽厚《论语今读》

【译】

孔子说:“在君子手下容易做事,讨他的喜欢却困难。不用正当方式去讨他喜欢,他是不会喜欢的。等他分配任务给人的时候,却按照各人专长来使用。在小人手下做事困难,但讨喜欢却容易,不用正当方式去讨他喜欢,他也会喜欢。但等他分配任务时,却求全责备。”

【注】

《正义》孔曰:不责备于一人,故易事。

【记】

两千年前的生活经验,犹栩栩如生于今日。

(二六)

子曰:“君子泰而不骄,小人骄而不泰。”

钱穆《论语新解》

泰,安舒义。骄,矜肆义。君子无众寡,无小大,无敢慢,故不骄。然心地坦然,故常舒泰。小人矜己傲物,惟恐失尊,心恒戚戚,故骄而不泰。然亦有不骄而未能泰者,亦有泰而或失之骄者。求不骄易,求能泰难,此又不可不知。

【白话试译】

先生说:“君子舒泰,但不骄矜。小人骄矜,但不舒泰。”

李泽厚《论语今读》

【译】

孔子说:“君子庄严而不骄傲,小人骄傲而不庄严。”

【注】

《康注》:泰,安坦也。骄,放肆也。

【记】

有另解、另译。本译仍取A≠A±解,即强调无过无不及的“度”。这是孔学的一贯思想。

(二七)

子曰:“刚、毅、木、讷近仁。”

钱穆《论语新解》

刚谓强志不屈挠。毅是果敢。木是质朴。讷是钝于言。此四者,其天姿近仁。孔子又曰:“巧言令色鲜矣仁。”刚毅者决不有令色,木讷者决不有巧言。两章相发。

【白话试译】

先生说:“刚强的,坚毅的,质朴的,讷言的,那四者都近仁。”

李泽厚《论语今读》

【译】

孔子说:“刚强,坚韧,朴实,寡言,接近于仁了。”

【注】

《朱注》杨氏曰:刚毅则不屈于物欲,木讷则不至于外驰,故近仁。

《康注》:刚者无欲,毅者果敢,木者朴行,讷者谨言。四者皆能力行,与巧言令色相反者,故近仁。盖圣人爱质重之人,而恶浮华佻伪如此,盖华者不实也。《汉书》称周勃木强敦厚、尹齐木强少文。惟厚重质朴者,乃可任道。

【记】

再一次突出少言语。与摩登时代一任语言夸巧、主宰一切恰是两种境界。

(二八)

子路问曰:“何如斯可谓之士矣?”子曰:“切切,偲偲,怡怡如也,可谓士矣。朋友切切偲偲,兄弟怡怡。”

钱穆《论语新解》

切切,偲偲,相切责之貌。怡怡,和顺貌。或说:孔子语至“可谓士矣”止,下乃门人记者所加。朋友以义,兄弟尚恩,若混施之,则兄弟有贼恩之祸,朋友有善柔之损矣。然亦不当拘说。朋友非全不须怡怡,兄弟亦非全不须切切偲偲。

或说:温良和厚之气,此士之正。至于发强刚毅,亦随事而见。子路行行,斯切切怡怡之意少矣,故孔子以此箴之。

【白话试译】

子路问道:“如何可算为士了?”先生说:“须有切磋,又能和悦,这样可算为士了。切磋以处朋友,和悦以处兄弟。”

李泽厚《论语今读》

【译】

子路问道:“怎么样便可以叫作知识分子?”孔子说:“相互督促帮助,和睦愉快相处,可以叫知识分子了。朋友之间要督促,兄弟之间重和睦。”

【注】

《朱注》胡氏曰:切切,恳到也。偲偲,详勉也。怡怡,和悦也。……兄弟有贼恩之祸,朋友有善柔之损,故又别而言之。

【记】

“士”如何表现在日常生活的伦理关系中。为何只提兄弟、朋友两伦?可能因为其他三伦(君臣、父子、夫妇)为所有人所应遵守,而“兄弟”、“朋友”二伦中,个体独立性和自主性较强,可能才更显示“士”之不同于常人所在。朋友之所以更重批评督促,因为朋友经常是由于气味相投而成交,便容易或言不及义,或阿私偏袒,或纯酒肉交;兄弟之所以更重和睦,因为自然血缘,关系亲密,言行直率,反易因细小事故而吵架成仇。均经验谈。可见孔门讲述人伦秩序,不只重外在的社会关系或生活位置,更重与责任感相关联的内在情感—心理的形成。朋友与兄弟,便有彼此不可替代的不同的情感关系或情理结构。

(二九)

子曰:“善人教民七年,亦可以即戎矣。”

钱穆《论语新解》

古人约言数字,常举奇数,如一三五七九是也。三载考绩,七年已踰再考,此乃言其久。即,就义。戎,兵事。民知亲其上,死其长,故可用之使就战阵。

【白话试译】

先生说:“善人在位,教民七年之久,也可使他们上战场了。”

李泽厚《论语今读》

【译】

孔子说:“好人教导老百姓七年,也就可以去应付战争了。”

【注】

《正义》包曰:即,就也。戎,兵也。

(三〇)

子曰:“以不教民战,是谓弃之。”

钱穆《论语新解》

以,用义。必教民以礼义,习之于战阵,所谓明耻教战,始可用。否则必有破败之祸,是犹弃其民。

此两章见孔子论政不讳言兵,惟须有善人教导始可。

【白话试译】

先生说:“用不经教练的民众去临战阵,只好说是抛弃了他们。”

李泽厚《论语今读》

【译】

孔子说:“不对人民进行军事训练,叫作抛弃他们。”

【注】

《正义》马曰:言用不习之民,使之攻战,必破败,是谓弃之。

【记】

上注解作“用未经训练的人民去作战”,不从。总之,这两章都讲练兵习武之必要。孔夫子并非书呆子,只讲修养、文化之类,大不同于后世腐儒。

 
182    2023-08-22 08:41:1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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