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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
宪问耻。子曰:“邦有道,榖。邦无道,榖,耻也。”
钱穆《论语新解》
宪问:宪,原思之名。本章不书姓,直书名,故疑乃宪之自记。
邦有道,榖:榖,禄也。〈泰伯篇〉:“邦有道,贫且贱焉,耻也。邦无道,富且贵焉,耻也。”下两耻字。此条只下一耻字,当专指下句言。或说:邦有道,当有为。邦无道,可独善。今皆但知食禄,是可耻。两说均通,姑从前说。
【白话试译】
原宪问什么是可耻的?先生说:“国家有道,固当出仕食禄。国家无道,仍是出仕食禄,那是可耻呀。”
李泽厚《论语今读》
【译】
原宪问什么是耻辱?孔子说:“政治清明,领薪水;政治不清明,领薪水,这就是耻辱。”
“好胜、自夸、怨恨、贪欲没有了,可以是‘仁’吧?”孔子说:“可以说是难能可贵了。若说是‘仁’,那我不知道。”
【注】
《集释》《集解》马(融)曰:克,好胜人。伐,自伐其功。怨,忌小怨。欲,贪欲也。阮元《论仁篇》:此但能无损于人,不能有益于人,未能立人达人,所以孔子不许为仁。《反身录》:昔罗近溪先生见颜山农,自述遘危病,生死得失能不动心。颜不许,曰:是制欲,非体仁也。先生曰:非制欲,安能体仁?颜曰:子不观孟子之论四端乎?知皆扩而充之,如火之始燃,泉之始达,如此体仁,何等直截!
【记】
这章应分两节。第一节为今日犹然的“不倒翁”或“政治娼妓”写照:左右逢源,看风使舵,永远居高官、食厚禄,真可谓恬不知耻者矣,又何其多也。第二节仍然是将“仁”与任何其他的美德、善行区别开来,显示了“仁”的积极性主动性的情感方面,不只是克制、化解消极面而已。
(二)
“克、伐、怨、欲不行焉,可以为仁矣?”子曰:“可以为难矣,仁则吾不知也。”
钱穆《论语新解》
克、伐、怨、欲:克,好胜。伐,自夸。怨,怨恨。欲,贪欲。
不行:谓遏制使不行于外。
可以为难矣:四者贼心,遏抑不发,非能根绝,是犹贼藏在家,虽不发作,家终不安,故孔子谓之难。其心仁,则温、和、慈、良。其心不仁,乃有克、伐、怨、欲。学者若能以仁存心,如火始燃,如泉始达,仁德日显,自可不待遏制而四者绝。颜渊从事于非礼勿视、听、言、动,乃以礼为存主,非求“克、伐、怨、欲不行”之比,故孔子不许其仁。
本章或与上章合,或别为一章,盖冒上章“宪问”字,疑亦原宪所问所记。
【白话试译】
(原宪又问):“好胜,自夸,怨恨,与贪欲,这四者都能制之使不行,可算得仁吗?”先生说:“可算难了。若说仁,那我就不知呀!”
李泽厚《论语今读》
(见上章)
(三)
子曰:“士而怀居,不足以为士矣。”
钱穆《论语新解》
居谓居室居乡。士当厉志修行以为世用,专怀居室居乡之安,斯不足以为士矣。
【白话试译】
先生说:“一个士,若系恋于他家室乡里之安,那就够不上一士了。”
李泽厚《论语今读》
【译】
孔子说:“知识分子留恋安逸的生活,那也就不配是知识分子了。”
【注】
《集释》《反身录》:士若在身心上打点,世道上留心,自不屑区区耽怀于居处。一有系恋,则心为所累。
【记】
所谓“以天下为己任”,“匈奴未灭,何以家为”(虽出自武夫之口)等等,亦即萨特(Sartre)所谓知识分子非仅有知识之谓,前面已说。这即是儒家的宗教性道德,而在当时却是社会性道德。
(四)
子曰:“邦有道,危言危行。邦无道,危行言孙。”
钱穆《论语新解》
危言危行:危,有严厉义,有高峻义,有方正义。此处危字当训正。高论时失于偏激,高行时亦失正。君子惟当正言正行,而世俗不免目之为厉,视之为高;君子不以高与厉为立言制行之准则。
言孙:孙,谦顺义。言孙非畏祸,但召祸而无益,亦君子所不为。
【白话试译】
先生说:“国家有道,便正言正行。国家无道,仍必正行,但言辞当从谦顺。”
李泽厚《论语今读》
【译】
孔子说:“政治清明,言语正直,行为正直。政治黑暗,行为正直,言语谨慎。”
【注】
《集释》《广雅》:危,正也。汪烜《四书诠义》:言孙非畏祸也,贾祸而无益,则君子不为矣。知进退存亡而不失其正,亦时中之道也。《论语稽》:邦无道,则当留有用之身匡济时变,故举动虽不可苟,而要不宜高谈以招祸也。
【记】
这也就是处乱世保身全生意,与道家相同。可见孔子虽然主张“知其不可而为之”,却不认为在任何时地都必须赤膊上阵,蛮干一场。青年多不悟此,以为此即软弱、怯懦,而不知“峣峣者易折”,那种逞一时意气的“刚强”者,常不足以持久。所以关键在于韧性斗争。鲁迅常言及此,惜乎不为青年注意,而一再失误。所谓“危行”,即有所不为,不同流合污、共搞大批判也。
(五)
子曰:“有德者必有言,有言者不必有德。仁者必有勇,勇者不必有仁。”
钱穆《论语新解》
有德者不贵言而自有之。仁者不贵勇而自有之。若徒务有言,岂必有德?徒务有勇,岂必能仁哉?
【白话试译】
先生说:“一个有德的人,必然能有好言语。但一个能有好言语的人,未必即就是有德。一个仁人必然有勇,但一个有勇的人,未必即就是仁人。”
李泽厚《论语今读》
【译】
孔子说:“有道德的人,必然有好言语;有好言语的人,不一定有道德。仁爱的人一定勇敢,勇敢的人不一定仁爱。”
【注】
《朱注》:有德者和顺积中,英华发外,能言者或便佞口给而已。仁者心无私累,见义勇为;勇者或血气之强而已。
【记】
这仍是内(仁、德)外(勇、言)的关系。有得于内,无待乎外,而必有外。
(六)
南宫适问于孔子曰:“羿善射,奡荡舟,俱不得其死然。禹稷躬稼而有天下。”夫子不答,南宫适出。子曰:“君子哉若人!尚德哉若人!”
钱穆《论语新解》
南宫适:适字亦作括。又名绦,即南容。
羿善射:羿,古有穷之君,善射,灭夏后相而篡其位。其臣寒浞又杀羿而代之。
奡荡舟:奡,又作浇,寒浞子,后为夏后少康所诛。《竹书纪年》:“浇伐斟寻,大战于潍,覆其舟,灭之。”荡舟即覆舟,谓奡力大能荡覆敌舟。
俱不得其死然:此处然字犹焉字,连上句读。或说当连下句。
禹、稷躬稼:禹治水,稷教稼,或说以“躬稼”切稷,“有天下”切禹,互带说之。或说:躬稼,谓禹、稷皆身侪庶人,亲历畎亩也。
夫子不答:南宫适之意,羿与奡皆恃强力,能灭人国,但不能以善终。禹治水,稷教稼,有大功德于人,故禹及身有天下,稷之后为周代,亦有天下。可见力不足恃而惟德为可贵。其义已尽,语又浅露,无须复答。且南宫适言下,殆以禹、稷比孔子,故孔子不之答。然南宫适所言则是,故俟其出而称叹之。或曰:适之所见为知命,孔子所教乃立命,惟知命乃可以语立命,故孔子赞之。
【白话试译】
南宫适问道:“羿善射,奡能荡覆敌国的战船,但都不得好死。禹治水,后稷躬亲稼穑,他们都有了天下。”先生没有回答。南宫适出,先生说:“可算是君子了,这人呀!可算是尚德的人了,这人呀!”
李泽厚《论语今读》
【译】
南宫适问孔子说:“羿擅长射箭,奡力大可翻船,都没得好死。夏禹和后稷亲身耕种,却得了天下。”孔子没有回答。
南宫适出来后,孔子说:“这个人真是君子呀,这个人真是尊重德行呀。”
【注】
《康注》:盖德与力,自古分疆,而有力者终不如有德。嬴政、亚力山大、成吉斯汗、拿破仑之闻,必不如孔子及佛与耶稣也,此为万古德力之判案也。
【记】
羿、奡均传说中的氏族部落的著名首领和英雄。这里仍然是强调领导者的“德行”,逞力量者,穷兵黩武,常自食其果,南宫此说自然大合孔子心意。
(七)
子曰:“君子而不仁者有矣夫!未有小人而仁者也。”
钱穆《论语新解》
君子或偶有不仁,此特君子之过,亦所谓“观过斯知仁”也。小人惟利是喻,惟私是图,故终不能为仁。本章语句抑扬,辞无回互,盖为观人用人者说法,使勿误于“无弃材”之论。
【白话试译】
先生说:“君子或许有时也会不仁,这是有的吧!但没有一个小人而是仁的呀!”
李泽厚《论语今读》
【译】
孔子说:“君子也有没仁德的时候,没有小人而有仁德的。”
【注】
《朱注》谢氏曰:君子志于仁矣,然毫忽之间,心不在焉,则未免为不仁也。
【记】
这里的“君子”、“小人”如指客观的社会地位,即士大夫和老百姓,则与孔子其他一些说法,如“小人”也可以是“士”、人都可以“为仁”等等相矛盾。如指道德高下,则似同语反复。但这里说“君子”也有不“仁”的时候以见此“仁”之难,连颜回不也只能“三月不违”吗?于是,“仁”作为全德(perfect virtue)也好,作为高峰体验(peak experience)也好,这里只好解作某种具有神秘性的经验了。如前所一再点出,《论语》篇章常见矛盾、冲突,是孔子自身矛盾抑所传述者矛盾,已难究明,不必强解。
(八)
子曰:“爱之,能勿劳乎!忠焉,能勿诲乎?”
钱穆《论语新解》
劳谓勉其勤劳。爱其人,则必勉策其人于勤劳,始是真爱。诲者,教诲使趋于正。忠于其人,则必以正道规诲之,始是忠之大。
【白话试译】
先生说:“爱他,能勿教他勤劳吗?忠于他,能勿把正道来规诲他吗?”
李泽厚《论语今读》
【译】
孔子说:“爱他们,能够不加以勉励吗?忠于他们,能够不进行教导吗?”
【注】
《正义》王氏引之《经义述闻》解此文云:《吕氏春秋》高注:劳,勉也。勉与诲义相近,故劳、诲并称。高诱注并云:劳,忧也。又《里仁篇》劳而不怨,即忧而不怨。忧者,勤思之也。
【记】
这里既可作政治学的解说,也可以作教育学的解说;既可以是政府对老百姓的政策,也可以是家长、老师对儿女学生的方针。在远古,这二者是统一的。首领对氏族成员就是大家长对待儿女,所以君父、君师合一。“劳”另高注作“忧”解,即既爱之而又担心,不如王解。“劳”多有作“劳苦”、“劳动”、“勤劳”解者。“诲”或作“谋”字解,则与《学而篇》“为人谋而不忠乎”同义。
(九)
子曰:“为命,裨谌草创之,世叔讨论之,行人子羽修饰之,东里子产润色之。”
钱穆《论语新解》
为命:命,外交之辞命。
裨谌、世叔、子羽、子产:四人皆郑大夫。
草创:草,粗略义。创,造作义。此谓先写一草稿,定此辞命之大意。
讨论:讨,寻究。论,讲论。此谓讨论内容,对大意有所改定。
行人:掌出使之官。
修饰:修,修削。饰,增饰。此谓增损其字句,使辞命大意益臻允惬明显。
东里:子产所居之地。
润色:谓加以文采,使此辞命益见美满。
本章见郑国造一辞命,如此郑重。又见子产之能得人而善用,与羣贤之能和衷而共济。即由造辞命一事推之,而子产之善治,亦可见矣。
【白话试译】
先生说:“郑国造一辞命,先由裨谌起草稿,再经世叔讨论内容,然后由行人子羽修饰字句。最后东里子产再在辞藻上加以润色。”
李泽厚《论语今读》
【译】
孔子说:“发命令,裨谌打草稿,世叔加以研讨,专职官子羽增删修改,东里子产作文字润饰。”
【注】
《朱注》:裨谌以下四人皆郑大夫。草,略也。创,造也。谓造为草稿也。……讨,寻究也。论,讲议也。行人,掌使之官,修饰,谓增损之。润色,谓加以文采也。
【记】
分工合作,人尽其才。
(一〇)
或问子产。子曰:“惠人也。”问子西。曰:“彼哉!彼哉!”问管仲。曰:“人也,夺伯氏骈邑三百,饭疏食,没齿无怨言。”
钱穆《论语新解》
惠人:其人存心惠爱于民。《左传》:“子产卒,仲尼闻之出涕,曰:‘古之遗爱也。’”子产为政严,而孔子特以惠爱许之,此即所谓特识也。
子西:春秋时有三子西。一子产之同宗兄弟,此两人常以同事见优劣,且相继执政,齐、鲁间人熟知此两人,故连带问及。本章与上为命章相承,皆论郑事,此子西必系郑子西可知。其他二子西,皆楚大夫。一宜申,谋乱被诛,一公子申,后孔子死。《论语》记孔子评骘当时人物,多在齐、晋、郑、卫诸邦,并多在定、哀以前,公子申既楚人,又当时尚在,孔子弟子当不以为问。
彼哉彼哉:无足称之意。
人也:起下文。或说人上脱一“夫”字。或说人当作“仁”。或说:依上“惠人也”之例,当作“仁人也”,脱一仁字。
夺伯氏骈邑三百:伯氏,齐大夫。骈邑,伯氏之采邑也。三百,当时骈邑户数。夺,削夺义。伯氏有罪,管仲为相,削夺其采邑。或说齐桓公夺伯氏邑以与管仲,今不从。
没齿无怨言:齿,训年。没齿犹云终身。伯氏虽以此毕生疏食,然于管仲无怨言。此如后代诸葛亮废廖立、李平为民,及亮之卒,廖立垂泣,李平致死;皆以执法公允,故得罪者无怨。
【白话试译】
有人问子产,其人怎样呀?先生说:“他是对民有恩惠的人。”又问子西,先生说:“他吗?他吗?”又问管仲,先生说:“这人呀!他削夺了伯氏的骈邑三百家,伯氏终身吃粗饭过活,到死,没有过怨言。”
李泽厚《论语今读》
【译】
有人问子产是什么样的人?孔子说:“施恩惠的人。”
问子西,孔子说:“他呀,他呀。”
问管仲,孔子说:“是个人物!他剥夺了伯氏三百户的土地。伯氏吃粗粮,但一直到死,也没有怨恨的话。”
【注】
《康注》:孔子极重事功,累称管仲,极词赞叹。……宋儒不知,而轻鄙功利,致人才恭尔,中国不振。
【记】
“他呀,他呀”,不足道也。今日犹有此口头语。“没齿无怨言”,大概是即使处理如此严厉,但因为公正,所以没话可说。世传诸葛亮秉公办事,也有此效。这就是所谓法家精神。因此可见,儒学从一开始,就可以容纳法家。(管仲、诸葛亮也一向被视作法家。)孔子多次称道管仲,正是后世政治上儒法互用、阳儒阴法的张本。可见,儒法从一开端便有联结,如同儒道一样,都可以在孔子及《论语》中找到其后“儒法互用”、“儒道互补”的线索。
(一一)
子曰:“贫而无怨难,富而无骄易。”
钱穆《论语新解》
能安于贫,斯无怨。不恃其富,斯无骄。颜渊处贫,子贡居富。使颜渊处子贡之富则易,使子贡居颜渊之贫则难。此处见学养高下,非孔门之奖贫贱富。
【白话试译】
先生说:“在贫困中能无怨,是难的。在富厚中能不骄,这比较的易了。”
李泽厚《论语今读》
【译】
孔子说:“贫穷而无怨恨,很难;富裕而不骄傲,较易。”
【注】
《朱注》:处贫难,处富易,人之常情。
【记】
今日各种“暴发户”宜三诵之,因为也并不太容易做到。富者骄横使贫者更怨,于是乎斗争哲学起。
(一二)
子曰:“孟公绰,为赵、魏老则优,不可以为滕、薛大夫。”
钱穆《论语新解》
孟公绰:鲁大夫,孔子尝所严事。
为赵、魏老则优:赵、魏皆晋卿。老,家臣之称。优,宽绰有裕。
滕、薛:皆当时小国。
下章言“公绰之不欲”。盖公绰是一廉静之人,为大国上卿之家臣,望尊而职不杂。小国政烦。人各有能有不能,故贵因材善用。
【白话试译】
先生说:“孟公绰要他做赵、魏的家臣是有余的,但不可要他去当滕、薛的大夫。”
李泽厚《论语今读》
【译】
孔子说:“孟公绰做大国的首长,绰有裕余;却当不了小国的管家。”
【注】
《朱注》:老,家臣之长。大家势重而无诸侯之事,家老望尊而无官守之责。……大夫,任国政者。滕、薛国小政烦,大夫位高责重,然则公绰盖廉静寡欲而短于才者也。
【记】
人才之特殊也。能做大官(赵、魏,大国也)也未必能办具体事,何况大官还有各种各样,有的是以他的“道德”高、资历深,专门用作摆设,什么实际事不干,也干不了。孟公绰可能就属于这类。
(一三)
子路问成人。子曰:“若臧武仲之知,公绰之不欲,卞庄子之勇,冉求之艺,文之以礼乐,亦可以为成人矣。”曰:“今之成人者何必然。见利思义,见危授命,久要不忘平生之言,亦可以为成人矣。”
钱穆《论语新解》
成人:犹完人,谓人格完备之人。
臧武仲:鲁大夫臧孙纥。
卞庄子:鲁卞邑大夫。或说:即孟庄子。
文之以礼乐:智、廉、勇、艺四者言其材质,复文之以礼乐也。或曰:备有四者之长,又加以礼乐之文饰。或曰:即就其中之一长而加以礼乐之文饰。就下文“亦可以”三字观之,似当从后说。然孔门之教,博文约礼,非仅就其才质所长而专以礼乐文饰之,即为尽教育之能事。就孔子本章所举,前三项似分近知、仁、勇三德,德、能必兼备,故学者必培其智,修其德,养其勇,而习于艺,而复加以礼乐之文,始可以为成人。若此四人,于智、廉、勇、艺四者,可谓优越矣,故曰如此而能“文之以礼乐”,亦可以为成人。
曰今之成人者何必然:上节言成人,标准已高,此下乃降一格言之,故加一曰字。何必然,乃孔子感慨语。世风日下,人才日降,稍能自拔于流俗,即不复苛责,故亦可谓之成人。或疑此曰字衍,或疑此曰字下乃子路语,今皆不从。
见利思义,见危授命,久要不忘平生之言:思义,谓义然后取。授命,谓不爱其生,可与赴危。久要,要,约义。平生,平日义。平日偶尔之诺,能历久不忘。自言利之风徧天下,偷生之徒满海内,反复狙诈不知羞耻者比比皆是;如上述,亦已是成人。此虽孔子降格言之,然学者千万莫看轻此一等,正当从此下工夫,此乃做一完人之起码条件。若照孔子前举标准,固不仅于一节一端,盖必有材能见之于事功,或其智足以穷理,或其廉足以养心,其勇足以力行,其艺足以泛应,而又能节以礼,和以乐,庶乎材成德立,而始可以入成人之选。更进而上之,则博文约礼,必兼修四人之长,而犹“文之以礼乐”。
此章当与孔门四科之分合参。颜闵德行一科,决非自外于智、勇、材、艺、事业、干济之外而能空成其所谓德行者。所谓“博学于文”,亦非专指书籍文字,智、勇、材、艺皆文也。学者当会通《论语》全书求之,则孔门理想中之所谓完人,与其教育精神,可以透切了解矣。
又按:成人之反面即是不成人。无行斯不成人矣。严格言之,无材亦不成人。再严格言之,不有礼乐之文,犹今言无文化修养者,纵是材能超越,亦不成人。学者于此章,正可作深长思。
【白话试译】
子路问道:“如何纔可算一成人了?”先生说:“像臧武仲那般的智,孟公绰那般的不欲,卞庄子那般的勇,冉求那般的多艺,再增加上礼乐修养,也可算得一成人了。”先生又说:“至于在今天,要算一成人,又何必这样呀!见有利,能思量到义。见有危,能不惜把自己生命交出。平日和人有诺言,隔久能不忘。这样也可算是一成人了。”
李泽厚《论语今读》
【译】
子路问什么才是完全的人?孔子说:“聪明有如臧武仲,欲望少如孟公绰,勇敢如卞庄子,才艺如冉有。再以礼乐文采表现出来,也就可以是完全的人了。”又说:“今天完全的人哪里一定要这样?看到利益能考虑合理与否,遇到危险肯付出生命,长久处于贫困却并不忘记人生的承诺,也就可以是完全的人了。”
【注】
《集注》:成人,犹言全。……言兼此四子之长,则知足以穷理,廉足以养心,勇足以力行,艺足以泛应,而又节之以礼,和之以乐,使德成于内,而文见乎外。则材全德备。
【记】
高标准是“文质彬彬”,进退有据;不得已而求其次,也必须正直(“见利思义”)、勇敢(“见危授命”)和诚信(“久要不忘平生之言”)。虽也很不容易,但还是切实可行,能够做到的。
有注疏认为后面一段(“又说”)是子路的话,即子路关于“完全的人”的标准,也说得通,并符合子路一贯的言行、个性。
(一四)
子问公叔文子于公明贾,曰:“信乎?夫子不言不笑不取乎?”公明贾对曰:“以告者过也。夫子时然后言,人不厌其言。乐然后笑,人不厌其笑。义然后取,人不厌其取。”子曰:“其然,岂其然乎?”
钱穆《论语新解》
公叔文子:卫大夫公孙拔,亦作公孙发。
公明贾:公明氏,贾名,亦卫人。或说公明即是公羊。《礼记》〈杂记篇〉有公羊贾。
不厌:厌者,苦其多而恶之。若所言能适得其可,则不起人厌,亦若不觉其有言矣。
其然,岂其然乎:其然,美其能然。岂其然,疑其不能诚然。
【白话试译】
先生向公明贾问及公叔文子,说:“真的吗?他先生平常不言不笑,一毫不取于人吗?”公明贾对道:“那是告诉你的人说得过分了。他先生要适时纔言,所以别人不厌他有言。要逢快乐时纔笑,所以别人不厌他有笑。要当于义纔取,所以别人不厌他有取。”先生说:“这样吗?真这样吗?”
李泽厚《论语今读》
【译】
孔子向公明贾问到公叔文子说:“是真的吗?他老先生不讲话,不笑,不索取吗?”
公明贾回答说:“这是告诉你的人讲错了。他老先生到时候才说话,大家不讨厌他的话;真快乐的时候才笑,大家不讨厌他笑;合理的才去索取,大家不讨厌他索取。”
孔子说:“是这样吗?真是这样吗?”
【注】
《朱注》:文子虽贤,疑未及此,但君子与人为善,不欲正言其非也。故曰:其然,岂其然乎?盖疑之也。
【记】
大概表示孔子怀疑如此吧。这章没有什么特殊意思,《论语》中这种无意义的章节有好些,不必句句认真,章章强解。
(一五)
子曰:“臧武仲以防求为后于鲁,虽曰不要君,吾不信也。”
钱穆《论语新解》
以防求为后于鲁:防,武仲之封邑。武仲获罪奔邾,自邾如防,使使请于鲁,愿为立臧氏之后,乃避邑他去。为后,犹立后。
要君:要者,勒索要挟义,谓有所挟以求。
臧武仲请立后之辞见于《左传》。其辞甚逊,时人盖未有言其非者。孔子则谓得罪出奔,不应仍据己邑以请立后,此即一种要挟。乃其人好知不好学之过。
【白话试译】
先生说:“臧武仲拿他的防邑来请立后于鲁,虽说不是要挟其君,我不敢信。”
李泽厚《论语今读》
【译】
孔子说:“臧武仲凭据防城,要求在鲁国给自己子孙以位置,尽管说不是要挟国君,我不相信。”
【注】
《朱注》杨氏曰:武仲卑辞请后,其迹非要君者,而意实要之。
【记】
史迹难考,众说纷纭,不必强作解。
(一六)
子曰:“晋文公谲而不正,齐桓公正而不谲。”
钱穆《论语新解》
谲而不正:谲,诡变义。此言谲正,犹后人言奇正。谲正之比,盖兼两人之用兵与行事言。用兵犹可谲,行事终不可谲。
齐桓、晋文皆以霸业尊王攘夷,但孔子评此两人,显分轩轾。谲即不正,正斯不谲,辞旨甚明。宋儒沿孟、荀尊王贱霸之义说此章,谓桓、文心皆不正,惟桓为彼善于此。清儒反其说,谓谲者权诈,诈乃恶德,而权则亦为美德。晋文能行权,不能守经;齐桓能守经,不能行权;正是各有长短。今就本文论,显有桓胜于文之意。此下两章,孔子皆极称齐桓、管仲,然《论语》甚少称及晋文;孔子之意,岂不可见?又下章:“九合诸侯,不以兵车”,此即桓之正。晋文便不能及此。惟齐桓一传而衰,晋文之后,世主夏盟;常人以成败之见,皆艳羡于晋文,孔子独持正论,固非为两人争优劣。
【白话试译】
先生说:“晋文公诡谲,不仗正义。齐桓公正义,不行诡谲。”
李泽厚《论语今读》
【译】
孔子说:“晋文公诡诈,不正派;齐桓公正派,不诡诈。”
【注】
《集释》《集解》郑曰:谲,诈也;谓召天子而使诸侯朝之。仲尼曰:以臣召君,不可以训。故《书》曰:天子狩于河阳,是谲而不正也。马曰:伐楚以公义,责包茅之贡不入,问昭王南征不还,是正而不谲也。
【记】
虽都是赫赫霸主,孔子多次赞齐桓公而不提晋文公,是何道理,注家虽各有说,仍不很清楚。上注虽有提示,仍难知必如此解。
(一七)
子路曰:“桓公杀公子纠,召忽死之,管仲不死。”曰:“未仁乎?”子曰:“桓公九合诸侯,不以兵车,管仲之力也。如其仁。如其仁。”
钱穆《论语新解》
桓公杀公子纠:齐襄公无道,鲍叔牙奉公子小白奔莒。及无知弒襄公,管夷吾、召忽奉公子纠奔鲁。鲁人纳之,未克,小白先入,是为桓公。使鲁杀子纠而请管、召。召忽死之,管仲请囚。鲍叔牙言于桓公以为相。事见《左传》。
曰,未仁乎:上是叙述语,下是询问语,故又加一“曰”字。子路疑管仲忘主事雠,不得为仁。
九合诸侯,不以兵车:《史记》称齐桓有兵车之会三,乘车之会六。但《左传》实有十四会。《榖梁传》又云“衣裳之会十有一”。此处之九合,究指何几次盟会言,后儒极多争论。一说:古人用三字、九字多属虚数,九合仅言其屡会诸侯,不必确指是九次。一说:九当作纠,乃言其鸠合诸侯,不论其次数。今按:《内》、《外传》他处,尚有言九合诸侯、七合诸侯、再合诸侯、三合大夫之语,则此“九合”确有指,惟今不得其详耳。言不以兵,乃不假威力义,非谓每会无兵车。所以必着“不以兵车”者,乃见齐桓霸业之正。然则管仲之相桓公,不惟成其大功之为贵,而能纳于正道以成其大功之为更可贵。
如其仁:如,犹乃字,谓此即其仁矣。能不失正道而合天下,此非仁道而何?或说:“如其仁”为谁如管仲之仁,因言召忽死纠,何如管仲九合诸侯?今按:孔子许管仲以仁,其大义详下章,岂止较召忽为仁而已乎?今不取。
本章孔子以仁许管仲,为孔门论仁大义所关,而后儒多不深瞭,或乃疑此章乃属《齐论》,所谓齐人祇知管仲、晏子而已。然轻薄管、晏,语出《孟子》。孔、孟立言各有当,宜分别观之,不当本《孟子》疑《论语》。
【白话试译】
子路说:“齐桓公杀公子纠,召忽为公子纠死了,管仲不死,如此,未算得是仁吧?”先生说:“桓公九次会合诸侯,并不凭仗兵车武力,都是管仲之功。这就是他的仁了。这就是他的仁了。”
李泽厚《论语今读》
【译】
“齐桓公杀了公子纠。召忽自杀,管仲却不死。”子路说,“这是没仁德吧?”孔子说:“齐桓公多次联合、统一了诸侯们,并不凭借战争,这是管仲的力量。这是仁呀,这是仁呀。”
【注】
《集释》黄式三《论语后案》:如,犹乃也。《诗》“如震如怒”,杨子《法言·学行篇》“如其富,如其富”,《吾子篇》“如其智,如其智”。
《杨注》:齐桓公纠合诸侯共计十一次,这一“九”字是虚数,不过表示其多罢了。
【记】
公子纠是齐桓公的哥哥,召忽和管仲都是公子纠的臣子,于是后世成了老大难问题。管仲不死君难,当是不忠;而且有“三归”等等,也“不知礼”,颇不合儒家标准。孟子就痛斥而藐视管仲。特别谨守内圣开外王说的后代理学家们更是如此。但孔子却如此盛赞,如何解释?又是众说纷纭。拙意以为孔子是从为民造福的客观巨大功业出发来肯定管仲的,正如将“博施于民而能济众”的“圣”放在“仁”之上一样。“内圣”并非目的本身,因之大不同于受佛家影响的宋明理学。孔子之后,儒学也有讲究“外王”而不同于宋明理学的派别和“路线”。例如,荀子讲礼近法,董仲舒的“仁外义内”,陈亮、叶适的强调事功,均此另一“路线”。中国传统的特点是心灵上儒道互补,政治上儒法互用。这两个互补互用中均以儒为主。为什么?原因很多,其中之一就是这“互补”、“互用”本来就建筑在儒学内部的因素发展之上。儒学有为孔子喜爱的颜回、曾点的一面,可以与道家接轨。儒学也有孔子盛赞管仲的一面,有称许子贡、子路的一面,从而与法家接轨也不困难。从董仲舒以《春秋》决狱,到张居正居丧夺情,中国传统中许多“名臣”、“贤相”在公私生活中既儒法互用又儒道互补。而他们却都自觉认同儒学和儒家。
(一八)
子贡曰:“管仲非仁者与?桓公杀公子纠,不能死,又相之。”子曰:“管仲相桓公,霸诸侯,一匡天下,民到于今受其赐。微管仲,吾其被发左衽矣。岂若匹夫匹妇之为谅也,自经于沟渎而莫之知也!”
钱穆《论语新解》
一匡天下:旧注:匡,正也。一匡天下,说为一正天下,殊若不辞。今按:匡本饭器,转言器之四界。《史记》:“涕满匡而横流。”今俗犹言匡当。此处匡字作动字用,谓匡天下于一,亦犹谓纳天下于一匡之内。
微管仲,吾其被发左衽矣:微,无义。被发,编发为辫。衽,衣襟。编发左襟,皆夷狄之俗。
匹夫匹妇之为谅:谅,小信义。管仲、召忽之于公子纠,君臣之分未定;且管仲之事子纠,非挟贰心,其力已尽,运穷势屈,则惟有死之一途而已。而人道之大,则尚有大于君臣之分者。华夷之防,事关百世。使无管仲,后世亦复不能有孔子。孔子之生,而即已编发左衽矣,更何有于孔门七十二弟子,与夫《论语》之传述?故知子路、子贡所疑,徒见其小;而孔子之言,实树万世之大教,非为管仲一人辨白也。盖子贡专以管仲对子纠言,孔子乃以管仲对天下后世言,故不同。
自经于沟渎而莫之知:经,缢义。匹夫匹妇守小信,自缢死于沟渎中,谁复知之。当知信义亦为人道而有,茍无补于人道之大,则小信小义不足多。然亦岂忘信负义,贪生畏死,自外于人道者之所得而借口。或谓沟渎地名,即子纠被杀处,今不从。盖此章只论管仲,不论召忽,后儒乃谓孔子贬召忽,此复失之。
本章舍小节,论大功,孔子之意至显。宋儒嫌其偏袒功利,乃强言桓公是兄,子纠是弟,欲以减轻管仲不死之罪。不知孔子之意,尤有超乎君兄弟臣之上者。言仁道之易,孔子有“我欲仁斯仁至”之说。论仁道之大,则此章见其一例。要之孔门言仁,决不拒外功业专指一心言,斯可知也。
又按:前章以正许齐桓,此两章以仁许管仲,此皆孔子论仁论道大]着眼处。自孟子始言:“仲尼之徒无道桓、文之事者。”又云:“管仲、曾西之所不为。”后儒多本《孟子》轻此两人,并《论语》此三章亦多置疑。此诚不可不辨。
【白话试译】
子贡说:“管仲不好算是一仁者吧!齐桓公杀了公子纠,管仲非但不能为子纠死,又为桓公相。”先生说:“管仲相桓公,霸诸侯,由他把天下匡范合一起来,人民直到今天还是受他的恩赐。若没有了管仲,我今天怕也是披发左衽的人了。那像匹夫匹妇般,守]着小信,自缢死在沟渎中,谁知道呀!”
李泽厚《论语今读》
【译】
子贡说:“管仲是没有仁德的人吧?齐桓公杀公子纠,他不能以身殉难,反而作了桓公的宰相。”孔子说:“管仲辅助桓公,称霸诸侯,统一和匡正了天下,老百姓至今还得到这好处。没有管仲,我恐怕要披头散发穿左开襟衣了。他怎能像小百姓那样守着小信任,自杀在溪沟里,谁也不知道呢?”
【注】
《集释》顾炎武《日知录》:君臣之分,所系者在一身。华夷之防,所系者在天下。故夫子之于管仲,略其不死子纠之罪,而取其一匡九合之功,盖权衡大小之间,而以天下为心也。
《钱解》:本章舍小节,论大功,孔子之意至显。宋儒嫌其偏袒功利,乃强言桓公是兄子纠是弟,欲以轻减管仲不死之罪。不知孔子之意,尤有超乎君兄弟臣之上者。言仁道之易,孔子有“我欲仁,斯仁至”之说。论仁道之大,则此章见其一例。要之,孔门言仁,决不拒外功业而专指一心言,斯可知也。又按:前章以“正”许齐桓,此两章以“仁”许管仲,此皆孔子论仁论道大着眼处。自孟子始言仲尼之徒无道桓文之事者。又云:管仲,曾西之所不为。后儒多本孟子,轻此两人。并《论语》此三章亦多置疑,此诚不可不辨。
【记】
“被发左衽”是说中国文化灭亡,沦为落后的少数民族的奴隶。这又是一个如何掌握原则性(“经”)与灵活性(“权”)的大问题,大意是说,要从全局看。这是历史主义。但当时(公子纠死时)管仲的功勋未建,业绩未显,又怎能即丢下伦理主义?孟子轻鄙管仲,因当时已无落后民族入主中原的问题,面对的是中原各文明国家争霸,与儒学王道不合。宋明儒则高谈性理,只重伦常,钱穆批评甚为透彻痛快。不知仍倡内圣开外王的现代新儒学于此如何置说。
(一九)
公叔文子之臣大夫僎,与文子同升诸公。子闻之曰:“可以谓文矣。”
钱穆《论语新解》
臣大夫僎:臣大夫,家大夫也。僎,其名。
同升诸公:公,公朝。公叔文子荐之,使与己同立于公朝。忘己推贤,孔子称之,谓有此美德,宜可得“文”之美谥。
【白话试译】
公叔文子的家臣大夫僎,和文子同升到公朝,先生听人述说此事,说:“这人真可以文为谥了。”
李泽厚《论语今读》
【译】
公叔文子的下级官员僎与文子晋升到同等的官职。孔子听到说:“这真可叫作‘文’了。”
【注】
《朱注》:文者,顺理而成章之谓。
【记】
自己的下级由自己推荐与自己同时晋升至同等地位,在等级森严的传统社会中(甚至在今日中国)颇不容易,难怪孔子赞美之。嫉贤妒能,古今同病,文子之不愧为“文”,至少是落落大方,文雅得体。但在近现代社会,此乃常规。应依靠制度去改变习俗及心理。
(二〇)
子言卫灵公之无道也。康子曰:“夫如是,奚而不丧?”孔子曰:“仲叔圉治宾客,祝鮀治宗庙,王孙贾治军旅,夫如是,奚其丧!”
钱穆《论语新解》
奚而不丧:奚而,犹云奚为。不丧有两解:一谓不亡其国。一谓不失其位。当从后解。
仲叔圉:即孔文子。孔子平日语及此三人,皆有所不许,此章见孔子论人不以所短弃所长。孔子屡称“卫多君子”,若蘧瑗、史鳅诸人得用,卫国当犹不止此。故知人才之关国运。
【白话试译】
先生述说卫灵公之无道。季康子问道:“既如此,为何灵公仍能不失其位呀?”孔子道:“有仲叔圉替他管理宾客之事,有祝鮀替他管理宗庙之事,又有王孙贾替他管理军旅之事,这样,又怎会失位呀?”
李泽厚《论语今读》
【译】
孔子讲卫灵公的腐败。康子说:“既然如此,为什么不灭亡?”孔子说:“他有仲叔圉办理外交,祝鮀管理祭祀,王孙贾统率军队。像这样,又怎会灭亡?”
【注】
《集释》《读四书丛说》:夫子平日语此三人皆所不许,而此章之言乃若此,可见圣人不以其所短弃其所长。
【记】
“无道”一词太广泛,暂译为“腐败”。此谓有贤臣,虽昏君也暂可不败亡,可见人才重要。但总有一天,这些人才被逐被杀;但如有制度保障,便没关系了;制度之重要也。上注有趣,见孔子并不求全责备,总取人之所长,执政者更该如此了。
(二一)
子曰:“其言之不怍,则为之也难。”
钱穆《论语新解》
怍,惭义。凡人于事有志必为,当内度才德学力,外审时势事机。今言之不怍,非轻言苟且,即大言欺人。其为之之难,即在其言之不怍时而可见。
【白话试译】
先生说:“他说来不怍惭,那就做来困难了。”
李泽厚《论语今读》
【译】
孔子说:“大言不惭,做起来就难了。”
【注】
《集释》《集解》马曰:怍,惭也。
【记】
好些时髦青年却常如此,不守信,不诚实,自以为真理在握,绝对高明,于是夸夸其谈,文章满纸,却经不起时间推移,实际考验。
(二二)
陈成子弒简公,孔子沐浴而朝,告于哀公曰:“陈恒弒其君,请讨之!”公曰:“告夫三子。”孔子曰:“以吾从大夫之后,不敢不告也。君曰‘告夫三子’者。”之三子告,不可。孔子曰:“以吾从大夫之后,不敢不告也。”
钱穆《论语新解》
陈成子弒简公:齐大夫陈恒弒简公,名壬。事在鲁哀公十四年。
沐浴而朝:时孔子已致仕,将告君以大事,郑重之,故先斋戒沐浴始朝。
告夫三子:三子,指三家。鲁政在此三家,哀公不得自专,故欲孔子告之。
孔子曰:此下至“君曰告夫三子者”,乃孔子退于朝而自言如此。深憾鲁君不能自命三家,而使己告之。曰“告夫三子者”,增一“者”字,无限愤慨,尽在此一字见矣。
之三子告,不可:之,往义。孔子往告三子,三子不可。盖三家鲁之强臣,有无君之心,正犹齐之有陈恒,宁肯听孔子言而往讨之?
孔子曰:此下乃孔子退自三家,而又自言之如此。孔子亦知其所请之不得行,而必请于君,请于三家,亦所谓“知其不可而为之”也。
《左传》记此事云:“孔子三日斋而请伐齐三,公曰:‘鲁为齐弱久矣,子之伐之,将若之何?’对曰:‘陈恒弒其君,民之不与者半;以鲁之众,加齐之半,可克也。’”则孔子不仅辨其义,亦复量其力。若不量力而徒伸大义,此亦言之不怍矣。私人之言犹有不可,况告君论国事乎?宋儒疑《左传》所载非孔子言,则岂不度德不量力,而空言可伸大义于天下?宋儒解《论语》失孔子意,多在此等处。若论训诂考据,朱《注》亦多有超后人之上者,此不可不知。
【白话试译】
齐陈成子弒其君简公,孔子在家斋戒沐浴了去到鲁国朝廷,告诉鲁哀公道:“陈恒弒了他的君,请快发兵去讨伐他。”哀公道:“你告诉那三位呀!”先生退下说:“因我也还追随在大夫之后,这等大事,不敢不告诉吾君,吾君却说去告诉这三位!”孔子到三家,一一告诉了,三家说:“不可。”先生退下说:“正因我也还追随在大夫之后,不敢不告呀!”
李泽厚《论语今读》
【译】
陈成子杀了齐简公。孔子吃素洗澡后去见鲁哀公说:“陈恒杀了国君,请出兵讨伐。”哀公说:“你去告诉那三大家族。”孔子退了出来说:“因为我曾经担任过官职,不能不来报告;国君却要我去告诉那三个人。”孔子去向三个人报告,没得到同意。孔子说:“因为我曾经担任过官职,不能不来报告。”
【注】
《朱注》胡氏曰:春秋之法,弑君之贼,人得而讨之。
【记】
这就是孔子的“迂”劲;因为当过官,依据礼制,“应当”(ought to)过问国事。虽知白说,也要去说。这也是一种“知其不可为而为之”的精神?!哀公之所以要孔子“告夫三子”,因为实权在他们手里。“沐浴”实古巫仪(沐浴之后才能主持巫仪)之沿承,《礼记·儒行》“儒有澡身而浴德,陈言而伏”,乃传统之礼仪制度。据徐中舒《甲骨文中所见的儒》,儒乃需,即沐浴后主持巫祝意识者。
(二三)
子路问事君。子曰:“勿欺也,而犯之。”
钱穆《论语新解》
犯,谓犯颜谏争。一说:犯颜谏诤即勿欺。一说:如言过其实以求君之必听,虽出爱君之心,而所言近于欺。以子路之贤,不忧其欺君,更不忧其不能犯。然而子路好勇之过,或有以不知为知而进言者,故孔子以此诲之。今按:“孔子请讨陈恒”章之前,先以“言之不怍”章,又继以“事君勿欺”章,《论语》编者之意,可谓深微矣。读者其细阐之。
【白话试译】
子路问事君之道。先生说:“要不欺他,又能犯其颜色而直谏。”
李泽厚《论语今读》
【译】
子路问如何事奉国君?孔子说:“不要欺骗他,可以触犯他。”
【注】
《朱注》:犯,谓犯颜谏争。
【记】
如今刚好相反。报喜不报忧,阿谀逢迎,无所不至。“大跃进”的欺骗导至数千万人的死亡。中国自汉有御史、谏官制度,亦可谓将此语体制化,实开世界先河。此儒学外王之优良传统可继承而与现代政治相接轨者。
(二四)
子曰:“君子上达,小人下达。”
钱穆《论语新解》
本章有两解。一说:上达达于道,下达达于器。如为农工商贾,虽小人之事,亦可各随其业,有守有达。若夫为恶与不义,此乃败类之小人,无所谓达也。一说:君子日进乎高明,小人日究乎污下,一念之歧,日分日远也。前解君子小人指位言。后解君子小人指德言。今从后解。
【白话试译】
先生说:“君子日日长进向上,小人日日沉沦向下。”
李泽厚《论语今读》
【译】
孔子说:“君子向上走,小人向下走。”
【注】
《康注》:君子尊鬼神,由清明而进至于穷理尽性以合天。小人用体魄,由昏浊而日污,下至于纵欲作孽而速戾。
《集释》《皇疏》:上达者,达于仁义也。下达,谓达于财利。
《焦氏笔乘》:问:上达下达。曰:形而上者谓之道,形而下者谓之器,非二物也。君子见性,故不得有,但见其道,而不见其器。小人执相,故不得无,但见其器,而不见其道。
《论语稽》:人天生而为君子者,亦天生而为小人者,譬之一路,行而上为君子,行而下为小人。
【记】
注疏解说甚多,大都以为所谓“上”、“下”者,即义、利也。与“君子喻于义,小人喻于利”(4.16章)同,亦可参考14.35章。“达”有译作“成功”,即“君子大处成功,小人小处成功”。
(二五)
子曰:“古之学者为己,今之学者为人。”
钱穆《论语新解》
今按:本章有两解。荀子曰:“入乎耳,着乎心,为己也。入乎耳,出乎口,为人也。为己,履道而行。为人,徒能言之。”如此解之,为人之学,亦犹孟子所谓“人之患在好为人师”也。又一说:为己,欲得之于己。为人,欲见之于人。此犹荀子谓“君子之学以美其身,小人之学以为禽犊”也。今按:此两解义各有当,然当孔子时,学风初启,疑无此后世现象。孔子所谓为己,殆指德行之科言。为人,指言语、政事、文学之科言。孔子非不主张学以为人,惟必有为己之本,乃可以达于为人之效。孟子特于古人中举出伊尹、伯夷、柳下惠,此皆为己,而为人之效亦见,故三子者皆得预于圣人之列。孔子曰:“己欲立而立人,己欲达而达人。”己立己达是为己,立人达人是为人。孔门不薄为人之学,惟必以为己之学树其本;未有不能为己而能为人者。若如前两解,实非为人之学,其私心乃亦以为己而已,疑非此章之本义。
【白话试译】
先生说:“古之学者,是为己而学的。今之学者,是为人而学的。”
李泽厚《论语今读》
【译】
孔子说:“古时的学者是为了改进自己,今天的学者是为了教训别人。”
【注】
《正义》孔曰:为己,履而行之;为人,徒能言之。《荀子·劝学篇》:君子之学也,入乎耳,著乎心,布乎四体,形乎动静,端而言,蠕而动,一可以为法则。小人之学也,入乎耳,出乎口。口、耳之间则四寸耳,曷足以美七尺之身哉?
【记】
又是难题一个,众说纷纭。宋明儒学对此扬高凿深,无非宣扬“内圣”高于“外王”等等,本译干脆结合今日实际,平易解之。君不见,好些风头正健、时髦十足的青年学人(其实也未必都年轻)专以践踏他人炫耀自己为学问志业乎?
到底何谓“为己之学”?专作道德讲,似仍有一间未达处;即使宋明理学倡导之“半日读书半日静坐”,此“半日静坐”者也不只道德反省,其所追求者也是超道德之天人交会的神秘境界。所以我认为,“为”(道)—“情”—“境”(人生境界)之体验、寻求,才是中国哲学重心所在,而不在性理、心、气等范畴之干枯讨论。
(二六)
蘧伯玉使人于孔子,孔子与之坐而问焉。曰:“夫子何为?”对曰:“夫子欲寡其过而未能也。”使者出。子曰:“使乎!使乎!”
钱穆《论语新解》
蘧伯玉:卫大夫,名瑗。孔子居卫,尝主其家。伯玉始见于《春秋》鲁襄公十四年,其时已在大夫之位,且又名成见敬于时。越此八年,孔子始生。孔子适卫主其家,伯玉当踰百龄之寿矣。
与之坐:或说:敬其主,以及其使。或说:使者来,原无不坐,此着“与之坐而问焉”者,乃见孔子详审之诚,交友亲情之切。若徒曰“孔子问”,则失其伦次矣。非为敬其主而特与以坐也。
夫子何为:夫子,指伯玉。
欲寡其过而未能:言但欲寡过而犹未能也。不曰“欲无过”,而曰“欲寡过”,又曰“未能焉”,使者言愈卑,而其主之贤愈益彰;故孔子重言叹美之,曰:“使乎!使乎!”
【白话试译】
蘧伯玉遣使者来孔子家,孔子和使者坐下,问道:“近来先生做些什么呀!”使者对道:“我们先生只想要少些过失,但总觉还未能呀!”使者辞出,先生说:“好极了!那使者呀!那使者呀!”
李泽厚《论语今读》
【译】
蘧伯玉派一位使者看望孔子。孔子请他坐而问道:“他老先生在干些什么呢?”使者回答说:“他老先生想减少自己的过失,还做不到哩。”
使者出去后,孔子说:“好一位使者,好一位使者!”
【注】
《朱注》:使者之言愈自卑约,而其主之贤益彰,亦可谓深知君子之心,而善于辞令者矣。……按庄周称伯玉行年五十而知四十九年之非。
【记】
这倒是孔子的真精神。“温良恭俭让”,从不以为自己是天才,是超人,掌握了绝对真理。个人如是,民族国家亦应如是。中华文化之所以源远流长,正是因为保持了这种不断努力、从不懈怠、永不自满的精神,即使在虚骄气盛、顽固自大的时刻,也总有勇士出来批判自己。猛击“国粹”,毫不留情的鲁迅而以“民族魂”盖棺论定,便是这样。这与那些以为自己乃天才,别人皆蠢货,从而故作惊人语的时髦青年、冒牌学者,实大不相同。三章拙记中屡提此点,盖近年深有体会。
(二七)
子曰:“不在其位,不谋其政。”
钱穆《论语新解》
本章重出。
李泽厚《论语今读》
【译】
孔子说:“不在那个位置上,便不去谋划他的政治事务。”
曾子说:“君子的思想考虑,不越出职务范围。”
【注】
《康注》:位者,职守之名,各有权限,不能出权限之外。……如兵官专司兵事,农官专司农事,不得及它,乃能致精也。若士人无位,则天地之大,万物之夥,皆宜穷极其理。……盖学人与有位正相反也,学者慎勿误会。
【记】
孔子的话,可以有多种原因和解释。曾参的话就太保守。“思不出其位”本来自《易经》,但在那里又是别的意思,并非规范、要求。康注有意思,颇符合现代民主精神,难怪他要改孔子“天下有道则庶民不议”为“天下有道则庶民议”,即人均有议政之权利,这当然完全不同于曾子。因此“不谋其政”,不过是不应干预专家的专业知识领域而已。
(二八)
曾子曰:“君子思不出其位。”
钱穆《论语新解》
上章已见〈泰伯篇〉,本章承上章而类记之。或是〈泰伯篇〉记者未知有曾子此语,而记此篇者知之,故遂幷着之。位指政治上之职位言。从政当各专己职,越职出位而思,徒劳无补,并滋纷乱。
又按:本章又见《易》〈艮卦〉之〈象辞〉,疑〈象辞〉后出,非曾子引〈象辞〉。
又按:旧本此章与上章合为一章,朱子始分为两章,今从之。
【白话试译】
曾子说:“君子用思,不越出他自己当前的职位。”
李泽厚《论语今读》
(见上章)
(二九)
子曰:“君子耻其言而过其行。”
钱穆《论语新解》
本章或作“耻其言之过其行”,义解则同。不当分“耻其言”与“过其行”作两项解。
【白话试译】
先生说:“君子以他的说话过了他的行为为可耻。”
李泽厚《论语今读》
【译】
孔子说:“君子羞耻于他所讲超过他所做的。”
【注】
《正义》:此与《里仁篇》“古者言之不出,耻躬之不逮”,语意正同。《礼记·杂记》云:有其言而无其行,君子耻之。《表记》云:君子耻有其辞而无其德,有其德而无其行。
【记】
又一次提出语言与行为的关系。语言不只是个交流问题,而是有实际效用的问题。因此也才有要求言行一致和必须信守承诺等等道德。
(三〇)
子曰:“君子道者三,我无能焉。仁者不忧,知者不惑,勇者不惧。”子贡曰:“夫子自道也。”
钱穆《论语新解》
君子道者三:此犹云君子之道三。或说:道,训由。君子由此三者以成德。人之才性各异,斯其成德亦有不同;惟知、仁、勇为三达德,不忧、不惑、不惧,人人皆由以成德。
夫子自道也:自道犹云自述。圣人自视常欿然,故曰:“我无能焉。”此其所以日进不止也。自子贡视之,则孔子三道尽备,故曰:“夫子自道。”
【白话试译】
先生说:“君子之道有三:仁者不忧,知者不惑,勇者不惧。我一项也不能。”子贡说:“这正是先生称道他自己呀!”
李泽厚《论语今读》
【译】
孔子说:“君子的道德有三项,我还不行。仁爱的人不忧愁,智慧的人不迷惑,勇敢的人不畏惧。”子贡说:“这正是老师讲自己啊。”
【注】
《朱注》:自责以勉人也。
【记】
名言。智、仁、勇,是所谓“三达德”;既是道德,又是心理,即文化积淀为心理也。
(三一)
子贡方人。子曰:“赐也贤乎哉!夫我则不暇。”
钱穆《论语新解》
方人:此有两说:一,方,比方义。比方人物,较其长短,犹言批评。一说,方,即谤字,声近通借。谓言人过恶。
夫我则不暇:夫,犹彼。指“方人”言。按:方人若指谤人,孔子何以仅谓不暇,而又称其贤?故知“方人”当从前解。
又按:一部《论语》,孔子方人之言多矣,何以曰“夫我则不暇”?宋儒谢良佐见大程子,举书不遗一字,明道曰:“贤却记得许多,可谓玩物丧志。”谢闻之,汗流浃背。及看明道读史,又却逐行看过,不差一字。谢甚不服,后来醒悟,常以此事接引博学进士。其事可与本章互参。
【白话试译】
子贡批评人物。先生说:“赐呀!真贤能吧!对于那些,我就没有这暇闲呀!”
李泽厚《论语今读》
【译】
子贡常讥评人物。孔子说:“子贡,你就那么好吗?我却没有这闲工夫。”
【注】
《集释》《潘氏集笺》:古文“谤”作“方”。
【记】
子贡大概是《论语》中使人感到最聪明的学生,喜欢讥评人物,也属自然。孔子予以委婉批评,并不像对冉有、宰我那么厉害。“方”另作“比”解,即喜欢拿自己和别人比较,这也常常是聪明人喜欢做的,从比较中可知自己的优长与弱点。
(三二)
子曰:“不患人之不己知,患其不能也。”
钱穆《论语新解》
《论语》有两章文字全同者,当是一章重出。有文字小异而章义全同者,当是孔子屡言之,而闻者各自记之。如本章凡四见,文各有异,是必孔子之丁宁反复而屡言常道之也。
【白话试译】
先生说:“不要愁别人不知我,只愁我自己的不能。”
李泽厚《论语今读》
【译】
孔子说:“不愁人家不知道自己,只愁自己没才能。”
【注】
《钱解》:《论语》有两章文字全同者,当是一章重出。有文字小异而章义全同者,当是孔子屡言之,而闻者各自为记也。如本章凡四见,文各有异,是必孔子之叮咛反复而屡言常道之也。
【记】
总之,仍然是修内功重要。今之人常反是,生怕埋没了自己。我常对文学家们说,作品不怕埋没。好作品,死后也会被人发掘出来;一般的作品,你还没死,就被人忘记了。既然如此,又何必赶时髦、作修改、急于出版,生怕别人不知道自己呢?从而,人生价值究何在呢?君不见,颇有人焉,生时显赫一世,桂冠高耸;死后顿时沉寂,被骂倡优。自己知道一生价值所在就可以了,何必外求。
(三三)
子曰:“不逆诈,不亿不信,抑亦先觉者,是贤乎?”
钱穆《论语新解》
逆诈:逆,事未至而迎之。人未必以诈待我,我先逆以为其诈,是为逆诈。
不亿不信:亿者,事未见而悬揣之。人未必对我不信,我先防其或不信,是为亿不信。
抑亦先觉者:我不逆测他人之诈与不信,而他人如有诈与不信,我亦能事先觉察,是我之明。疑生于不明。我果明,自不疑。此所以为贤。己不能明,而于人多疑,是先自陷于诈与不信之列。此所以为愚也。或说:不逆不亿,以至诚待人,圣人之道。抑亦以先觉人之情伪为贤乎?此言先觉不能为贤,于本章文气不合,今不从。
【白话试译】
先生说:“不在事前逆测人诈我,不在事前揣想人对我有不信,但临事遇人有诈与不信,亦能先觉到,这不是贤人吗?”
李泽厚《论语今读》
【译】
孔子说:“不事先怀疑别人欺诈,不预先估计别人对我不信任,但临事却能感觉到,这不就是有贤德吗?”
【注】
《朱注》:逆,未至而迎之也。亿,未见而意之也。诈,谓人欺己。不信,谓人疑己。……杨氏曰:君子于诚而已,然未有诚而不明者。故虽不逆诈,不亿不信,而常先觉也。
【记】
这大概就是“仁者”自然有智慧吧?
(三四)
微生亩谓孔子曰:“丘!何为是栖栖者与?无乃为佞乎?”孔子曰:“非敢为佞也,疾固也。”
钱穆《论语新解》
微生亩:微生氏,亩名。或作尾生亩,又说即微生高。观其直呼孔子名而辞甚倨,盖以齿尊。
栖栖:栖,栖字。栖栖,不遑宁处义。孔子历聘诸侯,所谓“遑遑无所集”。
为佞:佞,口给义。微生讥孔子周流不止,若专欲以言辩取信于人,若战国人以孟子为好辩。
疾固也:疾,憾义。固字有两解。一说:固执,执一而不通。孔子言我之席不暇暖,非务欲以辩取信。若知道不行而决意弃世绝物,则是己之固执,不肯多方以求道之行,我所疾在此。一说:孔子言,我之栖栖皇皇,特病世之固陋,欲行道以化之。或疑如前说,似孔子斥微生为执一,有反唇相讥之嫌。然依后说,似孔子脱口自负,语气亦多纡回,不如前说之直而婉,谦而不失其分。今从前说。
【白话试译】
微生亩对孔子说:“丘呀!你为何如此栖栖遑遑的,真要像一佞人,专以口辩取信吗?”孔子对道:“我不敢要做一佞人,只厌恶做一固执人而已。”
李泽厚《论语今读》
【译】
微生亩对孔子说:“孔丘,为什么老这样忙忙碌碌到处奔波?这岂不是想凭口舌取胜吗?”孔子说:“我不是敢逞口舌,而是恨顽固不化。”
【注】
《朱注》:微生,……名夫子而辞甚倨,盖有齿德而隐者。……圣人之于达尊,礼恭而言直如此。
【记】
从口气看,微生亩大概是个老顽固的前辈,但孔子仍针锋相对地回答了他,没有让步。
(三五)
子曰:“骥不称其力,称其德也。”
钱穆《论语新解》
骥,善马名,一日能行千里。然所以称骥,非以其力能行远,乃以其德性调良,与人意相和协。人之才德兼者,其所称必在德。然亦无无才之德。不能行远,终是驽马。性虽调良,不获骥称。
【白话试译】
先生说:“称为骥马的,并不是称牠之力,乃是称牠之德呀。”
李泽厚《论语今读》
【译】
孔子说:“千里马不是称呼它的气力,而是称呼它的品质。”
【注】
《正义》郑曰:德者,调良之谓。……骥马调良,能有其德,故为善马。
【记】
何谓“调良”?是否指训练呢?千里马也须调教训练,并非全凭自然气质。
(三六)
或曰:“以德报怨,何如?”子曰:“何以报德?以直报怨,以德报德。”
钱穆《论语新解》
以德报怨:此四字见《老子》书。《论语》二十篇,无及《老子》其人其书者;有之,惟此四字,可破后世相传孔子学于老耼之浮说。殆是当时有此语,后为《老子》书者有取焉,非或人引《老子》书为问。
何以报德:以德报怨,若为忠厚,然教人以伪,又导人于忍,否则将使人流于浮薄。既以德报所怨,则人之有德于我者,又将何以为报?岂怨亲平等,我心一无分别于其间?此非大伪,即是至忍,否则是浮薄无性情之真。
以直报怨:直者直道,公平无私。我虽于彼有私怨,我以公平之直道报之,不因怨而加刻,亦不因怨而反有所加厚,是即直。君子无所往而不以直道行,何为于所怨者而特曲加以私厚?
以德报德:人之有德于我,我必以德报之,亦即直道也。然德不论厚薄。“谁言寸草心,报得三春晖。”若计较厚薄以为报,是非以德报德,乃以利偿利矣。此又小人之至私至薄,非所谓报德。
本章之言,明白简约,而其指意曲折反复,如造化自然之简易而易知,又复微妙而难穷,其要乃在我之一心。我能直心而行,以至于斟酌尽善,情理兼到,而至于无所用心焉。此真学者所当深玩。
【白话试译】
或人问道:“以德报怨,如何呀?”先生说:“那么又如何报德呢?不如有怨以直报,有德以德报。”
李泽厚《论语今读》
【译】
有人说:“用恩德来回报仇怨,怎么样?”孔子说:“那又如何回报恩德?该用公正来回报怨恨,用恩德回报恩德。”
【注】
《康注》:孔子之道不远人,因人情之至,顺人理之公,令人人可行而已……孔子非不能为高言也,藉有高深,亦不过一二人能行之,而非人能共行,亦必不能为大道,孔子即不言之矣。耶氏过仁,亦以德报怨,或以此尊之,然实不能行。
【记】
这是重要的孔门思想,是儒学不同于那种“报怨以德”(老子)、“舍身饲虎”(佛经)、“爱敌如友”、“右脸被打,送上左脸”(《圣经》)等教义所在。也正是实用理性的充分表现。
既不滥施感情,泛说博爱(这很难做到),也不否认人情,一切以利害为准则(如法家),而是理性渗入情感中,情感以理性为原则。在这里,儒家的社会性公德(正义、公平)与宗教性私德(济世救人)又是合在一起的。
(三七)
子曰:“莫我知也夫!”子贡曰:“何为其莫知子也?”子曰:“不怨天,不尤人,下学而上达,知我者其天乎!”
钱穆《论语新解》
不怨天,不尤人:尤,非之之义。孔子道不行于世而不怨天,知天命有穷通。人不己知而不非人,知人事有厄,亦皆由天命。
下学而上达:下学,学于通人事。上达,达于知天命。于下学中求知人道,又知人道之原本于天。由此上达,而知道之由于天命,又知道之穷通之莫非由于天命;于是而明及天人之际,一以贯之。天人之际,即此上下之间。天命我以行道,又命我以道之穷,是皆天。
知我者其天乎:孔子之学先由于知人,此即下学。渐达而至于知天,此谓上达。学至于知天,乃叹惟天为知我。
本章重在“下学”两字。一部《论语》,皆言下学。能下学,自能上达。无怨无尤,亦下学,然即已是上达之征。孔子反己自修,循序渐进,以致其知。知愈深而怨尤自去,循至于无人能知、惟天独知之一境。故圣人于人事能竭其忠,于天命能尽其信。圣人之学,自常人视之,若至高不可攀;然亦本十室之邑所必有之“忠信”而又“好学”以达此境。故下学实自忠信始。不忠不信以为学,终无逃于为小人之下达。至于舍下学而求上达,昧人事而亿天命,亦非孔门之学。深读《论语》者可自得之。本章孔子自述为学,极平实,又极高远,学者恐不易遽明。能在心中常存此一境,而沉潜反复于《论语》之全书,庶乎有一日可望见其有所卓然之处。
【白话试译】
先生说:“没有人能知道得我了吧!”子贡说:“为何没有人能知道得先生呢?”先生说:“我上不怨天,下不尤人,只在下处学,渐向上处达。知我的,算只有天了!”
李泽厚《论语今读》
【译】
孔子说:“没有人会理解我了!”子贡说:“为什么会没人理解你?”
孔子说:“不埋怨老天,不怪罪别人,下学人事而上达真理。知道我的,只有天了。”
【注】
《集释》《皇疏》:下学,学人事。上达,达天命。……朱柏庐《毋欺录》:下学而上达,上达即在下学中,所以圣贤立教,只就下学说,才以上达立教,便误后学,便是害道病根。
【记】
孔子也有不知道(即不使用)自己的埋怨,与前面所讲岂不矛盾?这正好描述出一个真实的孔子面目。怀才不遇而抑郁感叹,乃人之常情,虽孔子亦何能免。孔子虽然没有怨天尤人,但也确乎满腹牢骚,在《论语》中可以多次看到。足见孔子乃普通人一个,并非宋明理学家所描绘的那种超凡入圣、修养“到家”的“至圣”傀儡。
(三八)
公伯寮愬子路于季孙。子服景伯以告,曰:“夫子固有惑志于公伯寮,吾力犹能肆诸市朝。”子曰:“道之将行也与,命也。道之将废也与,命也。公伯寮其如命何?”
钱穆《论语新解》
公伯寮:公伯氏,寮名,鲁人。或说亦孔子弟子。
愬子路:愬,进谗言。
子服景伯:子服氏。景,谥。伯,字。鲁大夫子服何。
夫子固有惑志于公伯寮:此句有两读:一读于“有惑志”断,此下四字连下句。一读至公伯寮为一句。夫子指季孙,言其受惑于寮之谗言。
肆诸市朝:肆者,杀其人而陈其尸。大夫尸于朝,士尸于市。公伯寮是士,当尸于市。此处“市朝”连言,非兼指。景伯言吾力犹能言于季孙,明子路之无罪,使季孙知寮之枉愬,然后将诛寮而肆诸市也。
道之将行也与,命也:若道将行,此是命,寮之愬终将不入。若寮之愬得行,是道将废,亦是命,与寮无关。孔子言此,以晓景伯,安子路,而警伯寮。
本章当与上章“不怨天不尤人”合参。人道之不可违者为义,天道之不可争者为命。命不可知,君子惟当以义安命。凡义所不可,即以为命所不有。故不得于命,犹不失吾义。常人于智力所无可奈何处始谓之命,故必尽智力以争。君子则一准于义,虽力有可争,智有可图,而义所不可,即斯谓之命。孔子之于公伯寮,未尝无景伯可恃。孔子之于卫卿,亦未尝无弥子瑕可缘。然循此以往,终将无以为孔子。或人称孔子“知其不可而为之”,如此等处,却似“知有可为而不为”,此亦学者所当细参。
【白话试译】
公伯寮谗愬子路于季孙,子服景伯把此事告诉孔子,说:“季孙听了公伯寮谗愬,已对子路有疑惑。但我的力量还能把此事向季孙陈说清楚,使季孙杀了公伯寮,把他陈尸于市。”先生说:“道若将行,这是命。道若将废,亦是命。公伯寮如何挽得过天命呀!”
李泽厚《论语今读》
【译】
公伯寮向季孙毁谤子路。子服景伯告诉说:“季孙他老人家已被公伯寮迷惑了,但我还有力量把这个坏蛋干掉。”
孔子说:“道义能够实现,是命运;不能实现,也是命运。公伯寮又能把命运怎么样?”
【注】
《朱注》:肆,陈尸也,言欲诛寮。
《集释》《蒿庵闲话》:贫富、贵贱、得失、死生之有所制而不可强也,君子与小人一也。命不可知,……小人智力争命,故其心多怨。众人之于命,亦有安之矣,大约皆知其无可奈何而后安之者也。圣人之于命,安之矣,实不以命为准也,而以义为准。
【记】
具体的历史情节已经完全不清楚了,因此只能凭字面含义来了解孔子所采取的“无为”态度:反对用暴力去清除反对自己的人。但“命也”是个大问题。今天许多人仍然信“命”,认为另有主宰在支配自己的生活和前途,于是求神问卜,希求福佑。但本读已再三说明,“命”不过是偶然性罢了,要重视、尊重甚至崇敬这偶然,但不必去膜拜、屈从于它。相反,要努力从种种偶然中去“建立”起必然,这就是“立命”,即主宰命运。因为整个人生均偶然,如不由自己作主去立志、立命,一切归于“天意”、“运气”,无所作为,完全失去主体性,就毫无出息了,这常是弱者的选择。
(三九)
子曰:“贤者辟世,其次辟地,其次辟色,其次辟言。”
钱穆《论语新解》
辟,即避。贤者避世,天下无道而隐,如伯夷、太公是也。避地谓去乱国,适治邦。避色者,礼貌衰而去。辟言者,有违言而后去。避地以下,三言“其次”,固不以优劣论。即如孔子,欲乘桴浮于海,欲居九夷,是欲避世而未能。所谓次者,就避之深浅言。避世,避之尤深者。避地以降,渐不欲避,志益平,心益苦。“我非斯人之徒与而谁与”,固不以能决然避去者之为贤之尤高。
【白话试译】
先生说:“贤者避去此世。其次,避开一地另居一地。又其次,见人颜色不好始避。更其次,听人言语不好乃避。”
李泽厚《论语今读》
【译】
孔子说:“有道德的人避开社会,其次避开地方,再次避开不好的脸色,再次,避开不好的言语。”
孔子说:“这样做的已经有七个人了。”
【注】
《朱注》程子曰:四者虽以大小次第言之,然非有优劣也,所遇不同耳。
【记】
当时“礼崩乐坏”,因乱世而作的各种躲避。
(四〇)
子曰:“作者七人矣。”
钱穆《论语新解》
本章旧本连上为一章,朱子因其别有“子曰”字,分为两章。然仍当连上章为说。作者如见几而作,谓起而避去。此七人无主名。或指孔子以前人,或指孔子同时人。此乃孔子慨叹世乱,以指同时人为是。《论语》记孔子所遇隐士,如长沮,桀溺,荷莜丈人,晨门,荷蒉,仪封人,狂接舆,适得七人之数。
【白话试译】
先生说:“起而避去的,已有七人了。”
李泽厚《论语今读》
(见上章)
(四一)
子路宿于石门。晨门曰:“奚自?”曰:“自孔氏。”曰:“是知其不可而为之者与?”
钱穆《论语新解》
石门:地名,见《春秋》。或说曲阜凡十二门,其南第二门曰石门,乃外城门。考本章情事,当从后说。
晨门:主守门,晨夜开闭者。失其名。
奚自:谓自何方来。
本章当是孔子周流在外,使子路归视其家。甫抵城,已薄暮,门闭,遂宿郭门外。晨兴而入,门者讶其早,故问从何来。子路答自孔氏。盖孔子鲁人,人尽知之,不烦举名以告。晨门曰:“是知其不可而为之者”,正见孔子时必在外。若已息驾于洙泗之上,则门者不复作此言。此门者盖一隐士,知世之不可为,而以讥孔子;不知孔子之知其不可为而为,正是一种知命之学。世不可为是天意,而我之不可不为则仍是天意。道之行不行属命,而人之无行而不可不于道亦是命。孔子下学上达,下学,即行道;上达,斯知命矣。然晨门一言而圣心一生若揭,封人一言而天心千古不爽,斯其知皆不可及。
【白话试译】
子路在石门外宿了一宵,黎明即赶进鲁城,守门人问他:“你由何方来?”子路对道:“自孔氏来。”守门人说:“嗄!那人呀!他是一个明知干不成而还要干的人呀!”
李泽厚《论语今读》
【译】
子路在石门过夜。早上守城门的人说:“你从哪里来?”子路说:“从孔子那里来。”守门人说:“是那个知道不可能还要去做的人吗?”
【注】
《康注》:晨门知世之不可而不为者。孔子斯人,是与万物一体,饥溺犹己,悲悯为怀,……仁人之心,不忍若是,恝此所以为圣人也。知不可而为,晨门乃真知圣人者,不然齐景、卫灵公之昏庸,佛肸、公山之反叛,陈蔡之微弱衰乱,此庸人之所讥,圣人岂不深知?而恋恋徘徊,其愚何为若是哉?
【记】
从这两章均可看出儒学与道家(避世)并非全不相容,但儒学骨干仍然是“知其不可而为之”,可称悲壮。此语之流传千古,岂不因是。
(四二)
子击磬于卫。有荷蒉而过孔氏之门者,曰:“有心哉!击磬乎!”既而曰:“鄙哉!硁硁乎!莫己知也,斯己而已矣。‘深则厉,浅则揭。’”子曰:“果哉!末之难矣。”
钱穆《论语新解》
击磬:磬,乐器。
荷蒉:蒉,草器,以盛土。荷,担负义。
有心哉,击磬乎:此荷蒉者亦一隐士。过孔子之门,闻乐而知心,知其非常人矣。
硁硁乎:硁硁,石声,象坚确意。孔子击磬,其声坚确,荷蒉谓其不随世宜而通变,故曰“鄙哉”也。
斯己而已矣:斯己之“己”读如纪。荷蒉之意,人既莫己知,则守己即可,不必再有意于为人。
深则厉,浅则揭:此《卫风》〈匏有苦叶〉之诗。厉字亦作砅,履石渡水也。或说:厉,以衣涉水。谓水深,解衣持之,负戴以涉。古人别有涉水之衣以蔽下体,是乃涉濡裈也。今按:衣则非裈。以衣涉水,亦非解衣而负戴之谓。当以砅字解之为是。揭者,以手褰裳过水。水深过膝,则须厉;水浅在膝以下,则只须揭。此讥孔子人不己知而不知止,不能适浅深之宜。
果哉,末之难矣:果,果决义。末,无义。谓此荷蒉者果决于忘世,则亦无以难之。此所谓“道不同不相为谋”。孔子心存天下世道,与荷蒉者心事不同,异心不能同解,则复何说以难彼?或曰:此“难”字是难易之难,谓若果于忘世,则于事无所难。然句中“之”字应指荷蒉,当从前解。
或说:磬声古以为乐节,如后世之用拍版,其响戞然,非有余韵可写深长之思。且磬无独击,必与众乐俱作。此盖孔子与弟子修习雅乐,夫子自击磬,荷蒉以谓明王不作,礼乐不兴,而犹修习于此,为不达于时。今按:与弟子习乐,不得仅言击磬。古有特磬编磬,编磬十六枚共一笋虡;孔子所击或是,不得谓磬无独击。或说殆不可从。
【白话试译】
先生在卫国,一日正击磬。一人担着草器,在门外过。他说:“有心啊!这磬声呀!”过了一忽又说:“鄙极了,这样的硁硁然,意志坚确,没人知得你,便只为你一己也罢了。‘水深,履石而渡。水浅,揭裳而过。’那有定准呀!”先生说:“这人太果决了,我没有话可驳难他。”
李泽厚《论语今读》
【译】
孔子在卫国敲磬,有一个背着草箧经过孔子门口的人说:“有心思哩!在敲磬!”一会儿又说:“何必硁硁作响!既然没人知道,自己知道就行了。水深的时候,穿着衣裳过河;水浅的时候,撩起衣襟过河。”
孔子说:“真坚决呀!我可没话反驳他了。”
【注】
《朱注》:果哉,叹其果于忘世也。
【记】
水深水浅,指应按情况、环境办事。这几章都描述那些反对孔子的观点和谈话。“鄙哉”无确解,此处意译。“厉”另注作“桥”,即水深,从桥上过;水浅,揭衣襟从水中走过。最后一句,也可如是译:“果然如此吗?那也就不难了。”
(四三)
子张曰:“《书》云:‘高宗谅阴,三年不言。’何谓也?”子曰:“何必高宗,古之人皆然。君薨,百官总己以听于冢宰,三年。”
钱穆《论语新解》
书云:见《尚书》〈无逸篇〉。
高宗谅阴:高宗,商王武丁。“谅阴”字又作“梁闇”,天子居丧之庐。一梁支脊而无楹柱,茅垂于地,从旁出入,曰梁闇。后代僧人所居曰庵,即闇也。以其檐]着地而无牖,故曰闇。以其草覆而不开户宇,故曰庵。其实一也。
君薨:薨,卒也。
百官总己以听于冢宰,三年:总己者,总摄己职。各听于冢宰三年,故嗣君得三年不言及政事。非谓闭口无所言。
本章乃言三年之丧。子女之生,三年然后免于父母之怀抱,故父母卒,其子女能三年不忘于哀思,斯为孝。儒家言:三年之丧,自天子达于庶人。庶人生事简单,时有哀思,犹所不妨。天子总理天下,一日二日万几,不能常哀思及于已亡之父母。然政权事小,人道事大。顾政权而丧人道,人道既丧,政权亦将不存。且以不仁不孝之人而总领天下,天下事可知。故儒家言三年之丧自天子达于庶人者,其重在天子,乃言天子亦犹庶人,不可不有三年之丧。既三年常在哀思中,即无心再理大政,则惟有将政权交之冢宰。后世视政权如私产,不可一日放手,此与儒家义大背。孔子谓:“何必高宗,古之人皆然”,言外深慨于近世之不然。至于古人之有此,或别有说,不如儒义之所申,则于此可不深论。或曰:嗣主委君道以伸子道,百官尽臣职以承相职,此忠孝之相成。周公负扆以朝诸侯而流言起,则此制不得不变。故康王葬毕遂即位,是三年之丧不行于西周之初。
【白话试译】
子张问道:“《尚书》上说:‘高宗谅阴,三年不言。’这是什么意义呀?”先生说:“何必定是高宗呀?古人莫不这样!前王死了,朝廷百官,便各自总摄己职去听命于冢宰,共历三年。”
李泽厚《论语今读》
【译】
子张问道:“《书经》上说,殷高宗守丧,三年不讲话,什么意思?”孔子说:“何必一定是高宗,古人都这样。老国君死了,一切官员坚守自己的岗位,听大宰相的命令,三年。”
【注】
《朱注》:百官听于冢宰,故君得以三年不言也。
《集释》《皇疏》:百官皆束己职,三年听冢宰。
《钱解》:高宗,商王武丁。“谅阴”字又作“梁闇”,天子居丧之庐。一梁支脊而无楹柱,茅垂于地,从旁出入。
【记】
三年之丧,如本读第一篇所记,本是史家一大公案,是否存在,争论甚多。我以为,它源自原始礼仪,历代沿袭,从氏族首领到一般成员都必须守此礼制。在中国,直到清末仍有“丁忧三年”不做官的规定。中国远古氏族传习之顽强久固,值得注意。听冢宰三年,我以为其原意是新“君”初立,不谙政事,所以必须不乱讲话(发号施令),而由有经验的冢宰代理政务,处理事情。所谓伊尹、周公,不都如此?实来源于远古氏族规则。前已说。
(四四)
子曰:“上好礼,则民易使也。”
钱穆《论语新解》
礼之要在敬,在和。上好礼,能自守以敬,与人以和,在下者化之,宜易使。
【白话试译】
先生说:“在上位者能知好礼,在下民众就易于使命了。”
李泽厚《论语今读》
【译】
孔子说:“领导者喜欢礼制,老百姓便容易使唤。”
【注】
《朱注》谢氏曰:礼达而分定,故民易使。
【记】
与“风行草偃”同义,前面已讲。因为“礼”在远古乃习惯法,历代相沿,所以“易使”。与成文法强迫人们履行不同。但时移世变,“上好礼”而民未必听从。孔学道穷而法家代兴,乃时代趋势。法家兴后而又消融归儒,成为儒法互用,所谓礼法是也。自汉代以来,礼法且入民俗,始终重诱导、规劝而轻强制、服从,均“风行草偃”、“则民易使”的遗迹。
(四五)
子路问君子。子曰:“修己以敬。”曰:“如斯而已乎?”曰“修己以安人。”曰:“如斯而已乎?”曰:“修己以安百姓。修己以安百姓,尧舜其犹病诸!”
钱穆《论语新解》
君子:此君子指在上位者。
修己以敬:即修己以礼也。礼在外,敬其内心。
修己以安人:人与人相处,己不修,如何安人?就一家言,一己不修,一家为之不安。就一国与天下言,在上者不修己,即在下者无得安。
修己以安百姓:安人之“人”,指政府百官与己接触者言。百姓,指社会羣众与己不相接触者言。一己不修,即政府羣僚皆为之不安,连及于天下众庶亦为之不安。人道莫大于能相安,而其端自安己始。安己自修敬始。孔门本人道论政事,本人心论人道,此亦一以贯之,亦古今通义。
尧、舜其犹病诸:病,苦其不足。《论语》又云:“君子笃恭而天下平。”笃恭即修己以敬。天下平,即百姓安。今试问一人笃恭,遂可以平天下乎?故曰:“尧舜其犹病诸。”尧、舜尚嫌有不能,自尧、舜以下,能笃恭,能修己以敬,岂遂能使百姓安而天下平?子路屡问:“如斯而已乎”?正疑仅此之不足。然世固无己不安而能安人者。亦无己不敬而能敬人者。在己不安,对人不敬,而高踞人上,斯难为之下矣。孔子所言,悬之千百世之后,将仍见其无以易,此所以为圣人之言。故欲求百姓安,天下平,惟有从“修己以敬”始。至于百姓之不尽安,天下之不尽平,尧、舜犹以此为病。孔子盛推尧、舜,而《论语》言“尧、舜其犹病诸”者凡二见,则人力有限,所以君子又贵乎知命。
【白话试译】
子路问:在上位的君子,该如何始得呀?先生说:“把敬来修己。”子路说:“这样就够吗?”先生说:“修己可以安人。”子路又说:“这样就够了吗?”先生说:“修己可以安羣众。若说到安羣众,就连尧舜也还怕力量不足呀!”
李泽厚《论语今读》
【译】
子路问如何是君子?孔子说:“修养自己,严肃认真地对待政务。”
子路说:“就这样吗?”孔子说:“修养自己,使别人安乐。”
子路说:“就这样吗?”孔子说:“修养自己而使百姓安乐。修养自己而使百姓安乐,尧、舜也还不易做到哩。”
【注】
《朱注》:人者,对己而言。百姓,则尽乎人矣。
【记】
可见,尧舜圣王也还有做不到的事。使百姓安乐,谈何容易?内圣外王,谈何容易?岂如后世理学家所言!
(四六)
原壤夷俟。子曰:“幼而不孙弟,长而无述焉,老而不死,是为贼。”以杖叩其胫。
钱穆《论语新解》
原壤:鲁人,孔子之故人。
夷俟:古人两膝着地而坐于足,与跪相似。但跪者直身,臀不着踝。若足底着地,臀后垂,竖膝在前,则曰踞。亦曰蹲。臀坐地,前伸两脚,形如箕,则谓箕踞。夷即蹲踞。古时东方夷俗坐如此,故谓之夷。俟,待义。夷俟,谓踞蹲以待,不出迎,亦不正坐。
无述:述,称述义。人在幼年,当知逊悌。既长,当有所称述以教导后进。
老而不死:此等人,无益于世,老而不死,则是偷生。相传原壤习为吐故纳新之术,从事于延年养生之道;恐因《论语》此言而附益之。
是为贼:贼,偷生义。
叩其胫:膝上曰股,膝下曰胫。以其踞蹲,故所叩当其胫。此乃相亲狎,非挞之。
今按:礼度详密,仪文烦缛,积久人厌,原壤之流乘衰而起。即在孔门,琴张、曾]晳、牧皮,皆称狂士。若非孔门讲学,恐王、何、嵇、阮,即出于春秋之末矣。庄周、老耼之徒,终于踵生不绝。然谓原壤乃老氏之流,则非。
【白话试译】
原壤蹲]着两脚不坐不起,以待孔子之来。先生说:“年幼时,不守逊悌之礼。年长了,又一无称述来教导后辈。只是那样老而不死,这等于如人生中一贼。”说了把手中所曳杖叩击他的脚胫。
李泽厚《论语今读》
【译】
原壤踞着双腿,接待孔子。孔子说:“小时候不谦逊,长大了无作为,老了还不死,这叫作祸害。”用拐杖敲他的小腿。
【注】
《朱注》:夷,蹲踞也。……孔子既责之,而因以所曳之杖,微击其胫,若使勿蹲踞然。
《正义》马曰:原壤,鲁人,孔子故旧。
【记】
原壤据说是孔子的老朋友,对孔子不很礼貌,孔子对他也不客气,但因熟悉,故开玩笑,声貌如见。
(四七)
阙党童子将命。或问之,曰:“益者与?”子曰:“吾见其居于位也,见其与先生并行也,非求益者也,欲速成者也。”
钱穆《论语新解》
阙党童子将命:古者五百家为党,此党名阙。或说:阙党即阙里,孔子旧里。童子,未冠者之称。将命,谓传达宾主之辞命。一说:孔子使此童子将命。或曰:此童子为其党之人将命而来孔子之门。
益者与:或人见此童子能为宾主传辞,幼年敏慧,因问此童子是否有长进之望。益,长进义。益者与,问辞。
居于位:古礼,童子当隅坐,无席位。此童子不知让,乃与成人长者并居于位。
与先生并行:先生者,先我而生,指长辈言。童子当随行,此童子乃与年长者并行,不差在后,亦是不知让。
欲速成:孔子谓此童子心中无求长益之意,只求速成,望快像一大人。
此章与前章为类记。孔子于故旧,则严以诲之;于童子,乃宽以假之。不拘一格。而孔子平日一番轻松和悦之气象,亦随此可见。或曰:孔子举其所目覩,证其非有志于求益。若使此童子在孔子门,孔子安有不教,而听其自纵?故上文不曰“子使童子将命”,而曰“阙党童子将命”。或曰:孔子使之给使令之役,欲其观长少之序,习揖逊之容,盖所以抑而教之,非宠而异之。此见孔子之教育精神随在流露,涵养之功,殆比造化。今按:后说亦有意,不如从前说。
【白话试译】
阙党有一童子,为宾主传命。有人问道:“那童子可望长进吗?”先生说:“我见他坐在成年人的席位上,又见他和前辈长者并肩而行,那童子并不想求长进,只想速成一个大人呀。”
李泽厚《论语今读》
【译】
阙里的一个少年向孔子传达使命。有人问:“这小孩是求上进的吗?”孔子说:“我见他占据大人的席位,见他与老师并肩而行。这不是求上进的,而是急于成名的。”
【注】
《朱注》:礼,童子当隅坐随行。
【记】
今天学生如是者亦有之矣。刚进门已想独立门户,适登堂便与老师平起坐,未入室便自认远胜老师。“执弟子礼甚恭”者少见。中国本有尊师传统,“天地国亲师”,师成为其中之一的崇拜对象,为其他文化所少见。今日之所以如此者,恐与前数十年斯文扫地,名列第九,毛泽东一再号召批判老师宿儒(“资产阶级”专家学者)以致发展至“文革”中“考教授”之恶作剧等等不无关系。年轻一代在此种环境及其遗风“旧”俗中不自觉受感染,迄今如此。可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