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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
微子去之,箕子为之奴,比干谏而死。孔子曰:“殷有三仁焉。”
钱穆《论语新解》
微、箕,国名。子,爵名。微子,纣之庶兄。箕子、比干,纣之诸父。微子见纣无道而去。箕子谏不听,因以为奴,乃佯狂受辱。比干强谏被杀。三人皆意在安乱宁民,行虽不同,而其至诚恻怛心存爱人则一,故同得为仁人。孔子又曰:“有杀身以成仁。”然仁不在死,三人之仁,非指其去与奴与死。以其能忧乱,求欲安民,而谓之仁。
此篇多记仁贤之出处,列于《论语》之将终,盖以见孔子之道不行,而明其出处之义。先之以此章,见殷之亡由于不用贤;伤今思古,所以叹孔子之道穷而斯民之不能脱于祸乱。
【白话试译】
微子避而去,箕子囚为奴,比干谏而死。先生说:“殷在那时,有三位仁人了。”
(二)
柳下惠为士师,三黜。人曰:“子未可去乎?”曰:“直道而事人,焉往而不三黜?枉道而事人,何必去父母之邦?”
钱穆《论语新解》
士师:典狱官。
三黜:三被黜退。
焉往而不三黜:举世浊乱,不容正直,以此例彼,将何往而不被黜?
何必去父母之邦:欲求不黜,惟有枉道。苟能枉道,则不必去父母之邦亦可不被谴黜。柳下惠于鲁公室尚在五服之内,与孔子以鲁为父母之国者又不同,故义不当去。
孟子称柳下惠“圣之和”,观此章,辞气雍容,可谓和矣。然其不欲枉道之意,则确然有不可拔者。故孟子称其“不以三公易其介”。惟玩其辞气,终若视一世皆枉道,无可与为直;其惓惓救世之心则淡矣。故孟子又谓“柳下惠不恭”。此所以异于孔子。本篇所记古之仁贤隐逸之士,皆当与孔子对看,乃见孔子可去而去,不苟合,然亦不遯世,所以与本篇诸贤异。
又按:此章无断语,因无子曰字。义明不待有断。载在《论语》,其为孔子言可知。
【白话试译】
柳下惠当鲁国的狱官,三次被黜。有人说:“你还不去往他国吗?”柳下惠说:“我以直道事人,去到那里将不被黜呢?我若能枉道事人,又何必定要离去父母之邦?”
(三)
齐景公待孔子,曰:“若季氏,则吾不能,以季、孟间待之。”曰:“吾老矣,不能用也。”孔子行。
钱穆《论语新解》
鲁三卿,季氏最贵,齐景公谓我不能如鲁君之待季氏者待孔子,遂以季氏、孟氏之间待之,其礼亦甚隆矣。然又曰:“吾老矣,不能用。”此非面语孔子,盖以私告其臣,而孔子闻之。孔子以齐君不能用而去,则齐君之礼待,不足以安圣人。又按:孔子在齐止一次,以昭二十五年鲁乱去,两年而返。时景公盖年近六十。
【白话试译】
齐景公待遇孔子,说:“像鲁君待遇季氏般,我就不能了。以在季孙氏、孟孙氏之间的礼貌待孔子。”但他私下又说:“我已老了,不能用他了。”于是孔子也离开齐国了。
(四)
齐人归女乐,季桓子受之,三日不朝,孔子行。
钱穆《论语新解》
归读如馈。季桓子,鲁大夫,名斯。《史记》:“鲁定公十年,孔子为鲁司寇,方当政。齐人谋沮之,馈鲁以女乐。定公与季孙君臣相与观之,废朝礼三日,孔子遂行。”本篇均记古今仁贤出处,此两章记孔子之去齐、去鲁以见折衷。可以行则行,可以止则止,所以为时中之圣也。
【白话试译】
齐人送来一批女乐队,季桓子接受了,三天不举行朝礼,于是孔子离开鲁国了。
(五)
楚狂接舆歌而过孔子,曰:“凤兮凤兮!何德之衰!往者不可谏,来者犹可追。已而已而!今之从政者殆而!”孔子下,欲与之言。趋而辟之,不得与之言。
钱穆《论语新解》
楚狂接舆:楚之贤人,佯狂避世,失其姓名,以其接孔子之车而歌,故称之曰接舆,犹晨门、荷莜丈人、长沮、桀溺之例。或说其人接氏舆名。今不从。或曰:狂者,孔门所与,故称其人曰狂接舆。今从之。
歌而过孔子:此当是孔子乘车在途中,接舆歌而过孔子之车。或说歌而过孔子之门。或本有“之门”二字。
何德之衰:古俗相传,世有道则凤鸟见,无道则隐。接舆以凤比孔子,世无道而不能隐,为德衰。
往者不可谏,来者犹可追:既往之事不可再谏,继今而来者犹可追及,谓及今尚可隐去也。
已而已而:已,止义。而,语助辞。犹云罢了罢了。
今之从政者殆而:殆,危义。今之从政者皆危殆不可复救治,不足与有为。或谓孔子若从政,则有仕路风波之忧;此失之。
孔子下:下车。或说:下堂。
趋而避之:接舆急行避孔子,不欲闻孔子之辨白。以下数章,皆见孔子之不忍于避世。接舆诸人,高蹈之风不可及;其所讥于孔子者,亦非谓孔子趋慕荣禄,同于俗情,但以世不可为,而劳劳车马,为孔子惜耳。顾孔子之意,则天下无不可为之时,在我亦有不忍绝之情,有不可逃之义。孔子与诸人旨趣不相投,然孔子终惓惓于此诸人,欲与之语,期以广大其心志;此亦孔子深厚仁心之一种流露。
【白话试译】
楚国一狂人,接在孔子车后而歌,越过孔子车而前。他歌道:“凤啊!凤凤!怎么你德如是般衰呀!已往的莫说了,方来的还可追呀!算了!算了!当今那些从事政治的那一不是危殆之人怎可与之有为呀!”孔子听他歌,下车来,想和他说话。那狂人急行避去,不得和他说。
李泽厚《论语今读》
【译】
楚国的狂人接舆唱着歌经过孔子说:“凤凰啊,凤凰。为什么德行会这么衰落!过去的不用说了,未来的还来得及。算啦,算啦。今天搞政治的实在是不行啊。”孔子下车,想与他谈谈。他却很快避开,孔子没能与他谈。
【注】
《朱注》:凤有道则见,无道则隐,接舆以比孔子而讥其不能隐,为德衰也。来者可追,言及今尚可隐去。
【记】
“接舆”也有解说并非人名,而是接过孔子的车子。总之歌词意思是说事不可为,政治危险,还是退隐,不必为此栖栖皇皇,四处奔走了。可见道家早于孔子,早有隐者了。
(六)
长沮、桀溺耦而耕,孔子过之,使子路问津焉。长沮曰:“夫执舆者为谁?”子路曰:“为孔丘。”曰:“是鲁孔丘与?”曰:“是也。”曰:“是知津矣。”问于桀溺。桀溺曰:“子为谁?”曰:“为仲由。”曰:“是鲁孔丘之徒与?”对曰:“然。”曰:“滔滔者,天下皆是也,而谁以易之。且而,与其从辟人之士也,岂若从辟世之士哉!”耰而不辍。子路行以告。夫子怃然曰:“鸟兽不可与同羣,吾非斯人之徒与而谁与?天下有道,丘不与易也。”
钱穆《论语新解》
长沮、桀溺:两隐者,姓名不传。沮,沮洳。溺,淖溺。以其在水边,故取以名之。桀,健义,亦高大义。一人颀然而长,一人高大而健。
耦而耕:两人并头而耕,谓耦耕。或说前后递耕谓耦耕。
问津:津,济渡处。
执舆者:执舆,执辔在手也。本子路御而执辔,今下问津,故孔子代之。
是知津矣:言孔子长年周流在外,应知津渡之处也。
滔滔者:滔滔,水流貌。字亦作悠悠,即浟浟,同是水流之貌。水之长流,尽日不息,皆是此水;因在水边,随指为喻。犹今俗云:天下老鸦一般黑。
谁以易之:以,犹与也。言一世皆浊,将谁与而变易之。
且而,与其从辟人之士:而指子路。辟读避。辟人之士,指孔子。避世之士,沮、溺自谓。人尽相同,不胜避,故不如避世。
耰而不辍:耰者覆种。布种后,以器杷之,使土开处复合,种深入土,鸟不能啄,以待时雨之至。耰而不辍者,亦不告子路以津处。
怃然:犹怅然,失意貌。
非斯人之徒与而谁与:与者,与同羣。孔子谓我自当与天下人同羣。隐居山林,是与鸟兽同羣。
丘不与易:孔子言正为天下无道,故周流在外,求以易之。若天下有道,则我不复与之有变易。隐者之意,天下无道则须隐。孔子意,正因天下无道故不能隐。盖其心之仁,既不忍于忘天下,亦不忍于必谓天下之终于无道。
【白话试译】
长沮、桀溺两人作对在田中耕,孔子路过,叫子路去向两人问前面济渡处。长沮说:“那执辔在车上的是谁呀?”子路道:“是孔丘。”长沮说:“是鲁国孔丘吗?”子路道:“是的。”长沮说:“那他自知济渡之处了。”子路再问桀溺,桀溺说:“你是谁呀?”子路道:“是仲由。”桀溺说:“是那鲁国孔丘之徒仲由吗?”子路对道:“是。”桀溺说:“你看那水流滔滔,天下都是一般,和谁来变更它呀?而且你,与其跟从避人之士,何如跟从避世之士呀?”一面说,一面不歇地杷土。子路离开两人,把来告诉孔子。孔子怅然停顿]着一会,说:“鸟兽是不可与同羣的呀!我不和那天下人同羣,又和谁同羣呢?若使天下已有道,我也不来和他们有所变更呀!”
李泽厚《论语今读》
【译】
长沮、桀溺并肩耕作,孔子走过他们,要子路去问过河的渡口。长沮问:“你为谁赶车?”子路说:“是孔丘。“问:”是鲁国那个孔丘吗?“子路说:“是。”问:”那他知道渡口嘛。”子路又问桀溺。桀溺问:“你是什么人?”说:“我叫子路。”问:“是鲁国孔丘的学生吗?”回答说:“是。”问:“滔滔浊水,到处泛滥,谁能使它改变呢?你与其跟随躲避坏人的人不如跟随躲避世事的人。”继续耕作,而不停歇。子路回来报告。孔子颇为惆怅,说:“我们总不和飞鸟走兽一起生活吧。我不是人类的一分子又是什么呢?如果天下太平,我才不会去求改变哩。”
【注】
《康注》:怃然,犹怅然,惜其不谕已救世之意也。既生人身,则与人为群,当安而怀之。坐视其饥溺,则心有不忍。……盖圣人之来斯世,明知乱世昏浊而来救之,非以其福乐而来之也。……特入地狱而救众生,斯所以为大圣大仁欤:恻隐之心,悲悯之怀,周流之苦,不厌不舍。
【记】
此乃儒、道(隐者)之分,避政(避开坏的政治)与避世(干脆不问世事)之别。后世士大夫“身在江湖,心存魏阙”,总难忘情于国家大事,总与政治相关连,这是儒学传统,也是中国知识分子的文化心理特征之一,而政治(理论、观念、思想、态度)也常构成他们的哲学或文艺的重要方面或内容,能彻底挣脱者,盖少。从屈原到鲁迅,从先秦诸圣哲到现代新儒家,莫不如是。
此种态度常发之于情感感叹,如孔子此章。可见,孔子之情不同隐者之情。此不同固基于对局势认识的不同和道德理想的不同,因之采取不同的人生态度,而怀有不同之生活感情。可见,情无本体,各自建本体。孔子所建本体为“仁”,即此情(“吾非斯人之徒而谁与”)之提升,所以“吾非斯人之徒而谁与”,如其说是某种理论论证,不如说融理入情的深沉感喟。此亦人类学历史本体论之意,人类本体之存在、延续乃绝对律令之道德意志所由出,一切使命感(mission)义务感(duty)均来自此,是也。
救世之宗教、哲学甚多,有的强调救灵魂甚至以入黑暗、求苦难、舍肉身、得疼楚为得救;有的先救灵魂再救肉体,以救前者为必要条件;孔学似有不同,至少肉体灵魂并重,故“解民倒悬”“救民水火”,先自救灵魂,复救民肉体,再益之教育,此亦救灵魂之事。儒学并不仅是宗教教义而兼有政治性格,此中国所谓“哲学史”总包含政治思想之由来。
(七)
子路从而后,遇丈人,以杖荷莜。子路问曰:“子见夫子乎?”丈人曰:“四体不勤,五榖不分,孰为夫子!”植其杖而芸。子路拱而立。止子路宿,杀鸡为黍而食之,见其二子焉。明日,子路行,以告。子曰:“隐者也。”使子路反见之。至,则行矣。子路曰:“不仕无义,长幼之节不可废也。君臣之义,如之何其废之?欲洁其身而乱大伦。君子之仕也,行其义也。道之不行,已知之矣。”
钱穆《论语新解》
从而后:子路从孔子行,相失在后。
遇丈人:遇者,不期而相值。丈人,长老之称。
以杖荷莜:莜,竹器名。荷,担揭也。丈人以杖揭一竹器箩簏之属在道行,子路借问见夫子否?
四体不勤,五榖不分:或说:分,借作粪。丈人言:我四体不及勤劳,五榖不及粪种,何从知汝夫子?或云:五榖不分,指播种迟早燥湿当一一分辨。或说:此丈人讥子路,值乱世,不勤劳四体以播五榖,而周流远行,孰为汝之夫子而向我索之乎?据下文,丈人甚有礼貌,似不邂逅子路即予面斥.。当从前两说。
植其杖而芸:芸,去田中草。植,竖也。丈人既答子路,行至田中,竖其杖插土中,俯身芸除田中草。
拱而立:拱,叉手,古人以为敬。子路知此丈人非常,故叉手旁立以观其芸,亦表敬意。
止子路宿:时值日暮,此丈人止子路且勿前行,宿其家。
见其二子:丈人杀鸡,作黍饭享子路,又介绍见其二子。
至则行矣:子路反至丈人家,而丈人已出。
子路曰:此乃子路对其二子言。所言大意,当即孔子所授,欲以告丈人者。
不仕无义:仕非为富贵,人之于羣,义当尽职,故仕也。
长幼之节不可废:丈人之见其二子,是不废长幼之节。长幼之节不可废,君臣之义亦如何可废!
洁其身而乱大伦:大伦即指君臣言。一世浊乱,欲自洁其身,隐而不出。茍尽人皆隐,岂不乱君臣之大伦?
道之不行,已知之矣:道之行否属命,人必以行道为己责属义。虽知道不行,仍当出仕,所谓我尽我义。
以上三章,紧承孔子去齐、去鲁两章后,见孔子虽所如不合,终未恝然忘世。然味此四人之言,想其清风,亦足起敬。彼等于孔子尚所不满,置身世外,真如凤翔千仞之冈,自非孔子,焉得而轻议之?
【白话试译】
子路从行,落后了,遇见一老者,杖头担]着一竹器,在路行走。子路问道:“你见我的先生吗?”老者说:“我四体来不及勤劳,五榖来不及分辨,那是你的先生呀!”走往田中,把杖插地,俯下身去除草。子路拱]着手立在一旁。老者止子路勿前行,留到家中过夜。杀一鸡,做些黍饭,请子路,又叫他两个儿子来和子路见面。明天一早,子路告辞,见到孔子,把昨日事告诉了。先生说:“这是一个隐者呀!”命子路再回去见他。子路到他家,人已出门了。子路和他二子说:“一个人不出仕,是不义的呀。长幼之节不可废,君臣之义又如何可废呢?为要清洁己身,把人类大伦乱了。君子所以要出仕,也只是尽他的义务罢了。至于道之不能行,他也早已知之了。”
李泽厚《论语今读》
【译】
子路跟随孔子,落在后面。碰见一位老人,用拐杖挑着锄草工具。子路问道:“你看见我的老师了吗?”老人说:“四肢不劳动,五谷不认识。谁是你的老师?”放下拐杖,便去锄草。子路拱手站着。老人留子路回家过夜,杀鸡做饭给子路吃,并介绍会见了他的两个儿子。第二天,子路继续赶路,告诉了孔子。孔子说:“这是隐士。”要子路再回去找他。子路到了,老人却已走开了。子路说:“不去做官,是没有道理的。长幼的秩序既然不能废弃,君臣的关系又怎能废弃呢?为了使自己一身干净,却破坏了重要的社会关系。君子出来做官,是履行义务;但道义行不通,我们早就知道了。”
【注】
《朱注》:人之大伦有五:父子有亲,君臣有义,夫妇有别,长幼有序,朋友有信是也。仕所以行君臣之义,故虽知道之不行而不可废。
《康注》:盖人分气于天,凡人类皆同胞,义当救之。君子之栖栖周流,皇皇从仕,以行其救民之义,发其不忍之心也。如亲戚有疾,虽知不愈,仍必奔走求药以救之。
【记】
这三章非常著名,都是不同意孔子“知其不可而为之“精神的隐者的评论和孔子的回应。孔子很尊敬这些人:避世隐居,洁身自好。同时也说明自己积极入世的理由:“吾非斯人之徒而谁与”。应该说:这是情真意深的。“知其不可”是认识,“而为之”则是偏偏不计较成败、因果而去做,正显示伦理“本体”高于现象界的认识,显示了人的尊严,不屈从于因果的自由。
朱注五伦,中国历数千年而不坠者,与此种社会结构、社会观念有关。君臣即今上下级职务关系,其原则是“义”,即公平、正直,奉公守法,不偏袒营私,不欺上压下;夫妇有别者,家庭价值(family value)也:非止于爱,而且有恩,彼此长年帮助提携,宽容谅解,尊老抚幼,亦大难矣。父子有亲,动物界止于母子,此则要求父慈子孝。对比当今单亲家庭多为母子者,能无慨然。凡此五伦,经新解后,当仍有益于当世。
(八)
逸民:伯夷、叔齐、虞仲、夷逸、朱张、柳下惠、少连。子曰:“不降其志,不辱其身,伯夷、叔齐与?”谓:“柳下惠、少连,降志辱身矣。言中伦,行中虑,其斯而已矣。”谓:“虞仲、夷逸,隐居放言,身中清、废中权。”“我则异于是,无可无不可。”
钱穆《论语新解》
逸民:逸者,遗佚于世。民者,无位之称。下列七人,皆逸民也。
虞仲:或谓即仲雍。然仲雍在夷、齐前,又继位为吴君,不当入逸民之列。或说:《史记》吴君周章弟虞仲,武王封之故夏墟。此虞仲虽亦为君,然其有国出于意外。由前言之,亦逸民也。今按:此虞仲本是吴君周章之弟,何以知其为虞君之前乃一逸民?窃恐亦未是。或疑乃春秋时虞君之弟,故系以国名而称伯仲,殆亦让国之贤公子,而书传失其记载。
夷逸:或疑“夷逸”非人名,因虞仲逸于夷,故曰夷逸。然依逸民伯夷之类,当称夷逸虞仲,不当曰虞仲夷逸。且逸于夷之虞仲,终为吴君,不得曰隐,又不得曰废。夷逸殆亦人名,而书传无考耳。
朱张:此下孔子分别评说诸人,而独缺朱张。或疑“朱张”当作“诪张”,诪张为幻,即阳狂也。曰逸民,曰夷逸,曰朱张,三者品其目;夷、齐、虞仲、惠、连,五人举其人。然夷逸已辨如前。柳下惠、少连并非阳狂。或疑朱张即孔子弟子仲弓。然孔子评述古昔贤人,不应以己弟子厕名其间。盖朱张之言行,孔子时已无可得称,故孔子但存其名,不加论列耳。
少连:其人见《礼记》〈杂记篇〉,东夷之子。孔子称其善居丧。
不辱其身:夷、齐隐居饿死,是不降志。不仕乱朝,是不辱身。心迹俱逸。柳下惠、少连并仕于鲁,柳下惠三黜不去,则已降志辱身矣。
言中伦,行中虑:但能言应伦类,行应思虑,不失言行,则所谓降辱,亦惟有委屈之迹耳。故为次也。
身中清,废中权:隐居独善,合乎道之清。放言自废,合乎道之权。身清犹孟子谓“洁身”,无行可举,故以身言。放言者,介之推曰:“言,身之文也。身将隐,焉用文之?”谓放废其言也。是二人者,更无言行可举,故又其次也。或说:放言如后世孔融跌荡放言之例。今不从。
无可无不可:孟子曰:“孔子可以仕则仕,可以止则止,可以久则久,可以速则速。”故曰“无可无不可”。
本章列举隐遯者七人。伯夷、叔齐,天子不得臣,诸侯不得友,盖已遯世离羣矣。此为逸民之最高者。柳下惠、少连,虽降志而不枉己,虽辱身而非求合,言能合于伦理,行能中于思考,是逸民之次也。虞仲、夷逸,清而不滓,废而有宜,其身既隐,其言亦无闻,此与柳下惠、少连又不同,亦其次也。此等皆清风远韵,如鸾鹄之高翔,玉雪之不污,视世俗犹腐鼠粪壤耳。惟孔子之道,高而出之。故孔子曰:“我则异于是。”正见其有相同处,故自举以与此辈作比,则孔子之重视逸民可知。小人无忌惮,自居为中庸,逸民清士皆受讥评,岂亦如孔子之有异于此辈乎?学者当审别也。
【白话试译】
逸民有伯夷、叔齐、虞仲、夷逸、朱张、柳下惠、少连。先生说:“守其志不屈,保其身不辱,这是伯夷叔齐吧!”先生说:“柳下惠、少连,志不免有降抑,身不免有污辱了。但所言能合于伦理,所行能合乎思虑,能如此也算了。”先生又说:“虞仲、夷逸,隐居弃言,但他们的身是合乎清洁了。他们的废弃,也合乎权衡了。”先生又说:“我就和他们不同,我只是无可无不可。”
(九)
大师挚适齐,亚饭干适楚,三饭缭适蔡,四饭缺适秦,鼓方叔入于河,播鼗武入于汉,少师阳、击磬襄入于海。
钱穆《论语新解》
大师挚:大音泰。大师,鲁乐官之长,挚其名。
亚饭干:亚,次义。亚饭、三饭、四饭,皆以乐侑食之官。干、缭、缺,其名。礼,王大食,三侑。鲁亦有亚饭、三饭、四饭,僭王礼也。
鼓方叔入于河:击鼓者名方叔,避隐于河滨。
播鼗武:鼗,音徒刀反。小鼓,两旁有耳。播,摇义。持其柄摇之,则旁耳还自击。武,名也。
少师阳,击磬襄:少师,乐官之佐。阳、襄,二人名。襄即孔子所从学琴者。
此章记鲁衰,乐官四散,逾河蹈海以去,云天苍凉,斯人寥落。记者附诸此篇,盖不胜其今昔之悲感。记此八人,亦所以追思孔子也。《唐史》记安禄山乱,使梨园子弟奏乐,雷海青辈皆毁其乐器,被杀而不悔;此亦类于入河入海之心矣。或谓此八人乃在殷纣时,或谓周厉王时,又谓周平王时,今皆不取。
【白话试译】
太师挚去了齐国,亚饭干去了楚国,三饭缭去了蔡国,四饭缺去了秦国。鼓方叔入了黄河,播鼗武入了汉水,少师阳、击磬襄入了海。
(一〇)
周公谓鲁公曰:“君子不施其亲,不使大臣怨乎不以。故旧无大故,则不弃也。无求备于一人。”
钱穆《论语新解》
鲁公:周公子伯禽。受封去之鲁,而周公告戒之。鲁人传诵,久而不忘。或亦孔子尝与其弟子言之。
不施其亲:施当作弛,忘弃义。或说:施,易义。不以他人之亲易己之亲。或说:施,与义。不私与其所亲。或说:施,施罪于人。不施其亲,所以隐其罪,亦亲亲之义。今从第一说。
怨乎不以:以,用义。不以,不用。怨不见听用。
无大故则不弃:大故谓大恶逆。
无求备于一人:人之材性各有近,任才使能,贵不求备。
人才之兴起,亦贵乎在上者有以作育之。必能通其情而合乎义,庶乎人思自竭,而无离散违叛之心。《论语》编者续附此章于本篇之末,亦所以深致嘅于鲁之衰微。
【白话试译】
周公教鲁公道:“君子不要忘忽他亲属。不要使大臣怨他不见用。故旧之人无大恶逆,不要舍弃他。不要求全责备于某一人。”
(一一)
周有八士。伯达、伯适,仲突、仲忽,叔夜、叔夏,季随、季騧。
钱穆《论语新解》
八士,旧说:一母四乳,皆孪生。或说:亦可有十二子而以伯仲之序各称其三子者,此特见一家之多贤,何必皆孪生。是也。或说在周成王时,或说在宣王时,或以为即武王时之尹氏八士,见《逸周书》。本篇孔子于三仁、逸民、师挚八乐官,皆赞扬而品列之。于接舆、沮溺、荷莜丈人,皆惓惓有接引之意。盖维持世道者在人,世衰而思人益切也。本章特记八士集于一家,产于一母,祥和所钟,玮才蔚起;编者附诸此,思其盛,亦所以感其衰。
【白话试译】
周代有八个士:伯达、伯适,仲突、仲忽,叔夜、叔夏,季随、季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