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曹禺话剧《雷雨》第四幕(1/5)
【已参照纸质出版物精确校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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景——周宅客厅内。半夜两点钟的光景。
【开幕时,周朴园一人坐在沙发上,读文件;旁边燃着一个立灯,四周是黑暗的。
【外面还隐隐滚着雷声,雨声浠沥可闻,窗前帷幕垂了下来,中间的门紧紧地掩了,由门上玻璃望出去,花园的景物都掩埋在黑暗里,除了偶尔天空闪过一片耀目的电光,蓝森森的看见树同电线杆,一瞬又是黑漆漆的。
朴:(放下文件,呵欠,疲倦地伸一伸腰)来人啦!(取眼镜,擦目,声略高)来人!(擦眼镜,走到左边饭厅门口,又恢复平常的声调)这儿有人么?(外面闪电,停,走到右边柜前,按铃。无意中又望见侍萍的相片,拿起,戴上眼镜看。)
【仆人上。
仆:老爷!
朴:我叫了你半天。
仆:外面下雨,听不见。
朴:(指钟)钟怎么停了?
仆:(解释地)每次总是四凤上的,今天她走了,这件事就忘了。
朴:什么时候了?
仆:嗯,——大概有两点钟了。
朴:刚才我叫帐房汇一笔钱到济南去,他们弄清楚没有?
仆:您说寄给济南一个,一个姓鲁的,是么?
朴:嗯。
仆:预备好了。
【外面闪电,朴园回头望花园。
朴:藤萝架那边的电线,太太叫人来修理了么?
仆:叫了,电灯匠说下着大雨不好修理,明天再来。
朴:那不危险么?
朴:可不是么?刚才大少爷的狗走过那儿,碰着那根电线,就给电死了。现在那儿已经用绳子圈起来,没有人走那儿。
朴:哦。——什么,现在几点了?
仆:两点多了。老爷要睡觉么?
朴:你请太太下来。
仆:太太睡觉了。
朴:(无意地)二少爷呢?
仆:早睡了。
朴:那么,你看看大少爷。
仆:大少爷吃完饭出去,还没有回来。
【沉默半晌。
朴:(走回沙发坐下,寂寞地)怎么这屋子一个人也没有?
仆:是,老爷,一个人也没有。
朴:今天早上没有一个客来。
仆:是,老爷。外面下着很大的雨,有家的都在家里呆着。
朴:(呵欠,感到更深的空洞)家里的人也只有我一个人还在醒着。
仆:是,差不多都睡了。
朴:好,你去吧。
仆:您不要什么东西么?
朴:我不要什么。
【仆人由中门下,朴园站起来,在厅中来回沉闷地踱着,又停在右边柜前,拿起侍萍的相片。开了中间的灯。
【冲由饭厅上。
冲:(没想到父亲在这儿)爸!
朴:(露喜色)你——你没有睡?
冲:嗯。
朴:找我么?
冲:不,我以为母亲在这儿。
朴:(失望)哦——你母亲在楼上。
冲:没有吧,我在她的门上敲了半天,她的门锁着。——是的,那也许。——爸,我走了。
朴:冲儿,(冲立)不要走。
冲:爸,您有事?
朴:没有。(慈爱地)你现在怎么还不睡?
冲:(服从地)是,爸,我睡晚了,我就睡。
朴:你今天吃完饭把克大夫给的药吃了么?
冲:吃了。
朴:打了球没有?
冲:嗯。
朴:快活么?
冲:嗯。
朴:(立起,拉起他的手)为什么,你怕我么?
冲:是,爸爸。
朴:(干涩地)你像是有点不满意我,是么?
冲:(窘迫)我,我说不出来,爸。
【半晌。
【朴园走回沙发,坐下叹一口气。招冲来,冲走近。
朴:(寂寞地)今天——呃,爸爸有一点觉得自己老了。(停)你知道么?
冲:(冷淡地)不,不知道,爸。
朴:(忽然)你怕你爸爸有一天死了,没有人照拂你,你不怕么?
冲:(无表情地)嗯,怕。
朴:(想自己的儿子亲近他,可亲地)你今天早上说要拿你的学费帮一个人,你说说看,我也许答应你。
冲:(悔怨地)那是我糊涂,以后我不会这样说话了。
【半晌。
朴:(恳求地)后天我们就搬新房子,你不喜欢么?
冲:嗯。
【半晌。
朴:(责备地望着冲)你对我说话很少。
冲:(无神地)嗯,我——我说不出,您平时总像不愿意见我们似的。(嗫嚅地)您今天有点奇怪,我——我——
朴:(不愿他向下说)嗯,你去吧!
冲:是,爸爸。
【冲由饭厅下。
【朴园失望地看着他儿子下去,立起,拿起侍萍的相片,寂寞地呆望着四周。关上立灯,面前书房。
【繁漪由中门上。不做声地走进来,雨衣上的是还在往下滴,发鬓有些湿。颜色是很惨白,整个面都像石膏的塑像。高而白的鼻粱,薄而红的嘴唇死死地刻在脸上,如刻在一个严峻的假面上,整个脸庞是无表情的。只有她的眼睛烧着心内疯狂的火,然而也是冷酷的,爱和恨烧尽了女人一切的仪态,她像是厌弃了一切,只有计算着如何报复的心念在心中起伏。
【她看见朴园,他惊愕地望着她。
繁:(毫不奇怪地)还没睡么?(立在中门前,不动)
朴:你?(走近她,粗而低的声音)你上哪儿去了?(望着她,停)冲儿找你一个晚上。
繁:(平常地)我出去走走。
朴:这样大的雨,你出去走?
繁:嗯,——(忽然报复地)我有神经病。
朴:我问你,你刚才在哪儿?
繁:(厌恶地)你不用管。
朴:(打量她)你的衣服都湿了,还不脱了它。
繁:(冷冷地,有意义地)我心里发热,我要在外面冰一冰。
朴:(不耐烦地)不要胡言乱话的,你刚才究竟上哪儿去了?
繁:(无神地望着他,清楚地)在你的家里!
朴:(烦恶地)在我的家里?
繁:(觉得报复的快感,微笑)嗯,在花园里赏雨。
朴:一夜晚。
繁:(快意地)嗯,淋了一夜晚。
【半晌,朴园惊疑地望着她,繁漪像一座石像似的仍站在门前。
朴:繁漪,我看你上楼去歇一歇吧。
繁:(冷冷地)不,不,(忽然)你拿的什么?(轻蔑地)哼,又是那个女人的相片!(伸手拿)。朴:你可以不看,萍儿的母亲的。
繁:(抢过去了,前走了两步,就向灯下看)萍儿的母亲很好看。
朴园没有理她,在沙发上坐下。
繁:我问你,是不是?
朴:嗯。
繁:样子很温存的。
朴:(眼睛望着前面)
繁:她很聪明。
朴:(冥想)嗯。
繁:(高兴地)真年轻。
朴:(不自觉地)不,老了。
繁:(想起)她不是早死了么?
朴:嗯,对了,她早死了。
繁:(放下相片)奇怪,我像是杂哪儿见过似的。
朴:(抬起头,疑惑地)不,不会吧。——你在哪儿见过她吗?
繁:(忽然)她的名字很雅致,侍萍,侍萍,就是有点丫头气。
朴:好,我看你睡去吧。(立起,把相片拿起来)
繁:拿这个做什么?
朴:后天搬家,我怕掉了。
繁:不,不,(从他手中取过来)放在这儿一晚上,(怪样地笑)不会掉的,我替你守着她。(放在桌上)
朴:不要装疯!你现在有点胡闹!
繁:我是疯了。请你不用管我。
朴:(愠怒)好,你上楼去吧,我要一个人在这儿歇一歇。
繁:不,我要一个人在这儿歇一歇,我要你给我出去。
朴:(严厉地)繁漪,你走,我叫你上楼去!
繁:(轻蔑地)不,我不愿意。我告诉你(暴躁地)我不愿意!
【半晌。
朴:(低声)你要注意这儿(指头),记着克大夫的话,他要你静静地,少说话。明天克大夫还来,我已经替你请好了。
繁:谢谢你!(望着前面)明天?哼!
【萍低头由饭厅走出,神色忧郁,走向书房。
朴:萍儿。
萍:(抬头,惊讶)爸!您还没有睡。
朴:(责备地)怎么,现在才回来。
萍:不,爸,我早回来,我出去买东西去了。
朴:你现在做什么?
萍:我到书房,看看爸写的介绍信在那儿没有。
朴:你不是明天早车走么?
萍:我忽然想起今天夜晚两点半钟有一趟车,我预备现在就走。
繁:(忽然)现在?
萍:嗯。
繁:(有意义地)心里就这样急么?
萍:是,母亲。
朴:(慈爱地)外面下着大雨,半夜走不大方便吧?
萍:这时艘,明天日初到,找人方便些。
朴:信就在书房桌上,你要现在走也好。
【萍点头,走向书房。
朴:你不用去!(向繁漪)你到书房把信替他拿来。
繁:(看朴园,不信任地)嗯!
【繁漪进书房。
朴:(望繁出,谨慎地)她不愿上楼,回头你先陪她到楼上去,叫底下人伺候她睡觉。
萍:(无法地)是,爸爸。
朴:(更小心)你过来!(萍走近,低声)告诉底下人,叫他们小心点,(烦恶地)我看她的病更重,刚才她忽然一个人出去了。
萍:出去了?
朴:嗯。(严厉地)在外面淋了一夜晚的雨,说话也非常奇怪,我怕这不是好现象。——(觉得恶兆来了似的)我老了,我愿意家里平平安安地……
萍:(不安地)我想爸爸只要把事不看得太严重了,事情就会过去的。
朴:(畏缩地)不,不,有些事简直是想不到的。天意很——有点古怪:今天一天叫我忽然悟到为人太——太冒险,太——太荒唐,(疲倦地)我累得很。(如释重负)今天大概是过去了。(自慰地)我想以后——不该,再有什么风波。(不寒而栗地)不,不该!
【繁漪持信上。
繁:(嫌恶地)信在这儿!
朴:(如梦初醒,向萍)好,你走吧,我也想睡了。(振起喜色)嗯!后天我们一定搬新房子,(向繁)你好好地休息两天。
繁:(盼望他走)嗯,好。
【朴园由书房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