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幕【1】大海鲁贵的矛盾

——杏花巷十号,在鲁贵家里。

 

下面是鲁家屋外的情景。

车站的钟打了十下,杏花巷的老少还沿着那白天蒸发着臭气,只有半夜才从租界区域吹来一阵好凉风的水塘边上乘凉。虽然方才落了一阵暴雨,天气还是郁热难堪,天空黑漆漆地布满了恶相的黑云,人们都像晒在太阳下的小草,虽然半夜里沾了点露水,心里还是热燥燥的,期望着再来一次的雷雨。倒是躲在池塘芦草下的青蛙叫得起劲,一直不停,闲人谈话的声音有一阵没一阵地。无星的天空时而打着没雷的闪电,蓝森森地一晃,闪露出来池塘边的垂柳在水面颤动着。闪光过去,还是黑黝黝的一片。

渐渐乘凉的人散了,四周围静下来,雷又隐隐地响着,青蛙像是吓得不敢多叫,风又吹起来,柳叶沙沙地。在深巷里,野狗寂寞地狂吠着。

以后闪电更亮得蓝森森地可怕,雷也更凶恶似地隆隆地滚着,四周却更沉闷地静下来,偶尔听见几声青蛙叫和更大的木梆声,野狗的吠声更稀少,狂雨就快要来了。

最后暴风暴雨,一直到闭幕。

不过观众看见的还是四凤的屋子,(即鲁贵两间房的内屋)前面的叙述除了声音只能由屋子中间一层木窗户显出来。

在四凤的屋子里面呢:

鲁家现在才吃完晚饭,每个人的心绪都是烦恶的。各人有各人的心思,在一个屋角,鲁大海一个人在擦什么东西。鲁妈同四凤一句话也不说,大家静默着。鲁妈低着头在屋子中间的圆桌旁收拾筷子碗,鲁贵坐在左边一张靠椅上,喝得醉醺醺地,眼睛发了红丝,像个猴子,半身倚着靠背,望着鲁妈打着噎。他的赤脚忽然放在椅子上,忽然又平拖在地上,两条腿像人字似地排开,他穿一件白汗衫,半臂已经汗透了,贴在身上,他不住地摇着芭蕉扇。

四凤在中间窗户前面站着:背朝着观众,面向窗外不安地望着,窗外池塘边有乘凉的人们说着闲话,有青蛙的叫声。她时而不安地像听见了什么似的,时而又转过头看了看鲁贵,又烦厌地迅速转过去。在她旁边靠左墙是一张搭好的木板床,上面铺着凉席,一床很干净的夹被,一个凉草枕和一把蒲扇,很整齐地放在上面。

屋子很小,像一切穷人的屋子,屋顶低低地压在头上。床头上挂着一张烟草公司的广告画,在左边的墙上贴着过年时粘上的旧画,已经破烂许多地方。靠着鲁贵坐的唯一的一张椅子立了一张小方桌,上面有镜子,梳子,女人用的几件平常的化妆品,那大概是四凤的梳妆台了。在左墙有一条板凳,在中间圆桌旁边孤零零地立着一个圆凳子,在右边四凤的床下正排着两三双很时髦的鞋,鞋的下头,有一只箱子,上面铺着一块白布,放着一个瓷壶同两三个粗的碗。小圆桌上放着一盏洋油灯,上面罩一个鲜红美丽的纸灯罩;还有几件零碎的小东西;在暗淡的灯影里,零碎的小东西虽然看不清楚,却依然领人觉得这大概是一个女人的住房。

这屋子有两个门,在左边——就是有木床的一边——开着一个小门,外面挂着一幅强烈的有花的红幔,里面存着煤,一两件旧家具,四凤为着自己换衣服用的。右边有一个破旧的木门,通着鲁家的外间,外面是鲁贵住的地方,是今晚鲁贵夫妇睡的处所。那外间屋的门就通着池塘边泥泞的小道。这里间与外间相连的木门,旁边侧立一副铺板。

 

【开幕时正是鲁贵兴致淋漓地刚刚倒完了半咒骂式的家庭训话。屋内都是沉默而紧张的。沉闷中听得出池塘边唱着淫荡的春曲,掺杂着乘凉人们的谈话。各人在想各人的心思,低着头不做声。鲁贵满身是汗,因为喝酒喝得太多,说话也过于卖了力气,嘴里流着涎水,脸红的吓人,他好像很得意自己在家里的位置同威风,拿着那把破芭蕉扇,挥着,舞着,指着。为汗水浸透了似的肥脑袋探向前面,眼睛迷腾腾地,在各个人的身上扫来扫去。

【大海依旧擦他的手枪,两个女人都不做声,等着鲁贵继续嘶喊,这时青蛙同卖唱的叫声传了过来。

【四凤立在窗户前,偶而深深地叹着气。

 

贵:(咳嗽起来)他妈的!(一口痰吐在地上,兴奋地问着)你们想,你们哪一个对得起我?(向四凤同大海)你们不要不愿意听,你们哪一个人不是我辛辛苦苦养到大?可是现在你们哪一件是做的对得起我?(先向左,对大海)你说?(忽向右,对四凤)你说?(对着站在中间圆桌旁的鲁妈,胜利地)你也说说,这都是你的好孩子啊!(啪,又一口痰)

【静默。听外面胡琴,同唱声。

大:(向四凤)这是谁?快十点半还在唱?

四:(随意地)一个瞎子同他老婆,每天在这儿卖唱的。(挥着扇,微微叹一口气)

贵:我是一辈子犯小人,不走运。刚在周家混了两年,孩子都安置好了,就叫你(指鲁妈)连累下去了。你回家一次就出一次事。刚才是怎么回事?我叫完电灯匠回公馆,凤儿的事没有了,连我的老根子也拔了。妈的,你不来,(指鲁妈)我能倒这样的霉?(又一口痰)

大:(放下手枪)你要骂我就骂我,别指东说西,欺负妈好说话。

贵:我骂你?你是少爷!我骂你?你连人家有钱的人都当面骂了,我敢骂你?

大:(不耐烦)你喝了不到两盅酒,就叨叨叨,叨叨叨,这半点钟你够不够?

贵:够?哼,我一肚子的冤屈,一肚子的火,我没个够!当初你爸爸也不是没叫人伺候过,吃喝玩乐,我哪一样没讲究过!自从娶了你的妈,我是家败人亡,一天不如一天,一天不如一天……

四:那不是你自己赌钱输光的!

大:你别理他,让他说。

贵:(只顾嘴头说得畅快,如同自己是唯一的牺牲者一样)我告诉你,我是家败人亡,一天不如一天。我受人家的气,受你们的气。现在好,连想受人家的气也不成了,我跟你们一块儿饿着肚子等死。你们想想,你们是哪一件事对得起我?(忽而觉得自己的腿没处放,面向鲁妈)侍萍,把那凳子拿过来,我放放大腿。

大:(看着鲁妈,叫她不要管)妈!

【然而鲁妈还是拿了那唯一的圆凳子过来,放在鲁贵的脚下。他把腿放好。

贵:(望着大海)可是这怪谁?你把人家骂了,人家一气,当然就把我们辞了。谁叫我是你的爸爸呢?大海,你心里想想,我这么大年纪,要跟着你饿死;我要是饿死,你是哪一点对得起我?我问问你,我要是这样死了?

大:(忍不住,立起,大声)你死就死了,你算老几?

 

贵:(吓醒了一点)妈的,这孩子!

鲁:大海!

四:哥哥

【同时惊恐地喊出。

 

贵:(看见大海那副魁梧的身体,同手里拿着的枪,心里有点怕,笑着)你看看,这孩子这点小脾气!——(又接着说)咳,说回来,这也不能就怪大海,周家的人从上到下就没有一个好东西。我伺候他们两年,他们那点出息我哪一样不知道?反正有钱人家顶方便,做了坏事,外面比做了好事装得还体面;文明词越用得多,心里头越男盗女娼。王八蛋!别看今天我走的时候,老爷太太装模作样地跟我尽打官话,好东西,明儿见!他们家里这点出息当我不知道?

四:(怕他胡闹)爸!你可,你可千万别去周家!

贵:(不觉骄傲起来)哼,明天,我把周家太太大少爷这点老底子给他一个宣布,就连老头这老王八蛋也得给我跪下磕头。忘恩负义的东西!(得意地咳嗽起来)他妈的!(啪地又一口痰吐在地上,向四凤)茶呢?

四:爸,你真是喝醉了么?刚才不跟你放在桌上么?

贵:(端起杯子,对四凤)这是白水,小姐!(泼在地上)

四:(冷冷地)本来是白水,没有茶。

贵:(因为她打断他的兴头,向四凤)混帐。我吃完饭总要喝杯好茶,你还不知道么?

大:(故意地)哦,爸爸吃完饭还要喝茶的。(向四凤)四凤,你怎么不把那一两四块八的龙井沏上,尽叫爸爸生气!

四:龙井?家里连茶叶末也没有。

大:(向贵)听见了没有?你就将就喝杯开水吧,别这样穷讲究啦。(拿一杯白开水,放在他身旁桌上,走开)

贵:这是我的家。你要看着不顺眼,你可以滚开。

大:(上前)你,你——

鲁:(阻大海)别,别,好孩子。看在妈的份上,别同他闹。

贵:你自己觉得挺不错,你到家不到两天,就闹这么大的乱子,我没有说你,你还要打我么?你给我滚!

大:(忍着)妈,他这样子我实在看不下去。妈,我走了。

鲁:胡说。就要下雨,你上哪儿去?

大:我有点事。办不好,也许到车厂拉车去。

鲁:大海,你——

贵:走,走,让他走。这孩子就是这点穷骨头。叫他滚,滚,滚!

大:你小心点。你少惹我的火!

贵:(赖皮)你妈在这儿。你敢把你的爹怎么样?你这杂种!

大:什么,你骂谁?

贵:我骂你。你这——

鲁:(向贵)你别不要脸,你少说话!

贵:我不要脸?我没有在家养私孩子,还带着个(指大海)嫁人。

鲁:(心痛极)哦,天!

大:(抽出手枪)我——我打死你这老东西!(对鲁贵)

【鲁贵叫,站起。急到里间,僵立不动。

贵:(喊)枪,枪,枪。

四:(跑到大海的面前,抱着他的手)哥哥。

鲁:大海你放下。

大:(对鲁贵)你跟妈说,说自己错了,以后永远不再乱说话,乱骂人。

贵:哦——

大:(进一步)说呀!

贵:(被胁)你,你——你先放下。

大:(气愤地)不,你先说。

贵:好。(向鲁妈)我说错了,我以后永远不乱说,不骂人了。

大:(指那唯一的圆椅)还坐在那儿!

贵:(颓唐地坐在椅上,低着头咕噜着)这小杂种!

大:哼,你不值得我卖这么大的力气。

鲁:放下。大海,你把手枪放下。

大:(放下手枪,笑)妈,妈您别怕,我是吓唬吓唬他。

鲁:给我。你这手枪是哪儿弄来的?

大:从矿上带来的,警察打我们的时候掉下的,我拾起来了。

鲁:你现在带在身上干什么?

大:不干什么。

鲁:不,你要说。

大:(狞笑)没有什么,周家逼着我,没有路走,这就是一条路。

鲁:胡说,交给我。

大:(不肯)妈!

鲁:刚才吃饭的时候我跟你说过。周家的事算完了,我们姓鲁的永远不提他们了。

大:(低声,缓慢地)可是我们在矿上流的血呢?周家大少爷刚才打在我脸上的巴掌呢?就完了么?

鲁:嗯,完了。这一本帐算不清楚,报复是完不了的。什么都是天定,妈愿你多受点苦。

大:那是妈自己,我——

鲁:(高声)大海,你是我最爱的孩子,你听着,我从来不用这样的口气对你说过话。你要是伤了周家的人,不管是那里的老爷或者少爷,你只要伤害了他们,我是一辈子也不认你的。

大:可是妈——(恳求)

鲁:(肯定地)你知道妈的脾气,你若要做了妈最怕你做的事情,妈就死在你的面前。

大:(长叹一口气)哦,妈,您——(仰头望,又低下头来)那我会恨——恨他们一辈子。

鲁:(叹一口气)天,那就不能怪我了。(向大海)把手枪给我。(大海不肯)交给我!(走近大海,把手枪拿了过来)

大:(痛苦)妈,您——

四:哥哥,你给妈!

大:那么您拿去吧。不过您搁的地方得告诉我。

鲁:好,我放在这个箱子里。(把手枪放在床头的木箱里)可是(对大海)明天一早我就报告警察,把枪交给他。

贵:对极了,这才是正经。

大:你少说话!

鲁:大海。不要这样同父亲说话。

大:(看鲁贵,又转头)好,妈,我走了。我看车厂子里有认识的人没有。

鲁:好,你去。你可得准回来。一家人不许这样呕气。

大:嗯。就回来。

【大海由左边与外间通的房门下,听见他关外房大门的声音。鲁贵立起来看着大海走出去,怀着怨气又回来站在圆桌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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